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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 战神的悲喜剧

公元前119年

李广率军在漠北之战中迷路,

引刀自刎。

一个在战场上并无特别建树的话题将军,最后成了皇帝的祖先,成了诗人笔下的战神,这分明就是人生大赢家啊!

汉武帝时代本是冤案多发期,太多位丞相死于非命,连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都被逼自杀。但从中国历史上的热度而言,似乎李广为何封不了侯才是汉武帝时代甚至汉帝国的第一奇冤吧。

“岂非天哉”?

李广少年成名时,汉武帝还没出生。汉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入寇,李广作为“六郡良家子”(边郡良民)从军,因善骑射,第一次上阵就斩杀匈奴首级若干,被任为汉中郎。汉文帝曾遗憾地对李广说,“可惜啊,你生不逢时,你若生在高祖时代,封个万户侯不在话下!”在汉景帝时代的七国之乱中,李广从周亚夫征讨吴楚联军,勇冠三军夺了敌人军旗,震动了全国。

像李广这么出名的武将,天生热爱战争的汉武帝多半在小时候还会将其视作偶像膜拜吧。因此汉武帝即位后,李广也丝毫没有受冷遇的迹象,还被从边关调到未央宫做卫尉——还有什么比皇宫卫戍司令更能说明受器重程度的呢?

身怀骑射绝技,又顶着帝国骁将的盛名,再加上朝廷的器重,看起来,李广没有任何理由不在未来汉武帝对匈奴的帝国反击战中大放异彩。

但是,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李广一共参加了5次对匈奴的大战役,不是无功而返,就是被包围,或者是被俘后逃脱,甚至在大漠中迷路,羞愤自杀,死得不说窝囊,起码不够壮烈。总之,李广在武帝时代的汉匈战争中,没有取得什么值得夸耀的战功。

单纯从KPI考核来看,李广的战功的确够不上封侯,“李广难封”本身并无不公平之处,不要说去和卫青、霍去病这两位战神攀比了,就连李广的儿子李敢都凭战功封了侯。

李广为何封不了侯?历史上比较中立的说法是“运气说”。最权威的信息源大概来自汉武帝本人,他将李广屡战无功的原因总结为:数次出征都因为奇怪的遭遇而无功,运气不好(“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

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运气说可能都算是李广问题上的主流价值观了。我们习惯带着悲悯之心对李广报以极大的同情,把他视作大志难伸的悲剧英雄。

汉武帝偏袒卫霍?

在“挺李派”司马迁看来,“李广难封”自然也有“岂非天哉”的因素,但主要责任应当由汉武帝本人承担。司马迁在《史记》中专门为李广辟了《李将军列传》,饱含深情地为李广各种鸣冤叫屈。司马迁有意无意地暗示,汉武帝力捧、偏袒的是卫青、霍去病这些“外戚系”,把最好的装备、马匹、士兵都优先配备给卫霍,把最有可能取得战功的仗都优先留给卫、霍去打,帮助卫、霍创造了战争神话。而李广呢,虽然说不上被汉武帝和卫、霍打压,但也并不是汉武帝心目中的战争主角,更准确的定义是“辅助性力量”。

台湾的吕世浩先生在《从〈史记〉到〈汉书〉:转折过程与历史意义》一书中相较司马迁又激进了许多,“然李广终生不得封侯,何故?因为武帝重用将领,首先考虑的不是才能卓越,而是亲近爱幸”。

吕世浩认为,汉武帝“其所亲幸者,无论表现如何,必定一再给予机会。反之,非其所亲幸者纵然才气天下无双如李广”,也会命令他走容易迷路的路线,不给他有建功的机会。按照这种说法,李广难封,是汉武帝的有意为之。

已故的台湾史学大家逯耀东先生也算是“挺李派”。他在《抑郁与超越:司马迁与汉武帝时代》一书中更是写道,卫青、霍去病所有的功绩,都是由以李广为代表的“六郡良家子”冲锋陷阵的血泪凝成,“司马迁似有意以李广一生的际遇,说明以六郡良家子从军形成的军人,虽然他们在讨伐匈奴的战争中,取得过许多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却没有获得应有的尊敬”;“武帝虽有讨伐匈奴雪耻复仇的决心,然其择将帅,凭一己之偏,擢自恩幸柔媚之中,是故(李广)‘建功不深’”。

但我们有理由推断,司马迁如此力挺李广,除了出于反感“外戚系”的价值观层面之外,也可能和他与李广之孙李陵交好有一定关系。即使如司马迁这样惊才绝艳的一代史家,在写到“当代史”时,也很难一点不被个人好恶和政治立场所影响。

只是单挑之王?

所以,除了运气不好之外,李广本人真的对“难封”没有一点责任吗?

对此,一种或许有些促狭的说法是,李广的盛名更多是来自个人武勇,他的骑射能力的确是第一流的,早年传世的那些战功都是类似斩将夺旗这样个人英雄主义的,但却看不出李广有任何率领大兵团作战的才华。李广带兵作战的代表作似乎仅仅是带领“百余骑”,成功地将匈奴数千骑兵“诈走”。都看清楚了吧,是“百余骑”。更何况,李广带兵素有管理松散、纪律不彰的名声,行军无部伍编制和行列阵势,扎营时连敲锣巡更的人都没有。

因此,当李广进入汉武帝时代的大兵团作战模式,就显得进退失据、百般不习惯,“老革命遇见了新问题”,五次战役中有四次独领一军竟无一次胜利就是证明。黄朴民先生在《历史的第三种读法》一书中更是相当辛辣地写道,“一个残酷的事实是,李广只是一名斗将,而非真正大将之才,他明显缺乏战略战役指挥上的大智大勇,尤其不善于指挥大规模骑兵集团远程奔袭、机动作战。而这一点正是身为汉武帝时代高级将领的致命弱点,也是他一生不得封侯的最主要原因”。

简单地说,李广单挑很行,但率大军打仗不太行。

军事改革的落伍者?

我总觉得上述的说法还是偏于简单化,有点过于纸上谈兵的意味。对此最新也是最有深度的解释来自李硕先生的著作《南北战争三百年》。我猜,李广若看了,可能也会先是拍案叫绝,继而羞愧莫当,将李硕引为隔代诤友。

李硕认为,李广之“败”不能单纯归咎于他个人,其实源于战略战术落后了一个时代。卫青、霍去病率先在汉军中发起了“骑兵战术革命”:不与匈奴人较量他们擅长的远距离骑射,而是把中原步兵擅长的正面集团冲锋战术移植到骑兵身上,用肉搏冲锋战抵消掉匈奴人的骑射优势。

正面集团冲锋战术需要的是高度严明的纪律和对高伤亡率的容忍,而这恰恰是松散部落制的匈奴人所缺乏的,也是纪律松散的李广部队所缺乏的,更何况,擅长骑射的李广也很难“自我革命”。李硕写道,“卫青、霍去病已做出表率,几乎所有的汉军骑兵都接受了步兵坚忍、血腥的冲锋肉搏战术时,李广仍然迷恋着他已经艺术化的骑射本领,不甘忍受军事纪律和组织的约束,最终以失利自杀结束了其充满争议的一生”。

李硕甚至对司马迁也颇有微词,“司马迁对李广的同情和推崇,几乎遮蔽了卫、霍骑兵创新的功劳,以致中国军事史上的这次革命性转型几乎少有人注意”。

我再概括一下李硕的意思,在卫青、霍去病的“骑兵战术革命”后,李广已过时了,并且还故步自封拒绝改革,最终被时代所抛弃。话风听起来,是不是像极了鸦片战争后,八旗骑兵仍然沉迷于冷兵器骑射的状态?

大唐皇帝的祖宗?

李广因大军迷路失期而自杀身亡后,李广家族像是一个百年孤独的家族一样,陷入了三代人的神秘厄运中。

先是小儿子李敢。李敢在父亲自杀后,认为给李广挑选了行军路线的卫青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就“击伤大将军”。一向低调的卫青没有声张此事,但外甥霍去病得知后,决心为舅舅报仇,在甘泉宫狩猎中射杀了李敢。

再是孙子李陵。李陵的故事过于有名,就不多说了,李陵投降了匈奴,全家老小都被汉武帝诛杀。李广家族至此也名声扫地,陇西一带士人都以李陵不能死节而累及家室为耻。

但神奇的是,犹如被诅咒一般的李广一族却在魏晋乱世中一举兴起,“陇西李氏”成了那个时代可以与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等大族并称的高门,其间甚至还出了一位皇帝:西凉太祖李暠,自称李广的十六世孙。

到了隋唐时代,背景神秘的李渊家族也自托为“陇西李氏”,将李广视作先祖。

就这样,一生没有封侯运,且身后儿孙命运凄凉的李广一下子成了两朝皇帝的祖先,大唐皇室的认祖归宗更是成为李广家族的荣耀巅峰。

或许就是出于追捧“本朝”先祖的原因,李广的形象在唐朝得到了极大的“神化”,李广成了唐朝大诗人笔下的头号战神。王昌龄在《出塞》中写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感慨“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卢纶在《塞下曲》中写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高适在《燕歌行并序》中写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念及此,您还认为李广是一个悲剧人物吗?一个在战场上并无特别建树的话题将军,最后成为皇帝的祖先,成为诗人笔下的战神,这分明就是历史级的人生大赢家啊!

延伸阅读:

《南北战争三百年:中国4—6世纪的军事与政权》

李硕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1月版,

《抑郁与超越:司马迁与汉武帝时代》

逯耀东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12月版

《从〈史记〉到〈汉书〉:转折过程与历史意义》

吕世浩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12月版

《历史的第三种读法》

黄朴民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版 3JLTDoUgs2oaiLPHglVb5x2jg38ez9Ew76/1SLio1TB19QfbaqKmjmEI/voJqb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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