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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周史略附注

传说中的古史述略 周代以前的中国历史,我们实在已不能详确知道。据书本上说:最古有盘古氏,他是一位天地开辟时的神人 。盘,三皇之后有五帝;这三皇五帝是哪些人,异说纷纭 。最古的说法:三皇是天皇、地皇、泰皇 。五帝是黄帝、颛顼、帝喾、尧、舜 :最普通的说法:三皇是天皇、地皇、人皇 。五帝是伏羲、神农、 黄帝、唐尧、虞舜 。三皇五帝之中,最出名的是黄帝、尧、舜三个人。黄帝据说是中国民族的始祖,中国国家的建立者;他曾打败苗族 ,创制中国最早的文化 。创、舜是上古最伟大的圣人,他们能把“天下”看”做不是一家的私产,主张应该让顶有道德的人占居天子的高位。据说尧曾把天子的位子让给舜,舜也曾把天子的位子让给禹,这就是所谓“禅让”之制。三皇五帝之后有“三代”,三代是夏、商和周。夏代的第一朝君主便是禹,他所以有受舜的禅让的资格,是因为他曾治平当时“滔天”的洪水,有大功德于民的缘故。禹也曾想把天子之位让给他的臣下益,但因为他的儿子启很是贤能,受臣民的拥戴,继位为天子,因之“公天下”之制就一变而成“家天下”之制了。从启三传到帝相,因累代嗣位的天子都不贤明,夏朝的天下就被另一个国家有穷氏夺了去 [1] 。有有穷氏的国君唤做后羿,他打倒了夏朝之后,因荒于田猎,又被他的臣下寒浞所谋杀。寒浞杀羿之后并灭夏帝相,夏朝从此中绝。夏帝相的儿子唤做少康,寄寓在诸侯之国有虞氏,收集夏朝的余众,攻灭有穷氏,恢复夏朝的天下,这就是所谓“少康中兴”。

以上这些传说,经近代史家的考证,已知其完全不确 。大约夏代以前(包括夏代)的历史大部分只是些神话的变相,而少康以前尤不可信 。就是少康以后的夏代帝王,究竟有无其人,也不可知 。据传说:少康十一传到桀,因为虐待百姓,被商国的国君成汤所败,夏朝就灭亡了。

夏氏族的推测 夏代的真相究竟怎样,我们虽不得而知,但似乎也有些可以推测的地方:第一,“夏”这个氏族一定发展在黄河中游,就是现在河南省的西部和山西省的西南部一带地方。据古书的记载:后来晋国的所在就是“夏虚” ,晋国初封在今山西省的西南部翼城县一带。又今河南省的西部伊、洛两水流域也传为夏人的故居 。从种种方面考察,河洛一带确是夏氏族建国的根据地,虽然他们或许是从西北方的“塞外”地方迁来的 [2] 。第二,夏氏族的文化一定是相当野蛮的。据现在考古学家考古的成绩,有文字可以确实证明的夏代遗物一件还没有,虽说或许隐藏在地下,但何以至今还不曾出现一件呢?所以我们假定:夏代或许还没有文字,即有文字,一定很幼稚而通用未广,这似乎不是很武断的结论!

商代的传说 商代,虽已有遗物和遗文发现,但其历史仍是相当的茫昧难明。据传说:商人的始祖唤做契,他的母亲唤做简狄,吞了燕鸟的卵,产生出他来。契住在殷的地方,武力很盛,许多国家都来归附,於是他便建立了商国 。契再传到相土,武功更盛,迁居到商丘地方(今河南商丘县) 。相土四传到振,亦称王亥,被有易国所杀。他的儿子上甲微攻灭有易,是商初的一位中兴之主 。上甲微六传到成汤,建都于亳(在今山东曹县附近),任用贤相伊尹,国势大兴,连灭韦、顾、昆吾等国,进兵灭夏,于是成为共主。汤三传到他的孙子太甲 ,被伊尹所放,后来又复天子之位。太甲十五传到盘庚,其间有兴有衰,迁都凡有五次。盘庚迁到黄河北岸的殷地(今河南安阳县)定居,直至商亡不再迁都 。盘庚三传到武丁,任用贤臣傅说、甘盘,国势复兴,曾征伐鬼方,称殷中叶中兴之主。武丁八传到纣,沈迷酒色,行为暴虐,任用小人,民心离散,西方新兴的周国就起来把商国灭了。

商人的文化 商人的建国根据地大致是黄河的下游,就是现今的河南、山东、河北等省交界一带地方 [3] 。他的文化,据近今考古家的考究,已相当的高尚,农业已经发明,畜牧渔猎的事业还很兴盛。重要的食物是谷类和肉类;喝酒的风俗最为盛行 [4] ,据说商朝人喝醉了酒,成夜呼叫,甚至拿白天当作晚上,同现在吸鸦片烟的人差不多,这当是商族亡国的一个重要原因 。商人穿衣已知用丝织品等 。居住似有穴居、室居两种 [5] ,用器有石器、陶器、骨器、铜器等,制造和雕刻都相当的精细 ,货币用贝(?)。大约殷代已由石器时代进为铜器时代,畜牧时代进至农业时代,穴居时代进至室居时代了。

周氏族的起源 言归正题,现在要谈到周人的历史了:周人姬姓,是起于西方的。据传说:周王室的始祖唤做后稷,他的母亲唤做姜嫄,她因为没有儿子,去祭祀祷告,在野地上看见一个大人(上帝)的脚迹,有意践踏上去,若被感动,便怀了孕,生出来的儿子就是后稷 。后稷出世之后,有许多灵异的事迹;在幼小的时候,就懂得种植的方法,长大后教导人民耕种,在有邰(今陕西武功县附近)地方建立了国家

关于后稷的故事,自然全是神话,但有几点我们应该注意:第一,“姜嫄”似是拟名,从这名字上可以知道周人推其种源于姜姓,姜即是羌 ,是周人和羌人必有血统关系。第二,“后稷”乃是农神或农官之称 ,周人推他为祖,则周氏族必是以农业兴起的。第三,后稷建国于有邰,有邰地在西方,无甚异说,足见周人是西方的氏族。据近人的考究,他们或许与夏族是一大族下的两派分支

周氏族的发展 周王室真正的始祖大概是不窋。不窋据说是后稷的儿子,也有人主张是后稷的裔孙 。他当夏衰的时候,杂居于戎狄之间,没有什么事迹可以称道。不窋的儿子唤做鞠。鞠的儿子唤做公刘。公刘迁居豳地(在今陕西豳县附近),国势渐大 。公刘子庆节。庆节子皇仆。皇仆子差弗。差弗子毁隃。毁隃子公非。公非子高圉。高圉子亚圉。亚圉子公叔祖类。公叔祖类子太王 。据传说:太王一称古公亶父,他因避狄人的侵略,离开豳地,跨过梁山,迁居岐山下面的周原。休养生息,国力日强,就有“翦商”之志了。

看上面的叙述,可见周人原起于戎狄之间,立国似是很晚的。据古书的记载,从他们的始祖后稷算起,到代商而兴的文武两王,还只有十几代,比了商国从汤到纣已有三十王左右的还要减少一半,这是很可怀疑的事 !所以我们假定周氏族立国的时代就在夏末或商初 。至于周国的兴盛,我们以为始自太王。太王与古公亶父是否真是一个人也颇成疑问:因为据《诗经》说,古公亶父的初年还是住在窑洞里的 ,而公刘迁豳时已经服用皆备,绝不像穴居的情形了 。而且《诗经》上说太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岂有在其迁岐之前还住在窑洞里的道理?我们以为:避狄迁岐自是古公亶父事。太王时周势已强,只有“翦商”的野心,而无“避狄”的怯志了。

周人东侵的开始 太王有三个儿子:长子唤做太伯,次子唤做虞仲,少子唤做季历。太王想把君位传给季历,太伯和虞仲避居吴地 。太王死,季历嗣位,是为王季。王季的时候,周国更加开发 。王季起兵伐西落鬼戎,俘虏了二十个“翟王”。又伐燕京之戎,周兵大败。又攻克余无、始乎、翳徒等戎族。与商国开始发生了关系 。大约那时商王看见周国日盛,心存猜忌,据说王季是被商王文丁杀死的 。王季死后,子昌嗣位,是为文王。文王时周国已成为西方的伯主 。文王修治国内政事非常勤劳,并亲自耕田,以倡农业 。国内既富庶,就向外用兵,先后征伐昆夷、密须等国。虞(在今山西平陆县)、芮(在今陕西大荔县)两国先来归附,文王便渡河东征,攻克黎国(在今山西黎城县)和邘国(在今河南沁阳县),进逼商国的王畿,商人颇为震动。此后又攻灭崇国(在今陕西鄠县),迁都丰邑 (即崇国所在。至武王时又定镐京,镐京在今陕西长安县附近),势力日渐东进了。

大约王季的时候和文王的初年,周人正在统一西方,所谓西落鬼戎和燕京、余无、始乎、翳徒等戎以及昆夷、密须、虞、芮等国都在西方,东不过汾水流域(这是我的意见)。及到文王“戡黎”、“伐邘”,周人的势力才发展到商国王畿的附近。到文王灭崇迁丰后,周人的势力已不可遏止,而商国的危机也就渐渐临头了。传说有文王被商纣拘于羑里的故事,似乎不甚可信 ,如果可信,那末恐怕和“文丁杀季历”的事是出于同一的作用的。

周人的灭商 文王时周的国力已大盛,古书称他“三分天下有其二”,本可一举灭掉商国 ,但大功未成而死。子发嗣位,是为武王。武王先东征“观兵”于盟津(在今河南孟县),不久就率领西方诸侯大举伐商,从盟津渡河,与商军在牧野(在今河南淇县附近)地方开战,勇将师尚父奋力战斗,就把商国灭了 [6]

武王虽一战胜商,但商人似乎尚未完全屈服,所以他仍封商纣的儿子武庚於殷故地,命自己的兄弟管叔鲜、蔡叔度和霍叔处监视着他。不久武王去世,他的儿子成王诵年幼,便由成王的叔父周公旦摄政 。在这个时候,周室的内部忽然发生变乱,原因是管叔、蔡叔们妒忌周公摄政,造出谣言,说周公要想自己坐天下,引得全国起了猜疑。于是纣子武庚就乘机联络管叔、蔡叔和商的与国淮夷、徐、奄等举兵反周,声势很是浩大。周公亲自率领大兵东征,打了好几年的仗,结果把敌人完全扑灭,东方也因此而平定;周人的王业这才算完成了

周人的东方封建 周公东征胜利以后,就在东方大封同姓和功臣为诸侯以镇压商民 [7] 。其中最大的封国,在今山东省境内的有鲁和齐:鲁是周公的儿子伯禽的封国,都今曲阜县 。齐是周室功臣师尚父的封国,都今临淄县 。在今河南省内的有宋和卫:宋是降周的殷宗室微子启的封国,都今商丘县。卫是周公的弟弟康叔封的封国,都今淇县。此外周人又灭了在今山西省西南部的唐国,封给武王或成王的弟弟叔虞,后世改号晋国,都今翼城县 。以上五国中,宋、卫两国所占的都是殷商的旧地;宋国所封的是河南的殷虚;卫国所封的是河北的殷虚(便是从盘庚到纣时殷都附近的地方)。鲁、齐两国所占的都是殷商与国徐、奄等的旧地:鲁国所封的是徐、奄的故虚 ;齐国所封的是奄的同族蒲姑氏的故虚 。宋、卫、鲁、齐四国占据了殷商、徐、奄的旧土,服属东人和淮夷,于是周人东方之患才告平息。至于唐叔所封的晋国乃是河东的故夏虚,晋国的建立似是用以镇服戎狄的(戎狄的一部似是夏国的遗民) 。还有河南的故夏虚,周公在东征以后,把一部分顽抗的殷民迁了过来,叫他们在那里建筑洛邑(在今河南洛阳县),作为周室的东都,称为“成周”,以与武王所定的西都镐京又称“宗周”的相对 。东都既定,就由周公留守 。终西周一代,洛邑常为会诸侯发政令的处所 [8] ,这大约是因为镐京太偏于西,不易管辖东方,洛邑正居中土,容易统属诸侯的缘故。

宗法与封建制度的确立 传说周公建立东都后,曾制礼作乐,其事虽不甚可信,但周国的文化本很低下,灭商以后文化始大兴,则确是事实 [9] 。周代礼制中最重要的是宗法和封建的制度,据近人的考究,“宗法”制度大略是这样的:譬如天子世世相传,每世的天子都是以嫡长子的资格继承父位,奉戴始祖,是为大宗;他们的众子(包括嫡长子的诸母弟与庶子)封为诸侯,为小宗。每世的诸侯也是以嫡长子的资格继承父位,奉始祖为大宗;他们的众子封为卿大夫,为小宗。每世的卿大夫也以嫡长子的资格继承父位,奉始祖为大宗;他们的众子各有食地为小宗。凡大宗必是始祖的嫡裔,而小宗则或宗其高祖,或宗其曾祖,或宗其祖,或宗其父,而对大宗则都称为庶。诸侯对天子为小宗,但在本国则为大宗;卿大夫对诸侯为小宗,但在本族则也为大宗。据后世礼家的记载,宗法系统仅限于大夫以下,诸侯以上宗统与君统合,并不以宗法名 。在宗法系统中,“大宗百世不迁,小宗五世则迁” 。至于他们的详细情形究竟怎样,我们却不敢随意乱说。

据近人的研究,宗法制是从嫡庶制来的。商代以前没有嫡庶制。周人创立嫡庶之制,本为天子诸侯等继统法而设;从继统法推到分封法,就产生出宗法制来 。在宗法制之下,从天子起到士为止,可以合成一个大家族。这个大家族中的成员各以其对宗主的亲疏关系而定其地位的高低。封建制度以分封同姓为原则,天子的封诸侯,诸侯的封大夫,都依宗法系统而定;所以封建制度是由家族系统扩充而成政治系统。封建制度的继续是靠宗法制度维系的 !(庶民以下似乎不在宗法系统的范围以内 。虽然庶民在当时也有聚族而居的现象,但他们的宗族制大概是与贵族阶级两样的。据记载,庶人工商也有所谓“分亲” ,至于他们的“分亲”制度怎样,没有一点材料,我们也不敢乱说)

中国真正的封建社会在时间上是限于周代。那时候所谓全天下的土地,在名义上都是“王土”;住在土地上的人民,在名义上都是“王臣” 。但是实际上当时的天下却是被分割成无数块的经济和政治上的单位。周天子高高在上,把他势力所及的土地分封给他的亲族和姻戚,这就是所谓“诸侯”(小诸侯附属于大诸侯)。至于先朝的残余和本来独立的国家与部落,在名义上都被承认为周室统治下的诸侯。只有偏远和少数的野蛮部落,被鄙视为夷狄,而摈除于这个系统以外

诸侯以下有卿大夫士,也各有领土受诸侯的封予。卿大夫的家里又有所谓“家臣”(大贵族的家臣下还有家臣的家臣) ,受卿大夫的封予;他们或有食地,或无食地,大概都属于“士”阶层 。士以下有庶民工商:庶民是附属于土地的农民,也有在官府服役的低级人员 。据说农民和庶人的在官者之所得也分为好几层等级呢 。至于工商,大部分也是附属于官府的执事人员,他们的地位似乎稍高 。也有私人从事于工商业的 。士以上是贵族阶级,大致为有土有权的阶级;庶民工商为平民阶级,大致是无土无权的阶级。贵族与平民大致是世世代代继袭地位而不变的。平民以下还有奴隶阶级。关于奴隶阶级的情形,传下的史料不多,我们不能详细知道了

成康的治绩 当周公建定东都时,就把政权奉还了成王 。据说周公从摄政到归政,首尾共历七年 [10] ,周室的基业也就在这时期内确立了。成王亲政后,也很能尽心勤劳国事,周国大定 。成王死,子康王钊嗣位,克守先训,天下安宁 。据说,成、康两王之际,刑罚停止了四十多年 ,这话虽然过甚,但那时是周室的太平时期,则确是事实。

昭穆的南征 成、康两王时似是周室开国后休养生息的时代。康王以后,周室富强达于极点,于是就有南征的举动了。康王死,子昭王瑕嗣位。昭王亲自领兵南征荆楚,回军渡汉水时死在水中 。关于这件事史料太少,已无从知其详细,据我们的推测,大约昭王伐楚,离开根据地太远,深入蛮荒境内,遭了敌人的暗算,致不得善终而死。《左传》载齐桓公伐楚时拿“昭王南征而不复”的事责问楚人,楚人答复道:“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可见“昭王南征不复”的事必与楚国有关,而楚人所用以打击昭王的必是一种阴谋,所以能把这件事赖给汉水而自己不负责。出土的铜器有《宗周宝钟》,它的铭文说:“南国的人蹂躏我们的土地,王起兵去迎击讨伐,南人就派‘间’来迎‘邵王’,南夷东夷来见的有廿六国。”(原文:“南国 孳敢陷虐我土。王 伐其至, 伐厥都。 孳乃遣间来逆‘邵王’,南夷东夷具见,廿又六邦。”)这铭文里的“邵王”有人解释为昭王,也有人解“邵”为“相导”的意思 [11] 。如“邵王”确为昭王,那末昭王这次南征是很有成绩的。又铭文中的“间”字,如解为间谍,那末昭王的“不复”确是遭了南人的暗算。不过这铭文所指究竟是否昭王时事,还不能确定罢了。

昭王子穆王满嗣位,更大举征伐四夷。据记载:他曾征犬戎,得到四头白狼和白鹿 。又曾远巡西方,东方的徐戎作乱,穆王回军把他打破 [12] 。又有书说:那时徐戎的君主叫做偃王,能行仁义之道,割地往朝的有三十六国,犯了楚文王的忌,所以把他灭掉 [13] 。这件事是很可怀疑的 。我们至多只能承认周穆王有破徐的事罢了。《左传》说:“穆有涂山之会。” 涂山在今安徽省的寿县,这似是破徐后的举动,所以威服东南夷的。《左传》又说:“穆王周行天下。” 大约穆王确是一位勤于征伐巡狩的雄主。春秋时的管仲还说:“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远迹以成名。” 可见不但穆王是雄主,就是昭王也是一位能法文武而成名的令主。《尚书·吕刑篇》旧说为穆王训告四方刑法的话。《史记》又说穆王命令伯臩“申诫太仆国之政” 。如果可信,那末穆王不但有武功,并且有相当的文治了。

周室的中衰 穆王传子共王繄扈。共王传子懿王囏。懿王时据说王室衰弱戎狄交侵 ,曾迁都犬丘 (在今陕西兴平县)。懿王传弟孝王辟方,孝王时和睦西戎,西方暂告安定 。孝王传懿王子夷王燮。夷王有恶疾,行为暴虐,周室更衰 。传到厉王胡,周室就起大乱了。

厉王失位与共和行政 厉王是夷王的儿子,秉性暴虐专制。此时周室财政上似发生困难,厉王任用荣夷公为卿士,实行专利政策,弄得民怨沸腾,谤语大起。厉王得到一个“卫巫”,命他“监谤”,凡有谤王的人,即加刑杀,逼得国人不敢出言,在道路上大家以目示意。三年之后,国人作乱,厉王出奔彘地 (在今山西霍县)。于是造成所谓“共和行政”的局面。“共和行政”有两说。一说大臣召公、周公行政,号为“共和” 。一说诸侯中有个唤做“共伯和”的摄行王政,故称“共和行政” 。两说均有问题,我们不能偏信 [14] 。《左传》上只说:“诸侯释位以间王政。” 所以我们也只能承认厉王失位后由诸侯代行王政,至于究竟是周召二公,还是共伯和,我们便不敢武断了。据说,“共和行政”共十四年,厉王在彘地去世,太子静即位,是为宣王

厉王或是一位很有作为的君主。据说楚熊渠曾因怕惧厉王的征伐而去王号不敢称,熊渠时楚国的势力已很强盛,尚且样样怕惧周室,可见那时周室之强 ;如厉王没有本领,楚人何至这样惧怕?我们以为,周厉王时实是王权和霸权交替的关键,正和晋厉公时是君权和卿权交替的关键一样。厉王厉行专制政治,厉公也厉行专制政治;厉公时晋势极盛,厉公之后尚有悼公的一度兴盛,厉王之后也尚有宣王的一度兴盛;厉王失位而“诸侯释位以间王政”,厉公被弑而晋卿族遂强;前后的史迹正是如出一辙的。又国人作乱,驱逐天王,这似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事。自从有了周厉王被“流”的先例,于是列国间逐君的事便不断的发生,这又是封建制度崩溃的先声了。

宣王中兴 周宣王号称中兴之主,其实并不见得有多大的了不得。古书上称述宣王失德的事情很多,例如:(一)不修亲耕之礼 ,(二)杀无辜之臣杜伯 ,(三)以私爱立鲁武公少子,以致鲁国内乱,王出师平乱,“诸侯从是而不睦” 。《国语》又称“厉、宣、幽、平而贪天祸” ,可见宣王未必能远胜其他三王,或竟尚不及厉王的英断,也未可知。《诗经》中《出车》、《六月》、《采芑》诸篇歌咏征伐 狁、荆蛮的事,《江汉》、《常武》诸篇歌咏征伐淮夷、徐方的事,旧说多指为宣王时候的诗 [15] ,但诗中并无宣王时作的确证,并且《史记·周本纪》中也不记载。我们所可确知的,只有宣王命秦仲为大夫,征伐西戎,秦仲战败被戎所杀;宣王又命秦仲之子庄公等伐破西戎 。又宣王曾与姜氏之戎战于千亩,王师败绩 ,“伐太原戎,不克”,“伐条戎、奔戎,王师败绩” 。又曾“丧南国之师,料民(计数人民)于太原” 。大约宣王时西戎已很强盛,大为周室之患,周室抵御他们已很吃力了。所谓“宣王中兴”,最初似只不过指他能恢复王政 。至于宣王的武功,虽不见得完全没有,但至多也不过如晋悼公般,表现强弩之末的余势罢了。

西周的灭亡 宣王死,子幽王宫涅嗣位,周室的危机就渐渐临头了。查西周的灭亡原因很多,可以考知的,大约有四:(一)黩武以致国力衰弱。周宣王时连年用兵,末年常遭失败,国家和人民的损失必很重大,以致戎狄猖狂,诸侯离散 。幽王时的诗人曾说“今也日蹙国百里” ,可见周室衰弱时受戎狄侵陵的厉害 。(二)天灾的流行。《诗经》上说幽王时有“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情形 ,这当是指一种大地震之灾。又说:“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 接连而来的天灾,使得人民流亡,边疆空虚,于是戎狄乘机而起,遂致“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了。(三)社会的动摇和政治的腐败。《诗经》上说:“人有土田,女(汝)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赦)之。” 可见西周末年,贵族间已有兼并土地人民的事情发生,这是封建社会动摇的第一声。又刑罚不中更使人民无所措手足了。(四)君主的昏庸。幽王任用匪人 ,宠信内妾,《诗经》上说:“艳妻煽方处。” 又说:“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 又说:“赫赫宗周,褒姒烕(灭)之。” 可见幽王信任妇寺们的谗言,以致发生内乱引起外患而亡国。

据古书上说,西周灭亡的经过是这样的:幽王宠爱庶妾褒姒,褒姒生子伯服,王废原来的申后和太子宜臼,而立褒姒为王后,伯服为太子。太子宜臼逃奔舅家申国,申国的国君申侯就联合缯国和西夷犬戎攻周,幽王被杀于郦山下,西周就此灭亡 。这种记载,虽未必完全荒诞,但可疑之处甚多 。此外还有许多传奇式的故事,那更不可信了。我们以为西周的灭亡大约兼有内乱外患的成分。《左传》上说:“至于幽王,天下弔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攜王奸命,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迁郏鄏(即东都)。” 或许郦山之祸也同春秋时王子带之乱差不多,由周室内部发生变乱而召来外寇的。最奇怪的:缯是姒姓之国,本应帮助褒姒的,为何也去与帮助太子的申国联合?这是很难解释的。我们现在姑且假定:褒姒与所谓“攜王”是一党,他们作乱召来外寇缯人和犬戎,幽王实在是失败于攜王和褒姒的。申侯辅助太子,乘机收拾周室,所以他与诸侯共立平王(太子宜臼)于申;而平王的党晋文侯更杀死攜王,周室重告统一 。到诸侯拥平王立国于东都,周室就此东迁而在诸侯卵翼之下了。

西周史结论 统看西周史的大略,我们可以得到如下的结论:(一)周人武力是极强的,所以能以一个后起的小部落战胜为共主数百年的文化大邦,但其吸收文化的力量也很不弱,所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连孔子也不得不“从周” 。从近代出土的西周器物上看,西周的文化确已胜过殷人,而其宗法和封建的制度,尤为中国数千年来立国的基础。要了解中国,不能不先求了解周代的文化制度。(二)西周时代王室的统治力确不甚弱。终西周一代,除武庚、管、蔡等外,不闻有甚诸侯叛乱的事,且职责不缺,王室终臻于富裕 。又如周夷王的杀齐哀公,周厉王的威止楚人称王,周宣王的伐鲁更立鲁君而鲁人和诸侯都不敢抗,皆足表征西周王室统治力之强。(三)西周是西力东渐和北力南渐的时代。武王、周公的东征,“灭国者五十” ,不必说了。就是昭、穆二王的东南征,和《诗经》中《江汉》、《常武》等篇所叙说的平定徐方、淮夷的功绩“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西力的东南侵也就很可惊人了。古书上又载:“周幽为太室(即嵩山)之盟,戎狄畔之。” 是到幽王时还曾经营东方的。不但周人的势力东南侵,就是当时的蛮夷戎狄,也是向东南两方发展的:楚人本居今河南省西南部地方,西周中年以后,已渐向江汉流域发展去了 。徐戎和淮夷似乎本居今山东南部和淮水上游的,其后也渐窜向今江苏省北部淮水下游等地去 。至西戎姜戎、 狁、犬戎(二者为一族)等族的屡次东侵,也是表示着这种趋势。结果,西周灭亡,王室东迁,仍是这种趋势的余波:民族的东迁 和文化的西渐,正是整个周代历史的使命。

[1] 《潜夫论·五德志》云:“启子太康、仲康更立,兄弟五人,皆有昏德,不堪帝事,降须洛汭,是为‘五观’。”《左传》襄公四年云:“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 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后羿之代夏究在太康、仲康或帝相时,较古之书无明文,惟《伪古文尚书》以为在太康、仲康时。

[2] 《吕氏春秋·古乐篇》:“伶伦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昆仑)之阴。”《穆天子传》:“自宗周瀍水以西,至于河宗之邦,阳纡之山,三千又四百里。自阳纡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又五百里。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丘,七百里。”《逸周书·王会篇》:“禺氏騊 ,大夏兹白牛,犬戎文马。”又:“正北空桐,大夏,莎车。”《淮南子·墬形篇》“西北方曰大夏,曰海泽。”《史记·封禅书》:“(齐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山海经·海内东经》:“国在流沙外者,大夏,……月支之国。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案:据《吕氏春秋》,古大夏本在昆仑之东。据《穆天子传》,自宗周(指东都雒邑)至西夏五千九百里,自西夏至昆仑之丘二千二百里,西夏似即大夏,当在今甘肃西部或新疆东部。《逸周书》之“禺氏”当即月氏,与大夏相近,月氏本居今甘肃西部。空桐亦在近塞之地。流沙即西北大沙漠,伐大夏而涉流沙,亦大夏在甘、新境内之证。汉有大夏县,在今甘肃临夏县;又有大夏川,亦在今甘肃境;或大夏之人曾居于此。《唐书·西域传》称:大夏即吐火罗。吐火罗国本在于阗附近;今塔哈尔马干沙碛,即吐火罗碛之讹变(王国维先生《西胡考》说,见《观堂集林》);则大夏或在今和阗附近。案夏虚亦称大夏(见昭元年《左传》),汉时中亚之大夏国有妫水,妫为虞舜之姓,虞夏同称,则大夏、西夏或与夏有关系;或大夏之人东迁而建夏国,或夏人西迁而为大夏,均未可知也。

[3] 商契居蕃,在今山东南部滕县一带,昭明相土居商丘,在今河南东部商丘县,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据孙之 说:有易当在大河之北,或在易水左右;今本《竹书纪年》称帝芒三十三年,“商侯迁于殷”,其时商侯即王亥;《山海经注》引古本《纪年》亦称王亥为“殷王子亥”,殷亦当在河北之地(或即盘庚所迁之殷)。汤居亳,在今山东曹县附近。仲丁迁嚣,《尚书正义》引李颙云“嚣在陈留浚仪县”,在今河南开封县附近;又引皇甫谧云:“仲丁自亳徙嚣,在河北也;或曰,今河南敖仓。二说未知孰是也?”敖仓在今河南荥泽县附近。河亶甲迁相,在今河南安阳县附近(吕诚之先生引《吕史春秋·音初篇》“殷整甲徙宅西河”,云:“相正后世之相州也。”详《先秦史》)。祖乙迁邢,邢有二地:一在今河北邢台县,一在今河南温县附近。南庚迁奄,似即古奄国地,在今山东曲阜县附近。盘庚迁殷,又在今安阳县。

[4] 郭沫若氏云:“卜辞中记田猎的事项极多,罗辑卜辞一一六九条,分作祭祀、卜告、卜享、出入、渔猎、征伐、卜年、风雨、杂卜等九项。除五三八条的祭祀占最大多数外,一九七条的渔猎占次多数。这很可以知道当时的一个大概的情形。……当时的渔猎,确已成为游乐的行事,即是当时的生产状况,确已超过了渔猎时代。”“和田猎成反比例的,是卜辞中极少专为畜牧贞卜的事项。罗《释》仅列出‘刍牧’四条,附在六一一条的征伐之后,因为都是往刍或来牧之类战争开衅的原因。……假使单从数字的多少来作判断,好像当时的牧畜还不甚发达的一样,但这却是大错!当时牧畜发达的程度,真真有可以令人惊愕的地方,从文字上来说,后人所有的马牛羊鸡犬豕的六畜,在当时都已经成为了家畜,而在这六种普通的家畜之外,还有后人所没有的象。……六畜乃至七畜均已存在,其应用也很繁夥,例如服御田猎。……用作食物者,有羞(从羊)、豚(从豕)、镬(从隹,隹者禽也)诸字,可以证明。服御食用而外,六畜用途的繁夥,其令人惊愕的,便是用作牺牲。罗《释》卜祭的五三八条,差不多每条都有用牲的记录。……六畜均用作牺牲,且一次确实有用到三百四百的时候,这不是牧畜最盛的时代是决难办到。”(《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三篇)徐中舒氏云:“日本小岛祜马《殷代之产业》一文,曾就罗氏《考释》一书统计甲骨文中关于农事的记载,有卜年岁凶丰的二二次,卜风雨的数次(共七七次,内中大部分与出入田猎有关)。关于农事的文字,有‘农’、‘啬’、‘圃’、‘畯’、‘禾’、‘黍’、‘麦’、‘米’、‘糠’、‘桑’、‘年’诸字,今再检甲骨文,还有‘耤’、‘丽’、‘男’、‘甽’、‘礓’、‘峀’、‘ ’、‘季’、‘秦’、‘稷’诸字,可补小岛所不及。此诸字自一二见至数十见不等。还有偏旁与农事有关而字不可识者,尚未写入。从数量上看,都足以表示殷代农业之盛。王国维说殷代饮酒之风极盛,传世酒器尊、卣、爵之类,十之七八为殷代物。武庚既灭,周公以殷遗民封康叔于卫,作《酒诰》,以殷为戒。微子也说:‘我用沈酗于酒。’又说:‘殷邦方兴,沈酗于酒。’他们饮酒的风气甚至于亡国。即此一点,已可以证明其农产物的丰富了。”(据朱芳圃《甲骨学商史编》转引)

[5] 李济氏云:“在殷虚第四、五、六三次的发掘,……对于殷代宗庙明堂宫室的建筑方式,我们可以想象成型。……坂筑的土基,大都作长方形;四围多有大石卵,石卵与石卵之间,虽不十分正确相对,总保持相当的距离,我们可以想象石卵是柱磉,上面安柱。由此可以想象门在何处,内室在何处了。再进一步,想象彼时的上面建筑,既无砖,又无瓦,想必用茅草编成的。古人所谓‘茅茨土阶’,大概是近于真实的。……我们又于坑土之下层,发见了长方坎,有十公尺大小,有阶级可上下;其间发见了破陶片、牛骨、狗骨之类;足证在坂筑以前,还有穴居的遗迹。究竟那是殷代的遗迹,还是殷代以前的遗迹,现在还无法证明。这种坎穴,面积很大,和上海里巷厢房相上下;坎的周围用硬土筑成,铁一般的坚固。也有几个套成的坎穴,一个套一个。甲骨文中的‘宫’字作下式:

这样的宫室固然简陋,但古人并无宫室怎样宏大之说。地下挖了一个洞,地边一堵墙,上加遮盖以蔽风雨,人居其中,冬温夏凉。这并非凭臆悬想的,《诗》说‘陶复陶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钱宝钧氏云:“殷人居室状况,确有居穴及宫室两种。换言之,即殷之末世确为由穴居进而为宫室居住之过渡时期则无疑问也。”(《安阳发掘报告》第四期)

[6] 《诗·大雅·大明》:“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陈)于牧野,维予侯兴。……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 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如鹰之飞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史记·周本纪》:“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孟津,……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于是武王遍告诸侯,……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挑战),以大卒驰帝纣师,……纣兵皆崩畔纣。”是武王东征,先后凡两次,而牧野之战,以师尚父为最著武勇之功也。

[7]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国者四十人。”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崔述云:“按周之封同姓,成 以为武王,富辰以为周公。以经传考之:卫封于武王世,鲁与晋封于成王世,二子之言皆不尽合。……盖古人之文多举其大略,以克商自武王,故多推本武王言之。富辰以与召公对举,则称周公焉。其实乃陆续所封,不可概谓之武王,尤不得专属之周公也。”(《丰镐考信别录》卷二)案:崔说固近理,然卫亦封于成王世,非武王世,崔氏误从宋儒之臆说耳。武王克商大功未集,即有封建,数必不多;周公东征,东土大定,诸侯之封,大半当在此时,故以僖二十四年《传》所言为近是!定公四年《左传》亦云:“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藩屏周。”并足为证!《史记·齐太公世家》:“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于齐营丘。”案:武王时东土尚未平定,安得封太公于营丘,太公封齐当亦在成王世。傅斯年氏云:“‘齐’者,‘济’也,济水之域也。其先有有济,其裔在春秋为风姓;而营丘又在济水之东。武王之世,殷未大定,能越之而就国乎?尚父、侯伋两世历为周辅,能远就国于如此之东国乎?”(《大东小东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其疑是也!

[8] 《逸周书》有《王会篇》,云:“成周之会。”孔晁注:“王城既成,大会诸侯及四夷也。”《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令彝铭》:“佳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 (出)令,舍三事令,眔(及) 族(士)寮,眔诸尹,眔里君,眔百工,眔诸侯:侯,田,男,舍四方令。”可见成周在西周时本为纠合诸侯发号施令之所。(成周为东都大名,说详拙作《春秋王都辨疑》,《禹贡半月刊》第七卷第六、七合期)。

[9] 《左传》文公十八年:“先君周公制周礼。”昭公二年:“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孟子·离娄》:“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礼记·明堂位》:“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尚书大传》:“周公居摄六年,制礼作乐,天下和平。”《史记·周本纪》:“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崔述云:“记多称周公制礼,而《春秋传》亦尝及之,必非无故而妄言者。但经未有明文,而传亦不多见,两汉传注之儒遇有古书莫知其出自何人者,辄目之为周公所作,往往互相乖剌,遂致圣人之制淆乱而不可稽,而释经亦多失其旨,学者惑焉,而莫适从也。”“古《礼经》十七篇(今谓之《仪礼》),世皆以为周公所作。余案:……周公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孔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然则圣人所贵在诚意,不在备物。周初之制犹存忠质之遗,不尚繁缛之节明矣。今《礼经》所记者,其文繁,其物奢,与周公、孔子之意判然相背而驰,盖即所谓后进之礼乐者,非周公所制也。且古者公侯仅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而今聘食之礼,牲牢笾豆之属,多而无用,费而无当;度其礼,每岁不下十余,竭一国之民力,犹恐不胜。……此必春秋以降,诸侯吞并之余,地广国富,而大夫士邑亦多,禄亦厚,是以如此其备,非先王之制也。襄王赐齐侯胙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齐侯曰:‘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下拜登受。是古礼臣拜君于堂下,虽君有命,仍俟拜毕乃升,未有升而成拜者也。……秦穆公享晋公子重耳,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是古礼君自行君之谦,臣自循臣之节;辞者自辞,拜者自拜,不因其辞而遂不成拜于下也。……故孔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今《礼经》臣初拜于堂下,君辞之,遂升而成拜;是孔子所谓拜上矣。齐桓、晋文所不敢出,而此书乃如是,然则其为春秋以降沿袭之礼,而非周公之制明矣!……吴、楚之僭王也,《春秋》书之曰子,慎其名也。……王之下不得复有王,即公之下不得复有公明矣。今《礼经》诸侯之臣有所谓诸公者,此何以称焉?……盖自春秋之末,大夫浸以上僭,齐有棠公,郑伯有之臣称伯有曰:‘公焉在此。’卿大夫僭称公之始也。其后晋韩、赵、魏氏灭知伯,亦僭称诸侯,而仍朝事晋君。……而鲁三桓作僭称公,《孟子》所谓费惠公,《史记年表》所谓三桓胜鲁如小侯者是也。窃疑宋、卫诸邦亦当类是。……然则此书乃春秋战国间学者所记,所谓‘诸公’,即晋三家,鲁三桓之属;周公时固无此制也。觐礼诸侯朝于天子,天下之大礼也;聘礼诸侯使大夫聘于诸侯,礼之小焉者耳。觐礼之详,虽百聘礼不为过,而今聘礼之详反十倍于觐礼,此何故哉?此无他,春秋以降,王室微弱,诸侯莫朝,觐礼久失其传矣。但学士大夫闻于前哲者大概如此,因而记之。若聘礼,乃当世所通行,是以极其详备。然则此书之作在春秋以后明甚!……郑世子忽取于陈,陈鍼子送女,先配而后祖。鍼子曰:‘是不谓夫妇,诬其祖矣。’今《昏礼篇》正先配而后祖。然则郑人昏礼先配后祖,陈人昏礼先祖后配也。果周公所制之礼,颁行天下,不应陈人独不知,即不知,亦不当反以此为讥也!王穆后崩,太子寿卒,晋叔向曰:‘王一岁而有三年之丧二焉。’今《丧服篇》为妻期年。叔向博通古今,楚欲傲以所不知而不能,果周公所制之礼,叔向何容不知?……《记》曰:‘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学士丧礼于孔子,士丧礼于是乎书。’是《士丧礼》之文昉于孔子也。以一反三,则他篇亦必非周公之笔。……然今《士丧礼篇》,亦未必即孔子之所书。……犹不敢必为孔子之书,况欲笃信其为周公之书乎?”(《丰镐考信录》卷五)案:崔说至辨!《周官》为后世拟作,人多知之,惟一般人尚多信《仪礼》为周公书,辨以为出后世者,以崔说为最精详,故删录其文如上。然周公制礼之事,亦不能断其必无,《论语·述而篇》云:“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泰伯篇》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书·金縢篇》载周公祝辞云:“予仁若(而)考(巧),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此皆较早之记载,则周公确为多材多艺之人,其能制礼乐,亦意中事也。崔述云:“凡传记所称周公制礼云者,亦止制其大纲而已”(同上)。其说近矣!徐中舒氏云:“现在我们依据铜器的研究,更得一种消极的论证,就是从没有发见一件周初大王至武王时的铜器。……假使他们那时文化与殷人没有什么差别,为什么没有一件铭功的彝器留传到现在呢?……铜器中既无确可证明为武王以前之物,及成王时遗物的寥寥,我们因此断定周初文化的幼稚,这也似非过论。”(《殷周文化之蠡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案:据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所列西周器:武王时凡二器,其第二器是否属武王时,尚未可定(郭氏定此器为武王时器之证据惟“克商”二字,然周公成王时亦有克商之事,未为强证。且本器又有“在成 ”语,“成 ”似即成周,则仍为成王时器也)。成王时凡二十七器,确否虽亦未可尽定,然大部固周公东征后所作也。盖周人文化承自殷人,故至周公东征后,与东土关系大密,周国文化乃亦大兴也。此时周人而有制礼作乐之事,亦固其所。

[10] 《洛诰》:“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尚书大传》、《礼记·明堂位》等书皆云:“七年致政于成王。”宋以前儒者多谓此《洛诰》末句为周公摄政践阼之年数。蔡沈《书集传》则云:“吴氏曰:周公自留洛之后,凡七年而薨也。成王之留公也,言‘诞保文武受命’,公之复成王也,亦言‘承保乃文祖受命民,越乃光烈考武王’,故史臣于其终,计其年曰:‘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盖始终公之辞云。”案:此实为古代纪年之法:《 卣铭》云:“佳明保殷成周年。”《中 铭》云:“佳王令南宫伐反虎方之年。”《旅鼎铭》云:“佳公大保来伐反尸(夷)年,在十又一月庚申。”《臣辰 铭》云:“佳王大龠于宗周, 京年,在五月既望辛酉。”所谓“佳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者,犹言“惟明保殷周年”也。又考甲骨卜辞纪年之法先日次月后年,如:“癸未王卜贞: 肜日,自上甲至于多后,衣,亡 。在四月,佳王二祀。”“癸丑卜,易贞,王旬亡畎。在六月。甲寅, 上甲。王廿祀。”“癸未卜,在上 贞:王甸亡 。在□月,王廿司(祀)。”“□ 翌日,自上甲至多后,□自畎。在九月,佳王五祀。”案《洛诰》篇末云:“戊辰,王在新邑,烝祭岁:文王骍牛一,武王骍牛一。王命作册逸祝册,惟告周公其后。王宾杀禋咸格,王入太室裸。王命周公后,作册逸诰。在十有二月,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此与卜辞纪年月日之例何等相似,足见《洛诰》篇末一语实为纪年而非指周公在洛之年也,据此考证,则周公受命先后凡七年,可无疑问矣!

[11] 郭沫若氏《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云:“此钟(宗周宝钟)余以为乃昭王所作,铭中之‘㞋 乃遣间来逆邵王’即昭王,‘邵’乃生号非死谥。又其‘㝬其万年㽙保四或’之‘㝬’亦即昭王名‘瑕’之本字,字当从害声,与瑕同纽。惟此有异说:孙诒让有《绍我周王见休义》(《籀稿述林》三),解《孟子·滕文公》下篇所出此语(郑玄《禹贡注》引此语以为《胤征》文,“绍”作“昭”),以‘绍’为《尔雅·释诂》‘诏相亮左右,相导也’之‘诏’,其说至确!文末徵及本铭云:‘近时所出《宗周钟铭》记王伐服子事云:㞋 乃遣间来逆邵王,南尸(夷通)东尸具见廿有六邦,彼正是征伐有功,蕃国来归之事,邵王与绍我周王之绍声义亦正同。”近时唐兰亦主此说,并云:“周初无钟,本铭字体亦不甚古,疑是厉王时器,厉王名胡,胡㝬音亦近转。”(据来简)今案:孙、唐二氏说均有至理,而尤以唐说为进步:盖孙解在谥法旧说未破以前,唐说在谥法旧说既破以后,更有确可成为问题之三证也。惟本铭乃有韵律之文,如“邵”字解为动词,则“来逆邵”三动词相叠,此下单系一“王”字,音节欠谐,“邵”下必当安一字,如“乃”如“周”之类,方能和协。以文字言,字体虽不及《盂鼎》等之雄厚,然较之恭懿时器文之散漫,已有云泥之感。而如南字作 ,百字作 ,除画有粗细而外,与《大盂鼎》文全同。又如首语“王肇遹眚文、武,堇礓疆土”,与《大盂鼎》“ 我其遹 先王,受民受礓土”,辞例亦无二致。再以器制言,周钟乃由殷铎演化而成,殷铎有柄,执而鸣之,周钟则倒悬,然备斡旋之甬,实铎柄之孑遗也。本器乃有甬 ,枚长,铣侈,于上剜。文在甬斡上为饕餮,在篆上为两首之蜺与武英殿《史簋》之腹纹作饕餮,缘带及足带之作两首蜺形者相同;凡此均不失为古钟之典型。周初虽未见有钟,然周钟必有其原时,以此当之或不无突兀之感,恐前此者尚有之,尚待发掘耳。

[12] 《史记·秦本纪》:“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得骥温骊骅骝 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赵世家》:“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缪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

[13] 《韩非子·五蠹篇》:“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淮南子·人间篇》说略同,“荆文王”作“楚庄王”。《后汉书·东夷传》则作:“徐夷僭号,乃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穆王畏其方炽,乃分东方诸侯,命徐偃王主之。……穆王后得骥 之乘,乃使造父御以告楚,令伐徐,一日而至。于是楚文王大举兵而灭之。”

[14] 第一说不见于较古之书,疑出史公想象。梁玉绳云:“周、召本王朝卿士,傥果摄天子之事,不可言释位;别立名称若后世之年号,古亦无此法;故颜师古以史公之说为无据也。”(《史记志疑》卷三)第二说疑窦亦甚多。崔述云:“人君在外,大臣代之出政,常也。襄公之执,子鱼摄宋;昭公之奔,季孙摄鲁。厉王既出,周、召共摄周政事,固当然不足异也。若以诸侯而行天子之事,则天下之大变也。《传》曰:‘干王之位,祸孰大焉!’又曰:‘周德虽衰,天命未改。’共伯果贤诸侯,讵应如是?春秋至闵、僖以后,天下之不知有王久矣,然齐桓、晋文犹藉天子之命以服诸侯,不敢公然摄天子事也。况西周之世乌得有此事?且夫召穆公,周之贤相也。能谏厉王之虐,能佐宣王以兴,夫岂不能代理天下事,而诸侯必别宗一共伯和乎?齐桓、晋文之霸,传记之纪述称论者,指不胜屈,况摄天子之事,尤为震动天下,而经传反泯然无一语称之,亦无是理也。”(《丰镐考信录》卷七)案:《史记正义》云:“共伯(指卫共伯)不得立,而和立为武公;武公之立在共伯卒后,年岁又不相当;《年表》亦同;明《纪年》及《鲁连子》非也。”盖张守节疑共伯和即卫武公,其故以《卫世家》云:“釐侯卒,太子共伯馀立为君。共伯弟和有宠于釐侯,多予之赂。和以其赂赂士,以袭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羡自杀。卫人因葬之釐侯旁,谥曰‘共伯’;而立和为卫侯,是为武公。”卫武公之兄曰“共伯”,而武公名“和”,适合“共伯和”之称,故张氏以为“共伯和”即指卫武公。然难解者为年代问题:卫武公之立,据《史记》在宣王时,厉王时和尚为卫庶子,安得有“干王位”之事?惟考《毛诗序》云:“《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则武公之立或当厉王之世,可以有摄行王政之事矣。崔述亦云:“《大雅》篇次无颠倒者,而《抑》在《桑柔》、《云汉》之前,故《序》以为厉王时诗。若武公于厉王时已为诸侯,则非立于宣王之世;而犬戎之乱,不当武公世矣;恐《史记》有误也!观《史记》于齐威、宣二王,皆移前数十年,则此年世宁可深信。”(同上卷八)考《毛诗序》又云:“《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绝之。”《柏舟》虽未必为共姜之诗,然卫世子共伯蚤死之说,理或可信。胡承珙云:“若云(武公)立于宣王十五年,则武公即位年已四十,共伯更长于武公,共姜应老,父母何为欲嫁之?则史迁所谓僖公之卒,武公之立,其年皆不足据。盖共伯早丧在僖侯卒之前,而武公以英年嗣位,当厉王之世,恐忠言不足信,故托为父兄师傅训己之辞。……此虽与《笺》有异同,然于经义似较协也。”(《毛诗后笺》)又卫共伯之“共”实亦国名而非谥,春秋时郑有共叔段,“共叔”犹“共伯”也。古共国在今河南辉县,卫初都朝歌,在今淇县,盖邻邑耳。故太叔奔共,其子公孙滑遂奔卫也。卫君之称“共伯”,犹晋君之称“鄂侯”,周王之称“汾王”,以所处之地名。卫本诸侯之长,称伯,《毛诗序》云:“《旄丘》,责卫伯也。”周公封康叔于卫,本为牧伯,故《康诰》称“孟侯”,亦犹言诸侯之长耳。《史记·卫世家》自顷侯以前六世皆称“伯”,惟云:“顷侯赂周夷王,夷王命卫为侯。”则以“伯”为伯爵之“伯”,似误!《鲁连子》明云“共伯复归国于卫”,可见“共伯”即“卫伯”也。卫武公本西周末期之显诸侯,又为东方诸侯之伯,而较齐、鲁诸国为近于王室,入为王官与问王政,本极可能之事也。谓为干位”,或传闻之过耳。共伯和为贤君,卫武公亦为贤君,其国与爵与名又相同,似非偶然之事。惟确证尚少,姑备一说,不敢以入正文也。(又《师 铭》有白〔伯〕騄父,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以为即共伯和,其说无甚确据。)

[15] 《毛诗序》:“《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 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戎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车》以劳还,《禞杜》以勤归也。”是以《采薇》、《出车》等为文王时诗也。《史记》以《出车》、《六月》为周襄王时作。《汉书》以《采薇》为刺懿王诗,《出车》、《六月》为美宣王诗。《毛诗序》:“《六月》,宣王北伐也。”“《采芑》,宣王南征也。”“《江汉》,尹吉甫美宣王也,能兴衰拨乱,命召公平淮夷。”“《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有常德以立武事,因以为戒然。”崔述云:“经传记文王之臣多矣,未有称南仲者;而《常武》宣王之时诗有南仲。太王时有獯鬻,文王时有昆夷,未有称 狁者;而《六月》、《采芑》宣王时诗,称 狁。然则此(《出车》)当为宣王时诗,非文王时诗矣。不特此也,《六月》称‘侵镐及方’,此诗称‘往城于方’,其地同。《六月》称‘六月栖栖,戎车既饬’,此诗称‘昔我往矣,黍稷方华’,其时又同。然则此二诗乃一时之事,其文正相表里。盖因镐、方皆为 狁所侵,故分道以伐之。吉甫经略镐,而南仲经略方耳。故《汉书》以《出车》、《六月》同为宣王时诗,《古今人表》,宣王时有南仲,而文王时无之。而马融上书亦称 狁侵镐及方,宣王立中兴之功,是以南仲赫赫,列在周诗。然则是齐、鲁、韩三家皆以此为宣王诗矣。”(《丰镐考信录》卷七)案:《采薇》、《出车》、《六月》、《采芑》、《江汉》、《常武》诸篇,事皆相应,其为一时之诗,可以无疑。惟径以为宣王时作,尚有可疑耳。余别有辨。 E93Qa9bASCGx2pFaVwOuUJ1KmtBkmqoCBFv3jB143asxA24oEeq2r5uHJzKbl/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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