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周到春秋约六七百年间,尊称国君为天子。国君代表王室,可以分封诸侯,相当于现代各省的省长,或者各州的州长,代表天子在各自的领地为人民服务。
可惜到了春秋时期,诸侯不守分,借口天子无道而各自订定制度、互相争伐。终于进入战国时代,天子名实俱亡。孟子于是放弃孔子原先倡导的“尊王”主张,周游列国而极力推展王道,希望有一位诸侯能够代替东周以统一华夏。他认为实践仁政是统一的最佳途径,指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然而列国依然“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就算凶年饥岁、民不聊生,也不能暂时停息。
儒家的理想是“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所以,仁者应该居于高位,而且要以孝道作为人民的典范。天子有天子以孝道教化的责任,诸侯也必须在这一方面,做出良好的示范。
诸侯的地位仅次于天子,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民之上”,居于直立喇叭的上位,已经高高在上了。依据“物极必反”的自然规律,在上位的人往往得意忘形而骄傲,以致居高而危,容易遭受来自四方八面的攻击;甚至于功高震主,引起天子的猜疑,产生不信任的疑虑。诸侯的爵位固然得来不易,要想长期保持,实在也十分困难。诸侯章一开始就提出“在上不骄”,才能“高而不危”的道理,希望诸侯能够节俭费用、遵守法度,务求“满而不溢,高而不危”。因为只有“满而不溢”,才能长期保持富裕;也唯有“高而不危”,才得以长期维持显贵。诸侯“富贵不离其身”,社稷的保有才能够长久。这样,与民众和睦相处,获得人民的拥戴,又可以安天子的心,应该是最合理的表现。
大自然的规律原本就是“满招损”,水太满了必然向外溢出;同时居上而骄也是人之常情,除非品德修养良好,否则很难避免。而“骄必败”,又是不易的规律。诸侯想要做到“在上不骄、制节有度”,必须心目中有天子,随时抱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情,凡事谨慎,处处小心。而心中有天子,就要以心中有父母为基础,否则必然虚而不实、伪而失真,很容易为天子所识破。至于天子左右的人,对诸侯说三道四,加以攻讦和破坏,更是难以避免。因为不孝敬父母而心目中有天子的诸侯,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很快就会原形毕露,被人揭穿虚假面具的。
何况“保有社稷,和其民人”是诸侯应尽的责任,可以看成诸侯对祖先的孝道。倘若骄奢淫侈,丢了城邦,辱及祖先,使百姓受苦,那就是大不孝了。
孟子用“德”与“力”来区分“王”和“霸”,认为仁政必须以德服人。既然如此,就必须反对动用武力、反对战争。一直到宋代李觏,才明白指出,“王”“霸”不过是名位的不同,并不是施政的本质有所差异。“王”是天子的称号,以安天下为其神圣任务;“霸”即诸侯的代号,以尊重天子、配合政策为宜。以动不动用武力、有没有发动战争来区分“王”“霸”,并不符合实际的情况。因为我们不想战,而敌人未必厌战。尤其是现代,强国借地球村的美名,订定很多看起来十分动人,实际上却在以强凌弱、以大欺小的条约;加以资源日益短缺,分配愈来愈不均匀,各种区域性的大小战争恐怕很难避免。治国“以道不以力、尚德不尚武”固然是至理名言,有时基于“定于一”的需要,非动用兵力不可,也以合理为宜。
仁政所以能够“王天下、得人心”,必须具有先决条件,那就是:同一民族。倘若民族不同,侵略者怎么可能实施仁政?即使如此,被侵略者也不一定以仁政为恩惠。战争十分残酷,当然应该极力避免,但是以战止战,用武力来制止外来的武力,仍然很重要。
仁是一种动机,仁政即秉持仁爱的心态来为人民服务。然而,实施仁政并不能完全排除武力。《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定公任命孔子做中都地方的宰官,才到职一年就很有绩效,四方的官吏都尽力仿效他。于是升任为司空,再升迁为大司寇。齐国看到这种情况,就派使者邀约鲁定公前来会盟。定公毫无武装便要出发,孔子说:我听说有文事的必须要有武备,有武事的必须要有文备。从前凡是诸侯出了自己的国境,一定带全了必要的官员随行,请您也带左司马、右司马一道去。定公采纳此一进言,率领军队到夹谷与齐王会合,结果使占尽优势的齐景公,不得不归还夺自鲁国的土地。所以,文武并重才有可能实施仁政。
政治是维持人类生存的组织关系,包括政与治两个层次。政是管理众人事务的统治权,必须带有某种程度的强制性,是统治的根本核心所在;治则是实施统治权的步骤和方法,也就是维持国家事务的正常运作。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便相信“大位天定”,认为上天与天子之间,存有某种神秘关系。国君称为天子,表示他是人间与天上联络的合法代表。西方人认为这是“君权神授”,我们却把它称为“道政合一”,象征天道与人道的密切结合,而以道德来指导政治。人间政权的转移,在于上天对原有君王道德修养的失望,因此把天命收回,另立新君。
既然天子是“命随德定”,诸侯为天子所任命,当然要全心全力辅助天子,使其明德敬德、自强不息,以永保天命。但是,中华民族的融合,并非依赖武力,而是文化的成就。舜为东夷人士,文王出自西夷,殷人、满人也都可以入主华夏。我们所说的王道,应该是变化气质的文明力量。周文王时代,周公表现得十分贤孝。文王死后,周武王即位,他是周公的兄长。周公建议对于殷商故地,仍旧交由商纣的儿子武庚治理,使商人依然拥有自己的土地,形成灭宗庙而不灭人民的良好方式。武王灭商后患了重病,不久便抛下尚未安定的国家亡故了。他病重时,有意传位给周公,但是周公坚决不接受,后来担起辅佐周成王的重任,在治理朝政方面,完成了很多了不起的事功。周公虽然不是诸侯,却充分表现了诸侯的孝道,令人十分钦敬。
历来改朝换代的原因非常复杂,不能把责任完全推给某一个人。《易经》第四十九卦为革卦,明白指出革命必有战争,将致生灵涂炭、文物遭灾,非不得已万不可妄行。天地变革因而四季顺序而行,历史上商汤、周武王的革命,既顺应天道也应合人心。革命必先革心,去暴为仁,去戾为祥。天子与诸侯倘若都能以孝道感化人心,彼此重仁义且依循伦理而行,全心全力配合来共同为人民服务,自然没有革命的必要。国泰民安,各人谨修其德。
《易经》第三十六卦为明夷卦,告诉我们道德往往由逆境产生。环境愈恶劣,愈容易看出道德修养的正邪。因为道德的功能即在拨乱反正,所以“逆来顺受”并不是通常所说的“以忍耐的态度来面对困难的环境”,而是抱持大忍、大容的心态,逆流而上以冲破难关。把至孝的精神充分发挥出来,必能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