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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故论衡》导读

陈平原

不管你认定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还是“有思想的学问家” ,你都不能不承认,章太炎(1868—1936)是晚清最特立独行、也最丰富多彩的人物。如此江山,如此人物,奔走四方提倡革命之余,还留下众多激扬文字及专深著述。只是时过境迁,当初“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的“战斗的文章”,今日已不太为人关注;那刊落“驳难攻讦”之作,自以为足以“昭示后世”的《章氏丛书》 ,也不见得有多少真正的读者。留在世人记忆里,更多的是太炎先生的逸事与隽语 ,比如“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或者“独有兄弟却承认我是疯癫,我是有神经病”,因“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方能做到”

对于著名学者来说,有众多“逸事”、“隽语”以供流传,真说不清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因这既使得其声名远扬,又妨碍其著述被认真阅读。知其名却不读其书,对于学者来说,近乎买椟还珠。读其著述,而后观其逸行,品其清言,这才是“欣赏”学者的最佳途径——即便对于章太炎这样有显赫事功的民国元勋,也不例外。

谈论章太炎的专业著述,世人多以1900年初刊本《訄书》为代表,因其出版在先;而我则更喜欢1910年刊行的《国故论衡》,因其更能代表太炎先生的学术风貌。

一、学术史家的自我定位

善读书者,无不注重“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章学诚《校雠通义》),这点古今中外几无例外。太炎先生的特出之处在于,不满足于对具体学者、著述或思潮的考辨,而是“全史在胸”,借助旧学新知的融会贯通,透视三千年中国学术流变,并试图为现代中国学术建立牢靠的根基。如此强烈的学术史意识,虽未催生贯通古今的通史,却也为后来者开无数法门。这一点,思想史家侯外庐有言在先。在《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中,侯称章为“中国学术史的第一次尝试者”:

他关于周秦诸子,两汉经师,五朝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学术,都有详论,即从他的著作中整理一部“太炎的中国学术史论”,亦颇有意义。实在讲来,他是中国近代第一位有系统地尝试研究学术史的学者,皮锡瑞的《经学历史》,虽以近代早期的学术史概论出现,而内容上则远不及太炎的见识,可惜他没有自己把这一问题的材料编著起来,使后来治学术史的人剽窃其余义,多难发觉。

经学史家周予同大概也可以认同这一说法,因其在《中国经学史讲义》中,曾专门提及章太炎的《检论》和《国故论衡》:“这两种著作,是中国学术批判史。”

说章太炎是最早“尝试研究学术史的学者”,这没问题;但要说“第一位”,则很可能不无争议。因为,如果强调著述之“有系统”,则梁启超1902年在《新民丛报》上连载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其整体框架、理论术语以及论述线索,比刊刻于1900年的《訄书》更接近现代意义上的“学术史”。其实,是否“系统”,谁人“第一”,并非关键所在;最要紧的是,太炎先生关于五朝玄学或清代学术的诸多论述,至今仍被研究者奉为圭臬,可见其著述生命力之长远。

我想追问的是,如此目光如炬的学术史家,如何看待自家的写作?对学术史人物的褒贬,与对自家专业著述的抑扬,二者即便不说互为表里,起码也颇多内在联系。那么,就让我们借助作为学术史家的太炎先生之自我定位,来凸显《国故论衡》的意义。

1915年12月23日,时被袁世凯幽禁于北京钱粮胡同寓所的章太炎,给女婿龚宝铨写信,嘱其将《章氏丛书》交浙江图书馆木刻刊行。信中有这么一句:

《国故论衡》原稿亦当取回存杭,此书之作,较陈兰甫《东塾读书记》过之十倍,必有知者,不烦自诩也。

将自家著述与清人陈澧的《东塾读书记》相比拟,而且自认更胜一筹,并非一时意气。在《自述学术次第》中,太炎先生提及当初之发奋著述,乃有感于“汪容甫略推墨学,晚有陈兰甫始略次诸子异言,而粗末亦已甚”;正是意识到“此皆学术缺陷之大端”,方才起而“补前人所未举”:

余所撰著,若《文始》、《新方言》、《齐物论释》及《国故论衡》中《明见》、《原名》、《辨性》诸篇,皆积年讨论,以补前人所未举。其他欲作《检论》明之(旧著《訄书》,多未尽理,欲定名为《检论》,多所更张)。

至于1928年成稿的《自定年谱》,在宣统二年(1910年)条则有云:

自三十九岁亡命日本,提奖光复,未尝废学。……先后成《小学答问》、《新方言》、《文始》三书,又为《国故论衡》、《齐物论释》,《訄书》亦多所修治矣。

如果说私人通信受具体事宜的制约,有可能思虑未周;《自定年谱》和《自述学术次第》则是很严肃的著述,起码体现太炎本人的“自我定位”——尤其是在学术史方面。

辛亥革命胜利后,章氏弟子大举入京,占据北大讲坛;再加上太炎先生本人“时危挺剑入长安”(《无题》四首之一),先在化石桥共和党本部讲授国学,后又因反袁被囚禁,使其声望如日中天,北大学生更是以阅读《国故论衡》为荣。据顾颉刚称,当初因国文教师、文字学教师等都是章氏弟子,再加上当面听过太炎先生讲演,得到一回切实的指导,“因此,我自己规定了八种书,依了次序,按日圈点诵读” 。而比顾低两级、1915年进入北大预科的陶希圣,那时也在教师指导下重点阅读八部书(外加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顾、陶二君所开列书目,重叠部分有《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国故论衡》四种。据陶君回忆,是国文教师沈尹默“叫我们买太炎先生的《国故论衡》读习”的。当时北大文科教师之所以着力推荐《国故论衡》,我想并不全是学派之争或师生之谊,其中也包括此书“确能将中国文史之学的源流及其演变,摆在读者面前”

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迅速推进,西学大潮汹涌澎湃,引领中国学界风骚的,一转而为胡适为代表的留学生。至于章太炎等博雅的晚清学人,则逐渐退居二线。但这不等于说,章太炎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影响力从此消失。或许,就像毛子水在追忆傅斯年时所说的,只因当初十分崇拜,用力较深,知其利也知其弊,日后提及时反而可能出言不逊 。辨析那些自以为彻底告别《国故论衡》的青年才俊,我们依然能够在其蹒跚学步的足迹中,发现章太炎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精心结构”的“著作”

民国初年,北大教授为何极力向学生推荐《国故论衡》,而不是太炎先生同样精深的其他著述——比如“可谓一字千金矣”的《文始》和《齐物论释》 ?道理很简单,就因为前者更能完整体现太炎先生的学术风貌,也更适合于刚入门的大学生阅读。1910年初刊行于日本的《国故论衡》,共分三卷,上卷小学十篇,中卷文学七篇,下卷诸子学九篇,合起来,恰好涵盖其时“国学研究”的各主要领域。此前出版的《訄书》、《文始》固然精深,但论述范围相对狭小;日后问世的《国学概论》、《国学讲演录》包罗更广,可又属于通俗讲演。直到现在,如果要挑一本既精且广、能大致体现章氏学术创见的著述,非《国故论衡》莫属。

《国故论衡》虽然也是各章独立撰写,而后才结集出版,但最后凝集而成这上中下三卷,还是显得很有条理。正是这种各文之间互相呼应,以及全书的结构完整,引起胡适的极大兴趣。因为,在胡适看来,中国学者擅长局部的专深研究,但缺乏系统的眼光以及融会贯通的愿望。在《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一章“导言”中,胡适提到整理史料的方法有三:在“校勘”、“训诂”之外,还得加上至关重要的“贯通”。通过对具体著述的阐释与贯通,“寻出一个脉络条理,演成一家有头绪有条理的学说”,这不只牵涉阅读眼光,更是把握全局的结构意识。正是在这一点上,胡适敏感地意识到,章太炎已经走出了清学的藩篱:

清代的汉学家,最精校勘训诂,但多不肯做贯通的功夫,故流于支离碎琐。校勘训诂的工夫,到了孙诒让的《墨子间诂》,可谓最完备了,但终不能贯通全书,述墨学的大恉。到章太炎方才于校勘训诂的诸子学之外,别出一种有条理系统的诸子学。太炎的《原道》、《原名》、《明见》、《原墨》、《订孔》、《原法》、《齐物论释》,都属于贯通的一类。《原名》、《明见》、《齐物论释》三篇,更为空前的著作。

适之先生评价著作,不管“文学”还是“学术”,都特别看重“结构”(此外还有“方法”)。这一独特的眼光,有其利也有其弊 。在留学期间所撰《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中,胡适已经指出“太炎先生《国故论衡》之论诸子学,其精辟远过《诸子学略说》矣” ;上述引文更是通过“剪辑”,强调太炎先生对于九流十家均有专深研究。除单独刊行的《齐物论释》外,前三篇取自《国故论衡》,后三篇来自《检论》,合起来,确实显得很有条理与系统。如此表彰章氏,很可能直接启发了日后侯外庐的论述,后者将“别出一种有条理系统的诸子学”,扩展为“有系统地尝试研究学术史”。

突出表彰章太炎著述时之能“贯通”以及“有条理系统”,基于胡适的一个基本判断,即中国学者不太擅长需要“精心结构”的“著作”。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胡适如此评述太炎先生的贡献:

这五十年中著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精心结构的;不但这五十年,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做“著作”的书,——如《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等,——其余的只是结集,只是语录,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章炳麟的《国故论衡》要算是这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

就在这篇四万多字的长文完稿一个多月后,胡适在日记中重提“中国很少精心结构而有系统的著作”,不过这回评价标准略为放宽,中国历史上可称为“著作”的,增加到四十多种,其中近人的著述,包括《今古学考》、《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仁学》、《訄书》、《国故论衡》、《文始》等(最后两种加了着重号)

清儒做学问,为了“长驱直入”,往往采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策略;章太炎追求融会贯通,不能不转益多师,也不能不面临更多方面的挑战。也许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为推介《国故论衡》,某知音专门撰写了一则很有气魄的广告:

此书为余杭章先生近与同人讨论旧文而作,分小学、文学、诸子学二十六篇。叙书契之原流,启声音之秘奥,阐周秦诸子之微言,述魏晋以来文体之蕃变,凡七万余言。昔章氏《文史通义》括囊大典,而不达短书小说不与邦典。王氏《经义述闻》甄明词例,而未辨俪语属词古今有异。陈氏《东塾读书记》粗叙九流,而语皆钞撮,无所启发。段氏《说文解字注》始明转注,孔氏《诗声类》肇起对转,而段误谓转注、假借不关造字,孔氏知声有正变,通转甚繁。先生精心辩秩,一切证定。口授既毕,爰著纸素。同人传钞,惧其所及未广,因最录成袠,以公诸世。有志古学者,循此以求问学之涂,窥文章之府,庶免擿埴冥行之误,亦知修辞立诚之道。为益宏多,岂待问哉!今已出版,每册定价日币七十钱(合洋八角)。

以有清一代诸多学有专长的名家,如章学诚(1738—1801)、王引之(1766—1834)、陈澧(1810—1882)、段玉裁(1735—1815)、孔广森(1752—1786)等,来作为太炎先生的陪衬,无非是想强调《国故论衡》乃“集大成”之作。而“叙书契之原流,启声音之秘奥,阐周秦诸子之微言,述魏晋以来文体之蕃变”四句,相当准确地道出了此书的主要观点及基本特色——《国粹学报》上这则广告的作者,目前无法考定,但当为熟悉太炎先生思路者无疑。

其实,单以清学作为参照系,无法说清章太炎所凭借的学术资源,以及可能的发展方向。这一点,同属弄潮儿的梁启超看得非常清楚。在《清代学术概论》第二十八章中,梁启超既指出“少受学於俞樾”,以及“中年以后究心佛典”对章太炎学术道路的牵引与制约,但更强调其“既亡命日本,涉猎西籍,以新知附益旧学,日益闳肆”。因此,所谓“能为正统派大张其军”的章太炎,真正的学术业绩还在于其“中岁以后所得,固非清学所能限矣,其影响于近年来学界者亦至巨”

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不崇洋,也不泥古,而是“以新知附益旧学”,并借以收拾被欧风美雨敲打得七零八落的民族自信,重新构建起既基于传统而又广泛采纳西学的学术大厦,章太炎这一悲壮的努力,永远值得后人追怀。

三、在“管籥”与“堂奥”之间

太炎先生论学,门户之见非常明显。不说因一时政见歧异而攻击孙中山,或者因学派冲突而谩骂龚自珍、康有为,即便在没有直接利害冲突的领域,也常见其“意气用事”。比如笃信正史,反对学界“欲穿地以求石史”,称此乃“惑于西方之说” ;以及认定“别国人到底不明白我国的学问”,用刻薄的语调嘲笑林泰辅等日本著名汉学家 。类似的偏激言论,大都是在张扬中国文化价值的同时,流露出一种“爱国的自大”。不过,真正让太炎先生蒙受“恶名”的,并非那些近乎儿戏的“酷评”,而是《国故论衡》上卷《理惑论》之嘲笑甲骨文——因此乃太炎先生的专业,必须认真对待。一句“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坏”,由此断定甲骨文乃不法商贾伪造,实在是过于草率。

此类明显的过失,固然与其高傲的个性,峻急的文风,还有喜欢语出惊人的表达习惯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基于其特立独行的学术品格。认准“中国之学,其失不在支离,而在汗漫”,章太炎于是极力诋毁近世学人之貌似博学与公允,实则无卓识,难自立 。承袭先秦学者遗风,突出自家学说,“小有异同,便不相附”,此等学术性格,自是得失互见。倘做长时段考察,学者的短处其实可以忽略(即便笑话多多),关键看其对于中国学术有无实质性的贡献。

关于章太炎的业绩,其弟子周作人有一总体判断:“我以为章太炎先生对于中国的贡献,还是以文字音韵学的成绩为最大,超过一切之上的。” 这一说法,在诸多专门家的论述中可以得到印证。先是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第二十八章中称:

其治小学,以音韵为骨干,谓文字先有声然后有形,字之创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国故论衡》中论文字音韵诸篇,其精义多乾嘉诸老所未发明;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实炳麟一大成功也。

后又有不少学者在相关著述中,肯定太炎先生的文字音韵之学。这其间,我最为关注的,还是语言学界的意见。四年前出版的《二十世纪的中国语言学》,集合当代中国众多优秀的语言学家,进行学术史回顾。涉及汉语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之研究史的前三章,无一例外,都大力肯定章氏的贡献。如唐作藩等称:“章、黄被认为是清代乾嘉以来小学的继承者和集大成者,他们对古音研究都有重要贡献”;何九盈称:“章氏艰苦卓绝,以振兴国学为己任;在研究西方思潮,包括语言学知识方面也很下过工夫”;裘锡圭等称:“章氏的理论和实践都证明他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语言学思想。他提出‘语言文字之学’这一名称,标志着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发端” 。尽管接下来的,很可能是严苛的批评,但章氏学说的枢纽作用,却无人否认。

史家钱穆提醒我们,在表彰章氏“音韵小学尤称度越前人”时,必须明白:“然此特经生之专业,殊不足以尽太炎。” 在钱穆看来,“太炎学之精神,其在史学乎”;而我则认为,将语言研究与哲学分析相勾连,方才是“太炎学”最让人着迷之处。这一点,章氏本人其实早已做了预告。1909年的《致国粹学报社书》上,有这么一段自我表白:

弟近所与学子讨论者,以音韵训诂为基,以周、秦诸子为极,外亦兼讲释典。盖学问以语言为本质,故音韵训诂,其管籥也;以真理为归宿,故周、秦诸子,其堂奥也。

单纯的小学研究或诸子学研究,均未尽太炎学说精妙处。正是这种兼及“管籥”与“堂奥”,“实”、“虚”结合,最能体现章氏治学的特色。而这,恰好落实在《国故论衡》的上卷与下卷。

这种以语言为根基、以诸子为目标的研究策略,使其下卷《原道》、《原名》、《明见》、《辨性》等文异彩纷呈,得到当时及后世诸多哲学家的一致赞许。如梁启超称:

章太炎炳麟《国故论衡》中有《原名》、《明见》诸篇始引西方名学及心理学解《墨经》。其精绝处往往惊心动魄。

而贺麟在《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中,也有类似的论述:

在他的《国故论衡》中有《明见》一篇,最富哲学识度,又有《原道》三篇,最能道出道家的长处,而根据许多史实,指出道家较儒家在中国政治史上有较大较好的贡献,尤值得注意。

如果再添上前面已经征引过的太炎先生《自述学术次第》和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一章,你会发现,对于《国故论衡》的褒扬,大都集中在这几篇极具洞见的“诸子学”论述。

为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表扬这几篇论说?侯外庐的阐释值得注意。在《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中,侯氏将《国故论衡》上卷的《语言缘起说》和下卷的《原名》相勾连,强调“太炎综合东西名学而作《原名》,和文字学的研究融合而成为一种‘以分析名相始’的朴学,亦他所谓近代的科学所趋” 。此处提及的“以分析名相始”,以及侯书下一章讨论的“以排遣名相终”,均出自章氏《菿汉微言》结尾处的自道甘苦 。贺麟同样引述了这段话,然后有如下精彩的发挥:

现代西方哲学,大部分陷于支离繁琐之分析名相。能由分析名相而进于排遣名相的哲学家,除怀特海教授外,余不多觏。至转俗成真,回真向俗,俨然柏拉图“洞喻”中所描述的哲学家胸襟。足见章氏实达到相当圆融超迈的境界。

这里所说的“相当圆融超迈的境界”,包括章太炎整个学术历程;但借用来评价其代表作《国故论衡》,我以为同样合适。

四、“文实闳雅”的著述

在坚实的“小学”与幽深的“诸子学”之间,还有作为过渡形态的中卷“文学”。如果说太炎先生的小学、文学与诸子学之间,有什么共同特点,或内在联系,那便是对于“名学”的倚重。对此,梁启超、胡适等人早有发现,但主要从章氏的小学及诸子学立论,这里希望兼及其文学。所谓“凡立论欲其本名家,不欲其本纵横”(《国故论衡·论式》),太炎先生的这一著名论断,既是文学史论,也是自家创作谈。

章氏为文,不追求意兴遄飞,文采风流,更不喜欢游谈恣肆,心矜气浮,其刻意表彰及摹仿的,是魏晋之文。太炎先生的表彰魏晋文章,最著名的莫过于《国故论衡·论式》中的两段话:

魏晋之文,大体皆埤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

在章氏看来,汉文、唐文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有其利无其病者,莫若魏晋”。魏晋文之所以值得格外推崇,因其长于持论:

夫持论之难,不在出入风议,臧否人群,独持理议礼为剧。出入风议,臧否人群,文士所优为也;持理议礼,非擅其学莫能至。

在《通程》中,章氏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意见:“魏晋间,知玄理者甚众。及唐,务好文辞,而微言几绝矣。” 而在众多清峻通脱、华丽壮大的魏晋文章中,太炎先生对嵇、阮大有好感:“嵇康、阮籍之伦,极于非尧、舜,薄汤、武,载其厌世,至导引求神仙,而皆崇法老庄,玄言自此作矣。”

太炎先生之论文,既反流俗之推崇先秦文章或唐宋八大家,也不认同所谓骈文正宗,而是强调六朝确有好文章,但并非世代传诵的任、沈或徐、庾,而是此前不以文名的王弼、裴 、范缜等。1922年,章太炎在上海作系列演讲,论及“文章之派别”时,赞扬晋文华妙清妍,舒卷自如,平易而有风致。至任昉、沈约,“每况斯下”;到了徐陵、庾信,“气象更是不雅淡了”。“至当时不以文名而文极佳的,如著《崇有论》的裴 ,著《神灭论》的范缜等;更如孔琳(宋)、萧子良(齐)、袁翻(北魏)的奏疏,干宝、袁宏、孙盛、习凿齿、范晔的史论,我们实在景仰得很。” 如此立说,整个颠覆了传统学界对于“八代之文”的想象。章氏这一惊世骇俗的高论,乃长期酝酿,且渊源有自。早在1910年的《国故论衡·论式》中,章氏便如此谈论六朝文:

近世或欲上法六代,然上不窥六代学术之本,惟欲厉其末流。……余以为持诵《文选》,不如取《三国志》、《晋书》、《宋书》、《弘明集》、《通典》观之,纵不能上窥九流,犹胜于滑泽者。

在章氏看来,文章的好坏,关键在于“必先豫之以学”。深深吸引太炎先生的,首先是六朝学术(或曰“魏晋玄理”),而后才是六朝文章(或曰“魏晋玄文”)。太炎先生一反旧说,高度评价魏晋玄言,称六朝人学问好,人品好 ,性情好,文章自然也好——如此褒扬六朝,非往日汲汲于捍卫骈文者所能想象。直到晚年讲学苏州,太炎先生仍坚持其对于魏晋六朝文的独特发现。而这一发现,经由周氏兄弟的引申与转化,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散文的一大景观

在《自述学术次第》中,太炎先生自称先慕韩愈为文奥衍不驯,后学汪中、李兆洛,及至诵读魏晋文章并宗师法相,方才领略谈玄论政舒卷自如的文章之美,逐渐超越追踪秦汉文的唐宋八大家以及追踪唐宋文的桐城派,又与汪、李等追摹六朝藻丽俳语的骈文家拉开了距离,形成兼及清远与风骨的自家面貌。而《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三十五岁”则,有这么一段话,可与上述总结互相呼应:

初为文辞,刻意追蹑秦汉,然正得唐文意度。虽精治《通典》,以所录议礼之文为至,然未能学也。及是,知东京文学不可薄,而崔实、仲长统尤善。既复综核名理,乃悟三国两晋文诚有秦汉所未逮者,于是文章渐变。

这段“文章渐变”的自述,主要针对的是《訄书》的文体探索;可真正称得上“清远本之吴、魏,风骨兼存周、汉” 的,起码应包括日后刊行的《国故论衡》。

1909年,针对上海有人“定近世文人笔语为五十家”,将章太炎与谭嗣同、黄遵宪、王闿运、康有为等一并列入,章大为不满,在《与邓实书》中,除逐一褒贬谭、黄、王、康的学问与文章外,更直截了当地表述了自家的文章理想:发表在《民报》上并广获好评的“论事数首”,不值得推崇,因其浅露粗俗,“无当于文苑”;反而是那些诘屈聱牙、深奥隐晦的学术著作如《訄书》等,“博而有约,文不奄质”,方才真正当得起“文章”二字 。照章氏的说法,自家所撰“文实闳雅”的,除了《訄书》,还有箧中所藏的数十首。这数十首,应该就是第二年结集出版的《国故论衡》。

对于《国故论衡》,胡适除表彰其“精心结构”外,还称书中各章“皆有文学的意味,是古文学里上品的文章” 。我很欣赏适之先生的这一看法,不过,作为文章,我更看好《论式》、《原学》,而不是适之先生推荐的《明解故上》和《语言缘起说》等。另外,胡适称章氏文章“是古文学的上等作品”,其实暗含讥讽,即“他的成绩只够替古文学做一个很光荣的下场”。可是,有周氏兄弟的显赫成绩,起码薪火相传;如果再考虑到众多学者的趣味,所谓太炎文章“及身而绝”的断言,其实大可商榷。

1960年5月,钱穆给时正负笈哈佛的得意门生余英时写信,畅谈述学文字,对王国维、陈寅恪颇多非议,而极力表彰的是太炎先生:

鄙意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近人论学,专就文辞论,章太炎最有轨辙,言无虚发,绝不支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摇曳,除其多用僻字古字外,章氏文体最当效法,可为论学文之正宗。

至于文学史家程千帆,早年曾将《国故论衡·文学总略》作为大学中文系教材,用以“论文学之界说” 。晚年说起“别是一家”的述学之文,程先生极力推崇《五朝学》,称这才是“好文章,大文章”

五、本书体例

《国故论衡》甫一刊行,章太炎参与编辑的《教育今语杂志》上,便登出两则不太一致的广告。刊于第一册上的广告称:“本书分小学、文学、诸子学三类,用讲义体裁,解说简明,学理湛深,诚研究国学者所不可不读也。”而在第三册上,广告的内容发生变化,不再强调“讲义体裁”,而是“本在学会口说,次为文辞”。后者的说法较为准确,《国故论衡》并非哪次集会或某个课堂上的“讲义”,但又跟太炎先生在日期间的讲学活动多有关联。

说到章太炎流亡日本期间的“提奖光复,未尝废学”,着实令人感动。借助鲁迅、周作人、许寿裳、任鸿隽等昔日学生的生花妙笔,太炎先生的东京讲学,早已在中国学界广为传诵。这倒提醒我们,阅读《国故论衡》,必须将章氏流亡日本时的革命活动、心理状态、文化情怀、自我期待,以及政治与学术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全都考虑在内。不只收录在《民报》上的政治论战,《国粹学报》上的学术探求,还有《教育今语杂志》上的通俗读物(后集合而成《章太炎的白话文》一书 ),都值得互相参照。

也正因为如此,此次重刊,选择的是1910年刊行于日本东京的初版本,而并非日后经作者本人订正的上海右文社或浙江图书馆版。在我看来,初版本的《国故论衡》,不只具有学术史的价值,更有思想史的意义,因而更值得珍视。

1910年日本刊行的初版本,封面篆书“国故论衡”四字,扉页书名乃作者自署。接下来是目录和正文,每文篇首有“小学略说国故论衡上 章氏学”等,书眉则是“国上 小学略说”等。全书共216页,铅字排印。版权页署:庚戌年五月朔日出版,定价日币七十钱,版权所有者国学讲习会,印刷者秀光舍。此书的第二、三版分别于1912年12月和1913年4月由上海大共和日报馆印行,封面及正文完全相同,变更的只是版权页,包括更改定价为银圆壹圆,以及标明“著作者章炳麟”。

1915年上海右文社铅印本《章氏丛书》中的《国故论衡》,删去《古今音损益说》,增《音理论》和《二十三部音准》,各文多有修正。1919年浙江图书馆木刻刊行的《章氏丛书》,其《国故论衡》篇目一如上海右文版,文字有校订。此后,读者一般选择修订本,初版不再重印。

我所见到的第五版(实则第五次印刷),乃1977年7月台北的广文书局所印。台北版删去了封面上的篆书,改为印刷体,大概是怕读者认不得。正文部分没有改动,版式照旧,只是删去书眉“国上 小学略说”中的“国”字。另外,参照上海右文社版,在书前加上了黄侃的《国故论衡赞》。

此次改为简体横排,采用的是初版本,但同样添上黄侃的《国故论衡赞》。原书有句读,修订本为求古雅,方才删去。此次按现行标点符号规定重新整理时,尽量尊重原作者的写作习惯。个别明显错漏的字句,或标拟改,或出校记。

此书校点本曾收入我编校的《中国现代学术经典·章太炎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此次重排,承蒙北京大学中文系张渭毅、王枫、陈泳超三位青年教师,又代为校勘一遍,改正了若干错漏,特此致谢。

2002年8月25日于京北西三旗 zii3tzAhXGw2vocfJf+KuXABxeOHp98ziirgpbGjZxEyOXsOUjzlojpDxtiu/m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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