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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 悬崖边的罪己诏

公元前89年

刘彻颁布《轮台诏》,

汉帝国对外停战。

汉武帝、秦始皇和隋炀帝最大的共通点就是,每个人都可谓雄才大略,但都非常不善于自我节制,任由开边欲望无穷蔓延。

西汉征和四年(前89)六月,六十八岁的汉武帝刘彻颁布了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罪己诏”——《轮台诏》。

在与匈奴进行了长达43年的战争之后,汉武帝终于痛苦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彻底降服匈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汉帝国已无力再战。

汉帝国此时已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两年前(前91),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巫蛊之祸”,遭构陷而被迫发动政变的太子刘据兵败自杀,皇后卫子夫闻讯后也以死明志;仅仅一年后(前90),汉武帝后期最倚重的将领大将军李广利阵前投降匈奴,几乎宣告了刘彻武力解决匈奴问题的最后破产。

除了政治和军事上的双重挫败之外,刘彻此时也败光了“文景之治”积攒了几十年的丰厚家底,《汉书》中的说法是“海内虚耗”“天下户口减半”。

按照《资治通鉴》的口径,在《轮台诏》颁布之前的三个月,汉武帝在泰山的封禅仪式上,据说还曾做过比《轮台诏》更为深刻的自我批评:“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在司马光看来,汉武帝所为已无限地接近了秦始皇的暴政(“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因此给了汉武帝一连串负面的四字评价,“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如果不是“晚而改过”的《轮台诏》,汉武帝岂能“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

但无论如何,正是在司马光的笔下,汉武帝才被加倍赋予了晚年幡然悔悟的政治形象。对此,史学界直至近几年还存在着诸多争议。辛德勇先生在《制造汉武帝》一书中指出,司马光刻意强化汉武帝晚年改过是带有现实政治意图的,是为了和王安石“富国强兵”的变法唱对台戏,隐隐有讽喻赵宋天子“改过”、早日与变法切割的意思。

陈苏镇先生在《〈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一书中更是认为,《轮台诏》“并未全盘否定武帝数十年的开边事业,更未否定其全部事业”,他在诏书中真正痛悔的其实仅仅是前一年(征和三年)的李广利征伐匈奴一役;《轮台诏》也不意味着武帝改变了原来的开边国策,“他只是推迟了征服匈奴的时间,放慢了经营西域的节奏”。

或许可以这么说,汉武帝直至去世(前87,《轮台诏》颁布之后两年),也不会真正对其一生的“赫赫武功”有所追悔,他悔悟的只是那些非原则性的细节,比如信错了李广利这个叛贼,以及发动战争的节奏没有把控好罢了。

汉武帝十六岁登基,在位五十四年,执政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烽火连天,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基本和周边打了个遍。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汉武帝和乾隆是定义今日中国疆域最重要的两位皇帝,前者如范文澜所说“为现代中国的广大疆域奠定了初步的基础”,后者则有收官意义。

汉武帝无疑是有好战倾向的。置于古代的历史情境,如果不是持如司马光那样偏执的和平观的话,汉武帝的战争本身,无论是从道义上而言,还是从政治需要而言,或多或少都是有一些理由的,用负面意义过强的“穷兵黩武”来定义可能是附加了过多的现代人情感。

但是,我还是想把“穷兵黩武”送给汉武帝,战争本身可能是中性的,但整个统治时代几乎一直贯穿着战争却是难以为之辩护的。汉武帝、秦始皇和隋炀帝最大的共通点就是,他们其实每个人都可谓雄才大略,但都非常不善于自我节制,无视国力民力的极限,任由开边欲望无穷蔓延。

比如秦始皇,孤立来看,秦始皇做的每件事都不缺乏适当理由:北伐匈奴、南征百越、造长城、凿灵渠,修“驰道”,大多都是国家不得不做之事。可叠加起来,就变成了滥用民力国力的“暴秦”。很简单,就算统一了全国,但强如大秦帝国也有民力和国力的“硬约束”。超出能力所及,去谋求大有作为,就必然会出现崩盘式的大问题。更何况,秦始皇做事是马不停蹄,一件大事接着一件大事,毫不考虑成本和休养生息的问题,再富强的国家最后都会被耗尽。

再比如隋炀帝,修大运河、伐吐谷浑、征高句丽,一代人想干完几代人的事情,结果比秦始皇更惨,任内就遭遇了帝国覆灭。

汉武帝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给我的最大感觉就是,不把国力耗到崩溃边缘,不把民力使用到极限,不把战争打到四面开花、难以为继,他是不会停下征伐脚步的。

就汉匈战争而言,虽然全过程汉武帝都是在“以本伤人”,享受着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式的胜利,但其间的确是有见好就收的时间窗口的。元狩四年(前119),在毕其功于一役的漠北战役中,匈奴主力实际上已经被卫青、霍去病重创,出现了“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的大好局面,汉高祖“白登之围”的百年耻辱之仇连本带利地报了,匈奴再也无法对汉帝国构成实质性军事威胁。

汉武帝如果在此时结束战争,不纠结于他在真实历史中追求的那种对匈奴问题的“彻底解决”,就等于将《轮台诏》提前了整整三十年,汉帝国有了这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又何至于出现汉武帝后期的“海内虚耗”“有亡秦之迹”?

如此,汉武帝的历史评价也不至于那么充满纠结,在暴君与“汉武大帝”两个极端间摇摆。

甚至汉武帝的直系子孙都心情复杂地审视着这位“大帝”。武帝去世后没几年,在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召开的盐铁会议上,从民间来的贤良文学就试图全面否定武帝时推行的各项经济政策;汉宣帝即位后的第二年(前72),围绕祭祀武帝要不要增加庙乐,大汉朝廷又一次发生了分裂,大臣夏侯胜激烈地攻击了武帝,“人民相食”,“无德则于民”,宣帝大怒将夏侯胜下狱,但之后迫于数百儒生齐跪要求从轻发落的民意压力,又特赦夏侯胜出狱;汉哀帝时,朝臣甚至因为武帝过失太大,建议其庙“宜毁”,尽管最后保住了宗庙,但哀帝在争议中竟然一度持中立立场。

汉武帝曾有一段针对匈奴,激进程度堪比“虽远必诛”的发言,“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作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大有为”之君,汉武帝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不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只知道一味强横,不知道见好就收。在这一点上,他远远不如自己的子孙——光武帝刘秀。

公元45年,西域诸国主动上书要求“内附”,希望东汉政权能够出兵西域,否则他们就只能被迫投靠匈奴了。谁料刘秀对开疆拓土大好良机不为所动,明确拒绝称,“今使者大兵未能得出,如诸国力不从心,东西南北自在也”。战争年代的刘秀是亲冒矢石的马上天子,论打仗比汉武帝更有发言权。但统一天下之后,那个昆阳之战中带着几千精锐就敢朝着新莽43万大军冲锋的军事冒险家,迅速投身反战主义阵营,“未尝复言军旅”,还发出“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的和平宣言。

鲁西奇先生在《何草不黄》一书中写道:“武帝的人格力量是超乎寻常的,以帝王的威权与强大的国家资源,去成就丰功伟业,固然不容易,而更困难的却是承认自己的错误,甚至是否定自己的丰功伟绩,这种否定所需要的勇气和力量,远远大于创建丰功伟业所需要的勇气和力量。”

所幸,在悬崖边缘,汉武帝为汉帝国,也为自己,抓住了最后的时间窗口。

田余庆先生在名文《论轮台诏》中曾写道:“轮台诏能够奏效,是由于它颁行于局势有可挽回之际,而且有可挽回之方。”

但是,罪己诏却远不是一个可以效仿的政治工具,正如田余庆先生所言,“汉武帝虽然提供了专制帝王收拾局面的先例,而直到有清之末为止的王朝历史中,真能成功地效法汉武帝以‘罪己’诏取得成效的皇帝,却不多见”。

延伸阅读:

《制造汉武帝》

辛德勇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9月版

《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鲁西奇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6月版

《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

田余庆著,中华书局,2011年6月版 MfDsEueDtpW+EELLwdNLwTXvObtQW68C2KdIt4/qBAct964Llk+x0MU1A9eHBD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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