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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年
曹操死前百余日，杀杨修。
在曹操心中，或许是认为他在世还可以压制杨修，而他死后万一曹丕曹植兄弟纷争，曹丕未必有能力对付得了杨修，因此必须提前动手。
在三国这么多风流人物中，最应该感谢电视剧《军师联盟》的就是杨修了，多少算是平了一次反。
公众知道杨修基本缘于《三国演义》，可他在书中的形象实在有点不堪。在《三国演义》中，杨修是个聪明外露的好事者，为人高调，夸夸其谈，总是忍不住炫耀自己的才华，依靠小聪明屡屡道破曹操的小心事，最终因为解密“鸡肋”而引发了嫉贤妒能的曹操的杀机。
总之，在大多数人眼中，杨修的死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小人物除了有点猜灯谜一般的语文急才之外，在三国政治舞台中没有任何存在感。说白了，这么不低调的大嘴巴，搞政治还不是作死？
因此，当公众看到《军师联盟》时，对司马懿固然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原来司马懿不只是那个惧怕与诸葛亮交战的阴险老头；而对杨修的印象，则更是一次彻底的洗脑，原来杨修不是那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边缘历史人物，而是一个用智谋诡计差点改变曹操继承人的大人物。
当然，《三国演义》并没有说错，杨修的确是一个有急才的聪明绝顶之人，《世说新语》的“捷悟篇”前四条就是杨修的个人专场。不过，都还是我们固有印象中杨修那些最擅长的文字游戏，比如别人送曹操一杯奶酪，曹操吃了一点，就在盖子上写了“合”字，众人大惑不解，杨修解释说：“主公让我们一人吃一口。”（合，拆字为“人”“一”“口”）
但与《三国演义》相比，《军师联盟》中的杨修更接近历史中的那个出入风波里的杨修。真实的杨修，或许没有电视剧中那么潇洒倜傥、玩弄朝局于股掌之间，但一定是一个与三国大历史攸关的大人物。
杨修这一生的风云际会与命定悲情，大可不必像编年史一样罗列叙述，其实都在“杨修之死”中了。
谈及杨修之死，最需要被澄清的就是，杨修既不是死于解密“鸡肋”的言多必失，也与曹操的嫉才无关。《三国演义》中关于杨修之死的时间、地点以及死因，全部都是错的。
从曹操一生的言行来看，大体上算是一个宽宏大量之人，有收纳降臣降将的格局，更有烧毁大臣与袁绍来往书信的器宇。像张绣和贾诩这种杀了他大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和爱将典韦的仇敌，曹操不也还是忍了？
如曹操这样雄才大略、唯才是举之人，又怎么会因为嫉妒一个手下的文学侍臣而痛下杀手，而原因仅仅是这个人有点急才、屡屡说破自己的心事？曹操曾公开宣称，只要有才，哪怕你曾受人贿赂，或者与嫂子私通，他都毫不在意、举手欢迎。怎么偏偏对杨修，他就突然变得忌才敏感小心眼了？如此浅薄的杀人动机，等同于将乱世之奸雄的气量和格局拉低到比袁绍、袁术这些人还不如，应当算是对曹操很严重的人格侮辱吧。
更不要说，《三国志》对杨修的定性是“谦恭才博”，一个“谦恭”之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去犯那些聪明外露、炫耀才华的低级错误，凭空惹来杀身之祸？
政治人物的杀人缘由，也应当是从政治中来，到政治中去。
《军师联盟》里说得没错，杨修是曹操丞相府的主簿，是曹植阵营的人。甚至死因也没说错，杨修的确是因为陷入了曹操的立储之争而被杀。在历史上，除了丁仪兄弟之外，杨修是曹植在储君之争中最重要的三大谋臣之一。而司马懿，尽管此时也是曹丕身边的人，但在立储之争中的存在感却远远不如杨修。
曹丕被立储的时间是建安二十二年（217），而杨修被杀则是建安二十四年（219）秋，其间相隔了两年多。可能是为了强化杨修之死对于立储之争的“决定性意义”，《军师联盟》刻意将杨修被杀放在了曹丕立储之前。
杨修死前，也曾留下“我固自以死之晚也”的遗言，认为自己早就应该被杀，这两年算是多活了。杨修心里很明白，在217年曹操立曹丕为魏国太子之后，他作为落败一方曹植的重要谋士，就注定难逃一死了。
裴松之在《三国志》中的注解中说得更白了，“公（曹操）以修前后泄露言教，交关诸侯，乃收杀之”。被交关的“诸侯”是谁，除了曹植还有谁？当然，这也算是借口了，“交关诸侯”不是重点，交关了一个在立储之争中落败的诸侯才是致命之处。
而曹操杀杨修的时机则很值得玩味。曹操去世于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死前百余日，他杀掉了杨修。虽然曹操无法准确预测自己的死期，但此举仍然带有死前为曹丕翦除异己，保证储君顺利接位的意思。
而杨修被杀这一年，曹魏政权正受困于内忧外患。在外，曹操接连遭遇了两场严重的军事挫败：先是刘备迫使曹操撤退夺下汉中，后有关羽水淹曹军俘获于禁。在内，魏国的都城邺城竟发生了一次震动天下的叛乱事件，大臣魏讽暗中联络了一批文武官员，准备一举攻占邺城，所幸因起事前被告发而事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曹操在这个时间点杀掉杨修，也有在紧急状态下，快刀清理一个内乱祸源的用意。
曹操杀杨修，自然有忌惮杨修的权谋与才华这一层意思，《三国志》中说“太祖既虑终始之变，以杨修颇有才策”。在曹操心中，或许是认为他生前还可以压制杨修，而他死后万一曹丕曹植兄弟纷争，即所谓的“终始之变”，曹丕未必有这个能力对付得了杨修，因此必须提前动手。
读到这一段，熟悉日本战国史的人，可能会想到德川家康在去世前一年，不辞辛苦地出兵干掉大阪城的丰臣秀吉之子丰臣秀赖，也是出于和曹操类似的考虑，不将祸害遗留给子孙。
但是，曹操如此忌惮杨修，急欲杀之而后快难道就没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吗？一个颇值得玩味之处是，曹操并未杀掉丁仪兄弟，这两人的权谋机变未必就比杨修少，在曹植集团中的地位甚至比杨修还要高。
这个隐藏的原因，《军师联盟》并没有涉及，史书倒是在隐微难言中道出了一些有开放性的真相。
曹操在杨修死后，曾写信给杨修的父亲杨彪解释原因，“足下贤子恃豪父之势，每不与吾同怀”。这句话的重点除了曹操认为杨修不与自己同心同德之外，还有两个字——“豪父”。
身为太尉的杨彪固然称得上“豪父”，但这位汉魏易代之际的汉室忠臣在朝中早已因与曹操不睦被边缘化，曹操对父亲杨彪尚且说不上忌惮，就更别提儿子了。
但问题是，“豪父”只是个幌子，杨彪父子背后是一个势力庞大、声名远扬的显赫家族——弘农杨氏。也就是因为这个，曹操在杀杨修之后，还专门写封信给杨彪，多少想修补点与弘农杨氏的裂痕。
正是在汉末，杨震、儿子杨秉、孙子杨赐以及曾孙杨彪，联手贡献了中国官场文化的巅峰之作：四世三公。没错，就是袁绍、袁术兄弟吹了一辈子的“四世三公”。
在东汉中晚期及曹操时代，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一起，是在政治上最为成功的两个世家大族。更巧的是，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还联姻了，而杨修，作为袁术的亲外甥，作为两大世家的连接点，则可以看作彼时天字第一号的世家子弟。
在曹操的政治视野里，身兼“袁氏之甥”及“杨氏之子”特殊身份的杨修，依靠其背后庞大的家族势力，在曹操身后完全可以参与兄弟之争中来，并对曹丕的统治乃至顺利接位造成有效的狙击。
对曹魏来说更可怕的甚至还不是这个。但凡稍微有些政治想象力的话，就会知道杨彪杨修父子不仅代表的是两大世家，更有“忠汉”士大夫集团的影子。方北辰先生在《精彩三国》一书中曾推论说，在曹操眼中，杨修的任何表现，已不是偶发性的个人行为，而是清流士大夫集团对立情绪的反映，是一种带有政治意图的集团性行为，“其政治意图至少有二：一是给眼下自己的施政制造种种不安定的因素，变相为汉室张目；二是想在自己的子嗣之间制造对立，以便在自己去世之后，分裂和瓦解曹魏的统治核心，为振兴汉室做远期的准备”。
因此，无论杨修自己是不是，曹操都会将杨修当作“汉室遗老遗少”，像对孔融和荀彧那样，起了杀心。
这并非什么脑洞，这一切可能已在各种层面上发生了。周一良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中就认为，曹丕曹植相争，而曹植失败，“与二人对曹操决意篡夺汉朝之态度恐亦有关”，“盖操诸子唯丕有代汉之意”，而曹植的立场则倾向于“忠汉”，曹丕“篡汉”之后，曾“发服悲哭”。
对此，柳春新先生在《汉末晋初际之政治研究》一书中也点到，“择立继嗣的过程实际上是篡汉建魏的一次预演，因为无论是支持曹丕或支持曹植，都是以承认‘大魏’为前提条件的”。
的确，对于曹操而言，立储是感情因素当先的“家事”，更是政治立场当先的“国事”。
放肆一点的话，难道不可以这样层层“推论”：曹操因为曹植“忠于”汉室而绝了他的储君可能性，而曹植的“忠汉”思想从哪里来呢？有没有可能是受到杨修潜移默化的影响？杨修其实是一个深入曹家内部的潜伏者，名为辅佐曹植夺嫡，实为搞忠汉洗脑，更准确地说，就是要通过帮助曹植上台，在曹家第二代身上实现反魏复汉的和平演变。
杨修下了好一盘大棋啊！
事实上，马伯庸小说《三国机密》的故事架构也部分基于上述“阴谋论”。
阴谋论说到这里，就更要佩服曹操去世前杀杨修的决绝了。这才是政治大师的手段啊。你是潜伏者，我就是反潜者。
最后提供一个历史彩蛋。虽然《军师联盟》中营造了一种杨修与司马懿各为其主势不两立的历史情境，但历史中真实发生的却是一个温暖故事。杨修死后弘农杨氏一度不振，若干年后，杨修的孙子杨准成了司马家的“太子文学”，和爷爷杨修当年干的事差不多。司马懿的孙子晋武帝司马炎更是无比喜爱弘农杨氏，先后两任皇后都出自杨家。
如果将杨修和司马懿都看作颠覆曹魏的“潜伏者”的话，那么他们的后代的确应该珍视此种老一辈的战斗友谊。
《〈三国志〉讲义》
戴燕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1月版
《精彩三国》
方北辰著，成都时代出版社，2016年4月版
《魏晋南北朝史从稿》
何德章著，商务印书馆，2010年11月版
《汉魏禅代与三国政治》
朱子彦著，东方出版中心，2013年5月版
《汉末晋初之际政治研究》
柳春新著，岳麓书社，2006年6月版
《曹操传》
张作耀著，人民出版社，2015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