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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多余的家伙

1

大脚是雷母的姐姐,和雷母在同一天嫁到这个部落。

大脚一直为红缨穗的事情而耿耿于怀。

红缨穗是这个部落的传家宝,按理说应当传给长子长孙。谁得到了红缨穗,谁就理所应当地是部落首领的继承者,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大脚的丈夫皮裙是那一代部落首领的长子,却没有得到红缨穗。把红缨穗戴在头上的是雷母的丈夫雷公,也就是皮裙的弟弟。至于原因,则显而易见:雷母的丈夫雷公就像威风八面的天雷,勇武刚强、锐不可当,在部落里,谁都不敢跟它说半个“不”字;而大脚的丈夫就像一条谁都可以穿在身上的皮裙,唯唯诺诺,被人欺负了不敢还手也就罢了,连怒也不敢发,虽然每天弄到的食物也不少,却总是可怜兮兮地啃别人吃剩的骨头。

既然这样,大脚就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它的肚子也的确为它争了口气:它的大儿子大虎比妹妹雷母的大儿子赫鲁提前出生了整整七天,顺理成章地成了部落的长孙。在两个孩子满一岁时,大脚满以为自己的儿子大虎会得到红缨穗,却没想到红缨穗还是戴在了赫鲁的头上。对于这件事,皮裙竟然一声不吭,谁让它是全部落公认的窝囊废呢?

而现在,红缨穗又戴在了赫鲁的儿子壮的头上。

一看到壮头戴红缨穗,对一群流着鼻涕的幼猿指手画脚的样子,大脚心里就不自在。可大脚从来没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只是常常无端地发脾气,动不动就撒泼耍赖,伸着大脚到处乱踹。

雷公做部落首领时理所当然地指挥着自己的哥哥皮裙。雷公去世之后,继任为首领的雷母虽然雷霆万钧,却并不太敢随便号令自己的姐姐大脚。所以,很多事情也就由着大脚任性行事。

尽管如此,大脚依然高兴不起来。

在所有的长辈中,壮最不亲近大脚。

大脚也从未对壮表示过亲近,它时不时不冷不热地打量壮,打量着壮头上戴的红缨穗,让壮浑身不自在。不过,壮和大脚的小儿子小虎玩得不错。小虎和莽差不多大,是莽来到这个部落之前壮最要好的玩伴。虽说壮并不把小虎当作朋友看待——小虎和其他幼猿一样贪吃,一样奴颜婢膝,但起码有时候还是有点儿意思的:偶尔,性子耿直的小虎会和它打上一架,给壮的生活添上了几分不一样的刺激。当然,在这仅有的几次打架事件之后,总是由雷母亲自出面摆平:小虎会得到许多好处,然后顺理成章地向壮求饶。

最近,自从为那一捧草籽儿跟壮打了一架之后,小虎再也没得到壮的恩惠。因为它明显受到了冷落:壮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不再像过去那样需要它了。现在,即使壮想打架,也不会再找小虎打。

在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时,小虎再也不能紧紧地抓住壮,排在“二鸡”的位置——现在,它必须排在莽的后面。做完“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之后,幼猿们纷纷散开,这时小虎的处境就更悲惨了:没有谁陪着它玩。幼猿们总是习惯两个两个地结伴玩,一起捕蚂蚱、找鸟蛋,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就像一对情侣——可能猿人天性中就喜欢结成紧密的二人关系,无论是幼猿还是成年猿。过去,壮自然是它亲密的玩伴。可现在,它的玩伴被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莽抢走了。

幼猿们都有自己的玩伴,平时结伴在部落中玩耍打闹。成年猿人则需要外出采集食物,没有工夫陪幼猿玩耍。小虎的四个哥哥已经成年,它们每天清晨早早地上山采集食物,没有谁有空闲理会小虎。当小虎躲在一个角落里自顾自地玩着曾经和壮一起玩过的弹石子的游戏时,小虎觉得很悲哀。

当然,没有任何幼猿会理睬浑身散发着臭味的黄牙。黄牙有时会贼头贼脑地向小虎凑过来,有意讨好它,小虎却认为这是一种耻辱。

2

小虎主动去找莽打了一架,希望能让这个多余的家伙闪到一边去。可它没想到,壮一味袒护着莽,居然跟它打了起来。

雷母立即警觉地赶到现场。

雷母送给了小虎好多好吃的东西,希望就此摆平事端。谁知小虎不依不饶,非让壮重新做它的玩伴不可。壮自然坚决不答应,于是小虎就哭、就号,就在地上打滚,几乎把全部落的成员都吸引过来了。大家都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哪知道原来是一只幼猿在地上撒泼耍赖。于是纷纷发出嘘声,准备回去各干各的事情。

问题在于,小虎不是一只普通的幼猿,它是大脚的儿子,是大虎、二虎、三虎、四虎的弟弟。这就决定了这并非一件小事。

大脚快步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宝贝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四虎也纷纷上前一步,立在众猿围成的圈子中央,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没有谁再打算离开这里了,圈子越围越大。凭直觉,大家预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会在这里发生。

大脚发现儿子的头上落下了一道红红的伤痕,小孩子之间常常会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也是常有的,它当然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它就是要闹一闹。

大脚瞥了眼雷母,看到妹妹苍老的灰脸上呈现出一副惶惑不安的表情,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娃娃。大脚太熟悉这副神情了——过去在家里时,什么事情妹妹都得听从它的吩咐。爸爸换来好吃的草籽儿后统统交给它分配:它心情好时,就给妹妹一点儿;心情不好时,就一股脑儿全吞进自己肚中。每当妹妹眼巴巴地看着她把草籽儿颗粒不剩地全部消灭之后,就会露出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当时,大脚一点儿也不同情妹妹,现在反倒为那时的事情觉得愧疚。大脚摸摸儿子的脑袋,决定息事宁猿。

大脚拉起儿子,准备走向圈外。大虎、二虎、三虎、四虎见状,也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可是,当大脚扭过头的时候,目光下意识地从壮的头顶扫过:它看见了那束红缨穗。红缨穗骄傲地挺立着,在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之间甚是醒目,刺激着大脚的眼球,刺激着大脚的神经。大脚立即脸色大变。

大脚一下子甩开小虎,撕心裂肺地“嗷”了一嗓子,抓住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条毒蛇盘踞在那里,正噬咬着它的心头。突然,它猛地扯住自己的头发,躺倒在地,故意将身上的鹿皮裙摩擦得嘎巴嘎巴响。当大脚的身体接触到地面时,陡然炸开一团雪尘,杂乱无章地飘扬在空中。

雪定天晴,雪地上现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大”字。雷母愣愣地蹲在一旁,不知所措。

大脚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躺在雪地上,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只有眼皮眨巴着,口中咕咕哝哝地念念有词。山谷安静得很。一只云雀叽叽喳喳地从光秃秃的树头穿过,播撒下一连串好听的声音。一只脑袋和树头一样光秃的老猿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它系得松松垮垮的鹿皮裙邋邋遢遢地拖拉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惊飞的云雀不由自主地拉了一泡屎,刚好落在老猿灰黄色的脑壳正中,它却浑然不觉。

窝窝囊囊的老雄猿皮裙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它可笑的样子点燃了大家快乐的笑声。就连它自己的五个儿子也在哈哈大笑——皮裙在家中毫无地位,任何时候都是受捉弄的角色。愉快的笑声彻底打破了大脚方才精心营造的紧张气氛,使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滑稽的闹剧。

只有大脚没笑。

大脚的眼珠骨碌一转,一时间,多年以来的屈辱、不平、愤懑如同决堤的洪水,一齐向大脚心头倾泻而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没用的丈夫,它也不至于年轻时低声下气,在部落里连话都不敢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没用的丈夫,它也不至于成为一个拖着大脚到处乱踹的泼妇——它在家时还算是个挺文静的姑娘;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没用的丈夫,它也不至于低头做猿、诚惶诚恐,让妹妹骑到了它的头上!大脚霍然站起,扬起一大团雪,掷在皮裙那被鸟粪染得像一头癞头疮一样的脑门上,而后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却斜着眼睛瞥向方才忍不住咯咯笑的雷母。

雷母笑不出来了,它看见大脚一边打皮裙一边骂。皮裙连滚带爬地跑远了,留下一大串横七竖八的脚印。随后,大脚一步跨到小虎身前,戳着小虎的鼻梁骂起来。

大脚边哭边骂,哭一句就戳小虎的鼻梁一下,戳得小虎鬼哭狼嚎。小虎一个十一二岁半大不小的孩子,放声大哭,哭声有一种特别的质感:不阴不阳的声音高高地吊起来,像一缕悲风穿过清冷忧郁的树林,瑟瑟作响的风声在阴郁的树丛间无边无际地回荡,狂风乍起,干枯而瘦弱的叶子从枝头哀哀戚戚地飘落,惊起一声沙哑的鸭鸣。

最终,大脚大概骂累了,索性把小虎搂在怀里,和小虎一起大哭大号。在白皑皑的旷野间,母子俩在众猿围成的圈子中央抱成一团、哭哭啼啼,确实让旁观者心头禁不住哀伤起来。

在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的雷母唯独拿自己的姐姐毫无办法。它犹犹豫豫地朝圈子中央的大脚母子走过去,想要安抚大脚或是劝慰几句,却又拿不定主意。

这时,大脚一把抹干了脸上的眼泪,陡然转过身来,方才哀婉凄绝的神色一下子不见了,换上一副悍妇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字:“赔!”

赔?怎么赔呢?部落中储存得不多的食物都是大家共有的,鹿皮裙每猿一件,帐篷每户一顶,除此之外,部落里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杀死了同伴赔命,部族里只有这么一种赔偿方式,其他事情在部落里根本没有赔偿一说。要赔,赔什么呢?

大虎、二虎、三虎、四虎一个个抱着胳膊,像鸭子一样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靠了过来。大虎伸开臂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它慵懒地活动了下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小虎上前一步,顶在雷母跟前,骄傲地亮起自己头上红色的伤痕。它也学着哥哥们的样子抱起两只胳膊,看起来却像是一只在来回摩擦着前腿的蚂蚱。

雷母宽阔的大脸上立即堆满了慈祥的笑容,它伸出温暖的手掌,想要去摸摸小虎受伤的额头,却被大脚毫不客气地打落了。

“赔!”大脚还是很强硬。

雷母急中生智,连忙从鹿皮裙的褶缝中掏出半块昨夜吃剩、本来想当作早点的腐肉,塞到小虎的手里。经过一上午的折腾,小虎大概实在饿坏了,它刚想去接,可大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腐肉,扬起手,直接扔进了树头的老鸹窝里。

大脚轻蔑地撇了撇嘴,它显然不会把这么半块腐肉放在眼里,它想要的是红缨穗。大脚毫无顾忌地摊开手掌。

在场的猿人都僵住了。

雷母觉得,自己一辈子就做过一件错事:生儿子太少。它只有赫鲁和桑蛮两个儿子。事实会逐渐证明,这是一个不小的错误。

姐姐大脚有五个儿子,并且这五个儿子出生的时间间隔很均匀。当赫鲁头戴红缨穗时,它让大虎干什么大虎就干什么;当赫鲁的儿子壮开始戴上红缨穗时,大虎已经不再听从赫鲁的吩咐了;而现在,赫鲁多多少少有点儿怕大虎。毕竟,在猿人部落中,多一个猿人就多一分力量,许多时候是要靠人丁实力说话的。

大虎和它的三个弟弟往那里一站,一个个身材魁梧、体格彪悍,就像是四堵拦江阻河的石矶。在这危急时刻,雷母的大儿子赫鲁、小儿子桑蛮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站进圈子里,却显得势单力薄。

雷母不想交出红缨穗,也不能交出红缨穗。一旦当众交出红缨穗,就意味着它和它的儿孙要将部落首领的位置拱手相让。

雷母不动,也不说话。

大脚平摊着手掌,也不说话,但它高高地抬起了和雷母一样尖尖的下巴。

姐妹俩就如此僵持着,一动不动。

小虎瞅着两个木偶一样僵立着的老太婆,觉得可以领回自己的赔偿品了。小虎不知道妈妈和姨妈为什么仍然傻傻地站在那里,它觉得自己的赔偿品就是壮,它现在就要拉壮一起出去玩。

壮自然不干。当小虎碰到它时,壮一把将小虎推倒在地。部落立即如同一只烧炸了的猛犸头骨:大猿和大猿打,小猿和小猿打,大猿跟小猿打,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你扯着我的头发,我拽着你的鹿皮裙。壮骑到了小虎的肚皮上,揍得小虎鼻青脸肿,划出了一道比方才更红的真正的伤疤。四虎一把将壮拎了起来,刚想瞅准壮的腮帮结结实实地给它一个耳光时,屁股上却冷不防地挨了莽的一脚……雷母和大脚两只白发苍苍的老母猿,你搂住我,我揽住你,像两个摔跤选手一样抱得难分难舍,谁也不能将谁推开半步。大脚本来想咬妹妹,但它忘记自己已经没有门牙了。雷母的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大脚的嘴像一条河边的吸盘鱼一样吧嗒吧嗒地在雷母的脸上吸着。自打姐妹俩离开娘家以来,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热”过……

可就在这个应当值得雷母部落纪念的关键时刻,不知怎么回事,营地中央着火了。

群猿立刻纷纷奔向营地,地上腾起一团团雪尘。尘埃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飘了一阵后,渐渐落定,雪地上仍是白茫茫一片,平整得没有半点儿痕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也确实没发生什么事情。

雷母部落依然和过去一样秩序严密、井井有条。

只不过,当天晚上,大脚一家的帐篷里传出了皮裙凄厉的哀号声和大脚扬起柳树枝呼呼作响的鞭打声。但对于这种声响,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在那天的混战中,壮的红缨穗不见了,并且再也没有找到。雷母自然知道红缨穗落在了谁手里,但是它不愿追究,也不敢追究,生怕引发一场新的混战。

壮的头上不再戴着红缨穗,远远地看起来,它和其他所有十一二岁的幼猿没有什么区别。当然,壮还是壮。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一样了。

壮必须跟小虎玩,它必须抛弃莽,否则雷母就会将莽一家赶出部落,让它再也看不到莽。

壮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奈。

时光在流逝,季节在轮回,正如沿着山的枝干浩浩荡荡向前方跋涉的流浪旅程。

前方,才有新的生活,才有更多的食物。 obslFske7MCZbVjAq8Eugfo/kDS3DgI5yuVFQHuL3mAmhlcjqXdzMZcITKo1E56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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