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师:
因为忙中未及在投稿上写一个“捏造”的名字,就引出三个“并且”,而且在末个“并且”中还添上“不准”,这真算应着“师严然后道尊”那句话了。
先前《晨报副刊》讨论“爱情定则”时,我曾用了“非心”的名,而编辑先生偏改作“维心”登出,我就知道这些先生们之“细心”,真真非同小可,现在先生又因这点点忘记署名而如是之“细心”了,可见编辑先生是大抵了不得的。此外还用过“归真”,“寒潭”,“君平”……等名字,用了之后,辄多弃置,这也许是鉴于以投稿沽名的人们的心理状态之可笑,遂至迂腐到不免矫枉过正了罢。本星期二朱希祖先生讲文学史,说到人们用假名是不负责任的推诿的表示。这也有一部分精义,敢作敢当,也是不可不有的精神。那么,发表出来的就写许广平三字罢。但不知何故,我总不喜欢这三个字。我确有好“捏造”许多名儿的脾气(也许以后要改良这恶习),这回呢,用“西瓜皮”(同学们互相起的诨名,差不多每人都有一个)三字则颇有滑稽之趣,用“小鬼”也甚新颖,这现时的我都喜欢它。鱼与熊掌,自己实难于取舍,还是“请先生随便写上一个可也”罢。要知道“油滑”的用处甚大,尤其是在“钻网”之时,先生似乎无须加以限制的。
前一段的确无意思,现在正式的要求“将这一段删去”。其余的呢,如果另外有好的稿子,千万就将拙作“带住”,因为使读者少看若干佳作,在良心上总觉得是遗憾的一件事。
现在确乎到了“力争”的时期了!被尊为“兄”,年将耳顺,这“的确老大了罢,无论如何奇怪的逻辑”,怎么竟“谓偷闲学少年”,而遽加“少爷”二字于我的身上呢!?要知道硬指为“小姐”,固然辱没清白,而尊之曰“少爷”,亦殊不觉得其光荣,总不如一撇一捺这一个字来得正当。至于红鞋绿袜,满脸油粉气的时装“少爷”,我更希望“避之则吉”,请先生再不要强人所难,硬派他归入这些族类里去了!
司空蕙已把《妇女周刊》的权利放弃,写信给陆晶清请交代清楚了。但晶清前日已得自滇来电,说是“父逝速回”。她家中只有十三龄的弱弟和一个继母,她是一定要回去料理生和死的,多么不幸呀!在这时期,遇这变故,我们都希望而且劝她速去速回。但“来日之事,不可预知”,因此《妇周》本身恐怕也不免多少受点困难。晶清虽则自己未能有等身的著作,除新诗外,学理之文和写情的小说,似乎俱非之所近,但她交游广,四处供献材料者多,所以《妇周》居然支持了这些期。现在呢,她去了,恐怕纯阳性的作品,要占据《妇周》了(除波微 一人)。这是北京女界的一件可感慨的,——其实也无须感慨。
缝纫先生要来当校长,我们可以专攻女红了!!!从此描龙绣凤,又是另一番美育,德育。但不知道这梦做得成否?然而无论如何,女人长女校的观念的成见,是应该飨以毛瑟的。可恶之极!“何物老妪,生此……”?
考试的题目出错了。如果出的是“书架上面一盒盒的是什么”,也许要交白卷,幸而考期已过,就不妨“不打自招”的直白的供出来。假如要做答案,我没有刘伯温卜烧饼的聪明,只好认是书籍。这可给他零分么?
小鬼许广平。四月三十晚。
广平兄:
四月卅的信收到了。闲话休提,先来攻击朱老夫子的“假名论”罢。
夫朱老夫子者,是我的老同学,我对于他的在窗下孜孜研究,久而不懈,是十分佩服的,然此亦惟于古学一端而已,若夫评论世事,乃颇觉其迂远之至者也。他对于假名之非难,实不过其最偏的一部分。如以此诬陷毁谤个人之类,才可谓之“不负责任的推诿的表示”,倘在人权尚无确实保障的时候,两面的众寡强弱,又极悬殊,则须又作别论才是。例如子房为韩报仇,从君子看来,盖是应该写信给秦始皇,要求两人赤膊决斗,才算合理的。然而博浪一击,大索十日而终不可得,后世亦不以为“不负责任”者,知公私不同,而强弱之势亦异,一匹夫不得不然之故也。况且,现在的有权者,是什么东西呢?他知道什么责任呢?《民国日报》案故意拖延月余,才来裁判,又决罚至如此之重,而叫喊几声的人独要硬负片面的责任,如孩子脱衣以入虎穴,岂非大愚么?朱老夫子生活于平安中,所做的是《萧梁旧史考》,负责与否,没有大关系,也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危险,所以他的侃侃而谈之谈,仅可供他日共和实现之后的参考,若今日者,则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己判断——即可用无论什么手段,而况区区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此我所以指窗下为活人之坟墓,而劝人们不必多读中国之书者也!
本来还要更长更明白的骂几句,但因为有所顾忌,又哀其胡子之长,就此收束罢。那么,话题一转,而论“小鬼”之假名问题。那两个“鱼与熊掌”,虽并为足下所喜,但我以为用于论文,却不相宜,因为以真名招一种无聊的麻烦,固然不值得,但若假名太近于滑稽,则足以减少论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你这许多名字中,既然“非心”总算还未用过,我就以“编辑”兼“先生”之威权,给你写上这一个罢。假如于心不甘,赶紧发信抗议,还来得及,但如到星期二夜为止并无痛哭流涕之抗议,即以默认论,虽驷马也难于追回了。而且此后的文章,也应细心署名,不得以“因为忙中”推诿!
试验题目出得太容易了,自然也算得我的失策,然而也未始没有补救之法的。其法即称之为“少爷”,刺之以“细心”,则效力之大,也抵得记大过二次。现在果然慷慨激昂的来“力争”了,而且写至七行之多,可见费力不少。我的报复计划,总算已经达到了一部分,“少爷”之称,姑且准其取消罢。
历来的《妇周》,几乎还是一种文艺杂志,议论很少,即偶有之,也不很好,前回的那一篇 ,则简直是笑话。请他们诸公来“试他一试”,也不坏罢。然而咱们的《莽原》也很窘,寄来的多是小说与诗,评论很少,倘不小心,也容易变成文艺杂志的。我虽然被称为“编辑先生”,非常骄气,但每星期被逼作文,却很感痛苦,因为这就像先前学校中的星期考试。你如有议论,敢乞源源寄来,不胜荣幸感激涕零之至!
缝纫先生听说又不来了,要寻善于缝纫的,北京很多,本不必发电号召,奔波而至,她这回总算聪明。继其后者,据现状以观,总还是太太类罢。其实这倒不成为什么问题,不必定用毛瑟,因为“女人长女校”,还是社会的公意,想章士钊和社会奋斗,是不会的,否则,也不成其为章士钊了。老爷类中也没有什么相宜的人,名人不来,来也未必一定能办好。我想:校长之类,最好是请无大名而真肯做事的人做,然而目下无之。
我也可以“不打自招”:东边架上一盒盒的确是书籍。但我已将废去考试法不用,倘有必须报复之外,则尊称之曰“少爷”,就尽够了。
鲁迅。五月三日。
(其间缺鲁迅五月八日信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