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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次濒死体验

“开门,开门!”我依稀听见连续的敲门声,睁眼一看,一个建筑工人正在抱着三块木板从我面前走进一扇门,我正侧躺在一张简易床上,简易床正在急诊观察室的某个门边,这扇门打开后,是一个正在施工的房间。

我看到急诊观察室各种姿势躺着的病人和各种姿势陪着他们的亲友,我看见我的几个小伙伴儿们,我看到我躺着的胴体,我看到胴体上插着的吊瓶,吊瓶里有液体在一滴一滴落下来。不用问,我知道我是在医院,看急诊观察室的规模,应该是个三甲医院,看周围保安的数目和眼神凌厉程度,应该是个著名三甲医院。我问一个小伙伴儿:几点了?他说:下午一点了,您从楼梯摔下去了。我想了想我有意识的上一个时间点,那是昨天十点左右了,其间,我失去了意识十多个小时。我忽然意识到,这次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我的第一次濒死体验。

我最近的确见人开会太多,见人应酬太多,更加没有周末,一直觉得累,连续两天各跑了一个十公里跑还是觉得累,连续睡了十个小时还是觉得累。过去三十年,我缓解这种累主要靠得一次感冒。通常是在飞机上,起飞前还没盖好毯子,太累,人就已经睡着了,飞机落地,喷嚏不止,人已经妥妥地感冒,人已经松软成一摊泥,松软几天,感冒好了,人也就没那么累了。最近几年注意了和感冒的搏斗,比如坐飞机一定穿帽衫,冬天还加件儿坎肩儿,稍有感冒症状就吃预防感冒神药,很少得感冒了。我隐约觉得劈我的雷应该已经在路上,但是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前天是个周六,十五年后,我又一次在上海办签售会,很真诚地回答了小十个主持人和现场读者的问题,很认真地照了集体照,很仔细地签名,签了一千来本书。之后又聊了一场医疗相关的生意,晚饭时间到了,找过去熟悉的小伙伴儿们喝酒。

估计有长期疲惫不能准确判断酒精承受力的原因,估计有年纪大了的原因,估计还有可能喝了假酒,我忽然完全断片。我记忆里上一个瞬间还是觉得自己状态不错地又干了一杯,再一个瞬间就看到医院急诊观察室了。很像我第一次在全麻状态下做无痛肠镜,我一直想,我的意志力号称强大,我来抵抗一下麻药,结果麻药下去之后,麻醉师问:怎么样?我说:还好。然后就人事不知,再清醒,肠镜已经不在身体里了,一切结束。

后来听说,我从楼梯上摔下,反复几摔,持续昏迷,医院CT检查,蛛网膜下腔出血,如果出血不止,我有可能一直昏迷到死。

后来老天不要我,酒醒了,我也醒了一半,再查CT,颅内血消失,上海医生说恢复能力惊人,可以坐长途火车回京再看医生,但是最好不要坐飞机。

我坐火车回京让天坛医院赵元立师兄再看一眼。颅内血没了,但是脑震荡综合征明显,晕、说话不清、肌肉协调性差、视野微受损、全身痛,好像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眼眶、下颌、肘都痛,最痛的地方是在左腰眼,“谁打了我一顿啊?尤其是左后腰那一脚太狠啦。”

赵师兄确定我没大事,要求我绝对静养一周,不能出门,说,好处是或许又换了一个脑子,能成为另一个不一样的天才,也可能就此成为傻×。我焦急地问:其实我身体底子不错,血管和血凝也没什么问题,血压控制也挺好,一周之后我就能出差了吧?一周坐三四次飞机不算多吧?喝酒呢?几周之后可以再喝酒(如果保证是真酒)?几周之后可以跑步(如果保证不追求给人最好成绩)?赵师兄温和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已经是个傻×了。

二十四小时没碰手机,脑子稍稍清醒,视野逐渐重合,打开手机,手机里2376条新微信。手机已经是人类一个巨大的AI,有不少人已经在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情况,要求回复、要求报平安。我试了试我的手机,脸部识别通过,“嗯,我的盛世美颜还在”,试了试微信打字,有点慢,但是基本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试了试语音转文字,准确度没下降,试了试手机银行,密码都记得,喝了碗粥,肉和菜的味道还是不同了,拿笔划拉了两个毛笔字,还看得出是我右手写的,嗯,我神经中枢的基本功能还在。

我编了一个微信通稿:近四十八小时联系少,汇报一下近两天我身体状况。实在抱歉,我悲剧了,在楼梯上跌倒,摔出颅内蛛网膜下腔出血,病情已经控制,勿念,但是一周内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出门,不能跑步,不能性交,不能饮酒。我们这周约的见面只好取消。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还能回微信和电邮,就是会稍慢,请您见谅。

昏睡和喝粥结合,用我暗黑的方式康复了两天,我偶尔思考,其间值得记录的事情包括:

第一,感谢陪着我以及第一时间赶来帮忙的小伙伴儿们,感谢那些为我提供各种诊疗方案的医疗专家,没你们,我或者就挂了,或者比现在凄惨百倍。

第二,我回家静养之后,我哥在没经过我许可的前提下带我老妈来。我老妈号称她掌握的蒙医绝学中有朴实刚健的锤击、踹足,对于脑震荡后遗症等外伤颇具疗效,如果我视野中出现大片红色,她就一定能治好。我没见她,我要绝对静养,我吼了我哥一句,“我不病的时候有精神陪你俩玩儿,我现在病了,只能自己先照顾自己了。医生说了,最担心我二次颅内出血,再出血,我可能连妈都不会叫了。”

第三,在任何地方出现急症,特别是脑部急症(意识丧失或者喷射性呕吐或者嘴歪眼斜或者四肢无力等),一定要尽快去当地急救中心或者排名靠前的脑科医院,这类急症因为等待而付出的代价可能过高。

第四,四十岁之后,要多和一些医生交交朋友,他们或者是某些医疗领域的专家或者具备完备的常识。多数地方的急诊室往往不是非常靠谱,设备和人员在紧急情况下动作偶尔会变形,急症紧急处理后,这些专家能帮你完善下一步诊治。

第五,我真是一个贪财的金牛座啊。人从楼梯跌倒,脑子完全断片儿,第一次濒死之后,发现身上什么都没丢、什么都没坏:手机完好,良渚玉镯完好,卡包健全,身份证件、信用卡、酒店房间卡都在呢。当时肉身是用怎样的姿势在无意识中滚下楼梯、苦了筋骨保全了诸多身外之物?

第六,工作其实可以是种无上快乐。我二十多年来多线程疯狂工作,忽然不能工作了,必须绝对静养,实在太难受了。慢下来,是种修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修炼出来。日本合作方的大西先生知道了我不能如约开会的原因,让同事传话:“健康第一,工作第五”,好好静养,趁机休息一下。工作了这么多年,要开始学学休息了,这几天下来,感觉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第七,全面减少应酬。林进老师非常严肃地告诫我:让你戒酒太残忍(岁月和知名度已经让你很大程度上戒色了),但是有楼梯没电梯的喝酒地儿不要去了,摔到头部是非常危险的。而且,可去可不去的应酬不要去了,让他们看你的书、去你推荐的医院好了,应酬太耗神,你是该得社交恐惧症的时候啦。你放不下医疗投资,那就势利一点,只见能给你钱、给你项目的人。

第八,以我的梦境观照,我颅内出血后,毛笔字和诗艺都会有精进,敬请期待。

第九,我梦见在摔晕后到过一个陌生世界的门口,基本设置和人间没有本质差别(至少是这个门口),把守的官员给了我三个选项,因为头晕,我犹豫了很久,无法抉择,官员烦了,又把我推回了人间。

这几天,仿佛在出生之后,“我”作为一个智能系统第一次重启,连续昏睡,连续醒来。醒来时候,偶尔后怕,比如,如果真的半身不遂了怎么办?比如,这次意外之后,三观里,哪些更确定了?哪些有了改变?比如,我这次如果真挂了,谁会得利、会开心?谁会倒霉、会难过?越发笃定的是:要及时行乐,要尽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常是常,就在门外,就在路边。那些恨我的人,请继续,甚至请更加凶狠。那些爱我的人,请不要悲伤,尽快快乐起来,生命中充满无常,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失去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我真挂了,请尽快快乐起来。这才是生命的本质和我最真诚的愿望。 GUkN9HFWjb/hHY92gHlK+MWEQZNti5DuYITuV/mAkQnt+6v74CUQw1aStRJuch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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