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性—攻击者使用各种伎俩来维持他们和合作伙伴的从属地位关系。当然,让一段关系维系下去需要双方的参与,每一方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隐性—攻击者则往往寄希望于利用别人的弱点和不安全感。隐性—攻击者的受害者,最初往往被对方的能言善辩和迷人外表所诱惑,当了解到对方的真正性格时,他们通常已经在努力维系关系中投入了大量情感,很难简单地抽身离开。
珍妮丝(Janice)为她即将做的事情感到内疚,到目前为止,她已经为此内疚了好多天。她要离开比尔(Bill),不是打算离婚,只是希望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来厘清思路。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觉得如果还和比尔生活在同一座房子里,她就不能清晰地思考。所以,她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出城去看望妹妹后,珍妮丝意识到远离家庭矛盾真的是一种极大的解脱。女儿离过两次婚还要单独抚养孩子,儿子大学辍学后又被解雇,现在急需一个容身之所,她都想帮。为了让这个家庭维系下去,她似乎总是在给予、给予、给予,已是筋疲力尽、疲惫不堪,她需要为自己做点什么。现在,她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感到内疚。
主要是,珍妮丝为离开比尔而感到内疚。过去,她也听他抱怨在工作中承受的压力。现在,他又喝了酒,情况却不同了。也许是因为比尔在抱怨最近她没有给他急需的关怀和支持,也许是因比尔所说她的花销可能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负担的范围。反正,鉴于比尔最近的表现,她不想支持他,也因此感到内疚。
珍妮丝一想到离开比尔之后会发生的事就感到很内疚。以前,她也多次尝试过出走,每次都会使他戒酒的“恢复”进程出现倒退的情况。她逼着比尔去接受28天疗程的治疗,了解酒精依赖的相关信息。她也知道比尔抵制咨询和一对一面谈是有原因的,因为正如他说的那样,他在工作和家庭都顺利,并能得到她的支持时是不会酗酒的。她认为,比尔的指控是对的,他只会在她想要离开他的时候,在酗酒上“旧病复发”,或有一些饮酒引发的“后果”(暴虐、出轨或欺骗)。
除去惯常的内疚,珍妮丝确信这一次会不同。这一次,比尔说他理解她,他以前也这样说过,但现在他说得很真诚。他告诉她,如果她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那就去吧。毕竟,他仍然爱她。比尔告诉她,不要担心堆积成山的工作,不用担心孩子们没人照顾,不用担心他再次酗酒。他明白,她需要关照一下自己。他说,或许她会发现自己很想他,就像他想她那样多。
最初,刚搬到公寓,还要保住工作,珍妮丝忙得几乎没有时间想起比尔和孩子们。就像自己当初承诺的那样,比尔刚开始并不打电话,只是最近打电话才相对频繁,因为他知道她想了解一下孩子们的近况。
在最近一次通话中,比尔的声音听起来发颤,吐字模糊。他告诉珍妮丝不要担心他酗酒,不要担心他可能很快会失业,他坚持说会处理好分离和孩子们的问题带来的“极大痛苦”,他会像其他人一样独自解决这些问题。在这几周里,珍妮丝感觉很内疚。
那天,医院打来的电话让珍妮丝有些疑惑,“服药过量?”她问自己,“我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服药过量感到愤怒?”她不确定自己的愤怒是否合理,最终深陷内疚和羞愧。看到比尔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胃里插着管子,她不在意医生说的他服下的止痛药的数量不足以造成严重损伤,只是看着他,想象有那样一种痛苦“驱使”他去做了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她开始相信,是自己太自私了,她也一直都相信这一点。
她认为比尔需要她,这样的想法让她感觉很好。他向她伸出手。“我没想到你会来,”他说,“但是我很高兴你和我在一起。有段时间,我觉得我都要撑不下去了。”他补充道,“既然你回来了,我相信我可以的。”
当珍妮丝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她最初的感受是生气。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会生气。直觉告诉她,她被虐待了,但是比尔没有公开对她做任何残忍的事情。所以,她没能给她的情感做出合理性的解释,愤怒很快就被惯常的内疚感覆盖了。结果,在她看来,比尔是一个受害者,而不是一个操控者。当回顾类似的事件时,她的内疚会消退,继而产生受挫和悲伤的感觉。她已经多次经历这样无穷无尽的恶性循环了。
比尔在使用恰当的策略扮演一个受害者,他知道如何让别人产生同情,也会诱导别人因为在关键时刻“抛弃”自己而感到难受。珍妮丝所有的性格特征都会让自己上钩、中计、落入圈套。她不想把自己看成一个坏人,不想伤害任何人,事实上,她确实是一个关心别人超过自己的守护者。当认为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时,她就会充满内疚和羞愧。所以,当比尔综合采用了负罪感和羞愧感的策略,扮演一个受害者时,珍妮丝就会顺理成章地落入圈套之中。
比尔也擅长将他的责任外化到行为上。他断言只在酗酒的时候欺骗和暴虐,只在珍妮丝对他情感忽视的时候酗酒。他有两个完美的替罪羊:珍妮丝和酒。比做他的替罪羊更糟的是,珍妮丝成了这个圈套的牺牲品。
有一种心理效应产生于虐待和操控的关系中,使受害者即使经常想过要离开也还是会保持现状,我称之为老虎机效应。玩过那些“独臂强盗”的人都知道,即使已经输掉了大量的钱,你还是很难停止拉动操纵杆的动作。深陷于老虎机效应的原因有四个:第一,诱人的“大奖”。人们急切想抓住那些投资少、回报多的机会。第二,你是否会得到一样东西,只取决于你愿意“回应”的程度(行为学家称之为比率强化程序)。老虎机上,你必须做大量的“回应”(投币),才会出现些许“胜利”的机会。第三,时不时地出现“樱桃”(以及类似的小奖励),会让你觉得“赢”了一点。这是在强化你的投入不是无效的,继续投入就会“赢得”更大的回报。第四,当你被机器“虐待”得精疲力竭想要走开时,你就会面临一个两难的困境。如果你离开,之前你就白白投资了那么大一笔钱。你不仅要远离“施虐者”,还要远离一股来自你自己的阻力。毕竟,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没有任何回报,仅仅带着消沉的意志脱身是很难做到的,你会欺骗自己说:“如果我再多投一个25美分的硬币……”
早期阶段,比尔对珍妮丝是非常细心和殷勤的,从这些迹象中可以看出他对她真的很认可,她很在意这些明显的认可。然而,很快,珍妮丝清晰地感到认可的迹象少了。最终,只有在他的意愿上投入大量的关注,比尔才会对她有情感上的支持。当她关注他所有的需求时,他也会时不时地反馈一点儿她想要的认可。多年来,她将自己投入到保护这些少而小的“回报”上,逐渐迷失了自我。老虎机效应留给她的只有被控制的感觉,但是她已经投资了那么多,很难真正地考虑离开。而且,如果她离开,就是承认自己这几年犯了一个大错,她可能会为自己感到惭愧,羞愧和内疚是她很难抽身离开的最大原因。
珍妮丝和比尔的例子,以及许多后续类似的案例教会我一点,传统的“治疗”真正的药物成瘾的方案对于攻击型性格障碍(隐性—攻击)的药物滥用没有丝毫帮助。这些方案往往会让我们将药物滥用者或情感独立者看作受害和依赖的人,我们会认为比尔依赖化学物质,与珍妮丝相互依赖。近年来,热心的研究者扩大了“相互依赖模式”的范畴,将所有类型的人际依赖都纳入其中。在这样一个扩大的理论框架里,人与人之间都存在某种程度上的依赖和共存。有些案例中的依赖和共存是真实的,但不像我们说的那么常见。在更多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存在着情感独立、施虐的一方,也存在着情感不安、挣扎着获取过度情感依赖的一方。
比尔是一个主动—独立(actively-independent)攻击者,也是一个施虐者。珍妮丝于他不是共存而仅仅是依赖的对象,是一个理想的受害者。比尔的主动—独立的应对风格在他做的所有事情上都有反映,他一直只为自己,因为他讨厌回应别人。当他和同事打高尔夫球时,也总是他开球车。除去喝酒带来的长期后果,他还是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的。他小心翼翼地建立了一个秘密账户,资助他和同伙以“出公差”的名义持续地、秘密地出轨多位女性。尽管他的策略使他看起来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依赖珍妮丝的丈夫,但是他把她留在身边的目的很现实。他有大量的财富和财产,不想要一个公平的离婚协议,所以宁愿与珍妮丝继续在一起,同时隐秘地与其他女人调情。没错,比尔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
现在这个案例中的药物依赖可以看成是与情绪的独立或依赖毫无关系的。但我的经验是,虐待人格在行为和生活的所有“目标”上都表现出相似的模式,包括对药物的选择。比尔从未达到真正的药物依赖(成瘾)的标准,饮酒模式也不是瘾君子的循环模式。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比尔是药物滥用者(substance abuser),也是对他人的施虐者(people abuser)。
这是我的经验(也是越来越多的专业人员的经验),用治疗依赖者的方式来治疗攻击型性格障碍者的效果非常有限。过去,珍妮丝试图逼迫比尔去接受治疗(为了安抚她,他也去了)。在当地的一家医院,他被诊断为典型的成瘾障碍(addictive disorder)。所有攻击型人格者都对药物依赖治疗方案深恶痛绝,因为这些方案要求成瘾者承认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动摇内心最深处的信念,要他们相信更强大的力量控制着他们复原的关键,这与他们膨胀的自尊不相符。他们讨厌让自己的意志和行为屈服于更高的权力,改变一贯重视的人际独立的方式而用人际依赖的方式看待自己也是不合理的。如果迫于压力接受治疗,他们可能会说很多正确的话来获得别人的支持(这是给出认可的策略),但是很少在内心接受这些方案的核心原则。
顺从的性格常常如此,珍妮丝最初被比尔吸引,是因为他的自信、独立的处事风格,与他在一起会有安全感。她从未为自己想过,也没考虑过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依赖别人的认可和支持获得自我价值,使她长期受到剥削。
珍妮丝的行为更符合经典的成瘾模型,传统治疗方案的核心原则也是为她量身打造的。珍妮丝的自我价值感依赖于比尔的评价,因此她沉溺于他的评价。此外,她不能放弃看似破坏性的一切,因为她早已习惯了两人关系中的痛苦,还得到了她迫切需要的一些东西。在她的宽容下,越来越多的虐待使她体验到极度的痛苦,她想要打破成瘾的状态。当试图从这一切中脱身时,她要经历心理的戒断反应。宽容和戒断反应是真成瘾的标志性特征。类似珍妮丝的人在匿名戒酒者协会或“相互依存”团体中经常会很适应,因为不像虐待性的伴侣,他们的行为模式符合依赖模型,会像模型预测的那样,有时去触碰情感的按钮,只是为了获得极度的疼痛,促使自己采取必要的“步骤”去“恢复”。
一次研讨会中,有位出席者问我,毕竟比尔那么努力地避免失去珍妮丝,如果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与珍妮丝相互依存,那又是为了什么?我的回答是,比尔是一个害怕失去的攻击型人格者,失去意味着放弃主导和权力的地位。不管在什么样的人际关系中,比尔都会寻求巅峰和控制感。在任何虐待关系中,对方从来都不是侵略者的欲望的真正对象,地位才是。每次珍妮丝感觉到有足够的自主权,甚至想离开时,权力的平衡就会打乱。比尔就会发动“战争”,不是为他心爱的女人而战,也不是为欲望和需求而战,他只是想要保持主导地位。作为一个性格障碍者,比尔也想把珍妮丝看作自己的所有物。因此,她不可以享有自由的生活,甚至更糟,她不能和别人有更好的生活。他只在乎,她是他的财产,她任何走向独立的行为都被视为对他和他的“主权”的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