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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当日下午一点钟,我就到昂坦街去了。

在拍卖场的大门口就能听到估价人大声的喊叫声。

玛格丽特的房间里挤满了好奇的人。

巴黎所有花街柳巷的名媛都到场了,在场的几个贵妇偷偷地打量着她们。这一次她们又可以顶着参加拍卖的名义,仔细观察那些她们从没有机会认识、相处的女人,可能她们私下还在暗自羡慕这些女人们自由而又放荡的享乐生活呢。

接下来的场景分外热闹:F公爵夫人的胳膊撞到了A小姐;A小姐可是当今风尘女子圈子里典型的薄命红颜;T侯爵夫人正犹豫着是否把D夫人一直在抬价的那件家具拍下来;D夫人是当今最风流、最有名的荡妇。而那位Y公爵,在马德里有传言他在巴黎破了产,而在巴黎又传言他在马德里破了产,而事实上他连每年的年金都花不完。这会儿他一边在跟M太太谈天说地,另一边却在和N夫人眉目传情。M太太可是一位风趣诙谐的讲故事好手,她常想把自己讲的东西写成文章,并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大名。美丽的N夫人经常出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她的衣衫总是离不了粉红和天蓝两种颜色,两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为她驾车,为这两匹马,托尼 向她要价一万法郎她都如数照付;最后还有R小姐,她依靠自己挣得了社会地位使那些依靠嫁妆生活的上流贵妇都自愧不如,而那些靠爱情生活的女人更是无法比拟。她今日不顾天气寒冷,赶来购买东西,也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此外,我们还可以列举出云集在这间屋子里的更多人的姓氏首字母,对于他们能在这里相遇,连他们自己都感到非常惊讶,但为了不使读者感到冗长烦躁,恕我不再一一进行介绍。

但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大家都兴高采烈。虽说女人中有很多人是死者生前的故交,但这会儿似乎没人对死者抱有怀念之情。

看客高声谈笑,拍卖估价的人声嘶力竭地叫喊。坐在拍卖桌前的商人们拼命让大家保持安静,以便让他们稳稳当当地做生意,但没人理睬他们。各色人等混杂其间,环境喧闹不堪的集会真可谓是难得一见。

我悄悄地混进了这堆纷繁复杂的人群。我想到这情景是发生在这个可怜女人咽气的卧室旁,为了拍卖她的家具来偿还她生前的债务,为此心中不免感到无限惆怅。我显然是来看热闹的,而不是来买东西的。我看着几个拍卖商的脸,每当一个物品拍到他们意料不到的高价时,他们就心花怒放,难掩心中的喜悦。

那些在这女人神女生涯中搞过投机买卖的人,那些在她身上发过横财的人,那些在她弥留之际还拿着印花借据来和她揪扯不休的人,甚至还有那些在她一咽气就来收取他们“名正言顺”的账款和高额利息的人,所有的这些人可全都是所谓的正人君子哪!

难怪古语说,无商不奸,此话说得何其正确!

她那些长裙、开司米披肩和首饰,一下子就都卖完了,迅速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没有一件东西是我能用得着的,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突然,我听到拍卖人在喊叫:

“精装书一册,装订考究,烫金书边,书名是《玛侬·莱斯科》 ,扉页上有着题字,起价10法郎。”

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冷场后,有个人叫道:

“12法郎。”

“15法郎。”我跟着说。

为什么我要出这个价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大概是为了那扉页上的题字吧。

“15法郎。”拍卖估价人重复了一次。

“30法郎。”第一个出价的人又加价了,似乎对别人的加价感到非常恼火。

这瞬间就演变成了一场较量。

“35法郎!”我用和他同样的口气叫道。

“40法郎!”对方喊道。

“50法郎!”我坚持。

“60法郎!”对方再次加价。

“100法郎!”我一下把加价的幅度提升到了40法郎。

我承认如果我的目的是要引人注意的话,那我已完全达到了我的目的,因为随着一次次争着加价的叫喊,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这里,想看看这位一心要得到这本书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我最后一次的叫价终于把我那位对手给镇住了,他觉得还是及时退出这场角逐的好,这场无谓的角逐使我要花十倍于原价的金钱去买下这本书。于是,他向我弯腰致意,非常客气地(尽管这客气来的有些迟)对我说:

“我让了,先生。”

当然也没有别人再抬价,书就归了我。

我怕我的自尊心再一次激起我的倔脾气,但我手头又不宽裕,我让他们记下我的姓名,把书留在一旁,就独自走下了楼。那些旁观者们肯定对我作了种种猜测,他们肯定会猜想,我花100法郎的高价买来这么一本书究竟所为何事,这本书市面随处可见,只须花上10个法郎,至多不过15个法郎就能买到。

一个小时以后,我让人把我拍下的那本书取了回来。

扉页上是赠书者用钢笔留下的两行秀丽的字迹:

玛侬对玛格丽特

惭愧

署名是阿尔芒·迪瓦尔。

“惭愧”这两个字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意思,玛侬是不是认为玛格丽特无论在放荡生活方面,还是在内心情感方面,都要胜自己一筹?

也许第二种情感方面解释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为第一种解释实在是太唐突无礼了,不管玛格丽特对自己有怎样的评价,她也是不会接受的。

我之后又出去了,直到晚上睡觉时,我才想到了那本书。

《玛侬·莱斯科》是一个十分动人的故事,我虽然对故事里的每一个情节都了如指掌,但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这本书出现在我眼前,它总是会吸引着我打开书本,普莱服神父塑造的女主人公仿佛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这情况已经在我生命中出现一百多次了。这位女主人公被描绘得那么栩栩如生、那么真实动人,仿佛她真的出现在我生命中似的。此时又有了把玛侬和玛格丽特作比较的这种新情况,更是增添了此书对我的意想不到的吸引力。出于对那位可怜的姑娘的怜悯,甚至是喜爱,我对她愈发怜悯同情了,这本书是我从她那儿得到的唯一遗物。诚然,玛侬是死在了荒凉的沙漠里,但她是死在了一个真正爱她的情人的怀抱里的。玛侬去世后,这个情人为她挖了一个墓穴,他为她掉落的眼泪洒落在她身上,连同他的心一起埋葬在了里面。但玛格丽特呢,她虽说是像玛侬一样是个戴罪之人,可能也有过像玛侬一样改邪归正的情形。然而正如我所看到的,她死在了富丽豪华的环境里。她就死在她一直睡觉的安逸的床上,但她的心里却是一片荒漠,空虚寂寞,就像被埋葬在沙漠中一样,而且这个“沙漠”比埋葬玛侬的沙漠更为干燥、荒凉,也更为无情。

我从了解她临终情况的几个朋友那里听说,玛格丽特在她最后长达两个月无比痛苦的病危期间,没有人到她的床边给过她一丝真正的慰藉。

我从玛侬和玛格丽特,转而联想到了我所认识的那些风尘女子,我看着她们一边唱着歌,一边走向那几乎总是千篇一律不可逃避的最后归宿。

可怜的女人们哪!如果爱她们算是一种过错,那至少也该真正同情她们。你们可以同情看不到阳光的瞎子,同情听不到大自然声音的聋子,同情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自己思想的哑巴;但在虚假的所谓廉耻的借口下,你们却不乐意同情这种心灵上的瞎子、灵魂上的聋子、良心上的哑巴。这些“残疾”让那个不幸的受苦难的女人发疯,使她无法看到善良,无法听到天主的声音,也无法感受到爱情、信仰的纯洁。

雨果刻画出了玛丽翁·德·萝尔姆;缪塞创作出了贝尔娜雷特;大仲马 塑造出了费尔南特,各个时期的思想家和诗人都把他们仁慈和怜悯的心奉献给了风尘女子。有时候一个伟人可以挺身而出,用他的爱情甚至以他的家族荣耀的姓氏来为她们恢复名誉。我之所以再三强调这点,是因为在诸位开始看我这本书的读者中,恐怕要有很多人已准备把这本书抛开了,唯恐这是一本会为邪恶和淫欲辩护的书,而且我的年龄想必更会令人产生这种忧虑。只是希望这些人别有这种想法,抛开这些顾虑,请诸位继续看下去。

我只信奉着一个原则:没有被“善”教育过的女子,天主总是给她们两条道路,让她们最终殊途同归地走到它的面前:一条是痛苦,一条是爱情。两条路走起来都万般艰难。那些女人们在路上走到双脚流血,双手破裂;但同时,她们也能把沾满罪孽的盛装华服遗留在沿途的荆棘之上,自己一人赤裸裸地抵达旅途的尽头,就这样走到天主面前,自然是用不着脸红的。

人们都应该帮助这些勇敢的女旅客,并且告诉所有人他们曾经遇到过这些女人,因为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正是为她们指出了道路。

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不是简单地在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处竖上两块牌子:一块是指引,写着“善之路”;另一块是警告,写着“恶之路”,并且让那些走来的人自由选择。而是必须像基督那样,向那些已经被环境诱惑的人指出从第二条路回到第一条路的途径;而且更是不能让这段途径的开头那一段太艰险,太不好走。

基督教里面有关浪子回头的动人寓言,目的就是告诫我们对人要仁慈、宽容。耶稣对那些饱受情欲之苦的灵魂们充满了爱护,他总是在包扎他们伤口的时候,从流血的伤口本身取出能治疗伤口的香膏涂在伤口上。因此,他曾对玛特莱娜说:“你将得到宽恕,因为你爱得多 。”这样崇高的宽恕行为自然能够唤起一种崇高的信仰。

但为什么普通的我们要比基督严厉呢?如果因为这个世界为了显示它的强大权威而故作严厉,那么我们也只能顽固地接受了它的成见。但为什么我们要和它一样抛弃那些伤口里淌着血的灵魂呢?这些伤口像病人的躯体渗出污血一样渗出了他们过去曾有的罪恶。但这些可怜的灵魂始终在等待着一只友好的手来为他们包扎伤口,治疗他们心头的创伤。

我在此向我同时代的人呼吁,向已不相信伏尔泰先生理论的人们呼吁,向那些和我一样明白这15年以来人道主义正在不断高涨的人们呼吁。这个社会善恶的学识已得到公认,信仰又重新得以建立,神圣的事物又重新得到了我们的尊敬。现在即使还不能说这个世界是十全十美的,但至少可以说比以前有了很大改善。聪明的人们同时致力于同一个目的,所有伟大的意志都服从于一个共同的原则:我们要善良、朝气蓬勃、真实!邪恶只是一种空虚的东西,我们要为自己的善行而感到无比骄傲,最为重要的是,我们一定不能丧失信心。不要轻视那些不是我们母亲、姐妹,又不是我们女儿、妻子的女人。不要对亲族不尊重,也不要减少对自私的宽容。既然上天肯对一个浪子回头的罪人比对一百个从没犯过罪的正直的人更为喜欢,就让我们努力讨上天的喜欢吧,这样上天才会赐福音给我们。在我们行走的道路上,给那些被人间欲念断送的人遗留下我们的宽恕与包容吧,可能一种神圣的希望就可以拯救他们,就像那些老巫婆在劝人接受她们治疗方法时所讲的:“就算没有什么好处,也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当然,我如此的见微知著,似乎显得太狂妄、太大胆了。但是,一切伟大的事物都存在于渺小之中,我对此种说法坚信不疑。孩子虽然幼小,但终有一天他可以成长为成年人;我们的大脑虽然狭窄,但它却蕴藏着无限的思想;我们的眼睛才不过一丁点儿大,它却可以将广阔的天地尽收眼底。 dWoXtg5wsh/Alc3Dt7cde9fcfyQG6S4gJTPK0E1CM4JCxy8uz5sE3f+sZis6GG3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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