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在水下,终年暗无天日,只有一支手臂粗的蜡烛日日夜夜燃烧,烧尽了,便有人换上新的,所以这烛火从未间断。唐一霎便是数着一滴滴的蜡油,熬过这生不如死的每一天。
乍然听到脚步声,唐一霎有些诧异——照理说,这个时候不应有人进来。
她抬头看过去。
是位年轻的姑娘,着白缎衣裙,整齐干净的模样和这脏乱的地牢格格不入。她四下张望,似乎是误入迷途。然而这地牢铸于神机山庄一湖水深处,隐秘坚固,断不会叫人无端闯入。
待她转过脸,唐一霎忽然怔住。
这少女眉目清秀,嘴角有小小梨涡,相貌竟是与唐一霎有七分相似。如果说这是她的同胞姐妹,不会有人怀疑。
“你——是谁?”数月的沉默使得一霎声音沙哑,一开口如八十岁老妪。
少女注意到唐一霎,然后终于适应了地牢昏暗的光线,目光落在唐一霎散乱头发下的面容上,骇得连连后退。
一霎苦笑:“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狗看见了都会远远躲开。可是曾经,我有一张与你极为相似的脸……”
如今的唐一霎,面上布满纵横交错的刀疤,整张脸上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肌肤。她被毁容,看上去狰狞可怕,就是送饭的,多看她两眼都会做噩梦。
最初的震惊后,那少女却是不怕了,慢慢走到监牢前,像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唐一霎:“这里是地牢?我竟是到了这里……”
“这是神机铸剑山庄的禁地,你是如何进来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唐诗。”
唐一霎乍听“唐”姓激动得扑过来,“你也姓唐,又长得与我相似,你可是流波岛的人?可是爹爹派你来救我的?”
“不是。”唐诗歪着脑袋,干脆利落地掐灭了唐一霎瞬间燃起的希望。
唐一霎慢慢松开抓住铁栅栏的手,良久自嘲:“爹爹只知道我偷偷溜出岛去,恐怕不知道我已经沦为旁人的阶下囚。”望着面前娇俏可人的少女,她皱起眉,“可是你为何与我如此相像?不不不,不是我现在的样子,是我从前的脸……”
唐诗微微笑,自然是像的,唐一霎是她笔下的人物,是她按照自己的原型创造出来的人物,不光容貌,连性情与她都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想到,她脸上的刀疤这样可怖,唐诗三言两语的描述根本不及亲眼所见的震撼。
也许是许久没有同人说话,唐一霎也不在乎唐诗的少言寡语,甚至无意深究她的来历,自顾说道:“你恐怕不信,你恐怕以为我是个丑陋的疯子……我被关在这里一年了,一年之前,我是东海流波岛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
神机铸剑的庄主阁休,抬了一百二十台聘礼,官路走了半个月,水路走了半个月,千里迢迢从旸州走到东海之上的流波岛向流波岛大小姐唐一霎求亲。
在会客厅中,阁休是这样和流波岛主表达对人家闺女的倾慕之情的:“那日我受了重伤,救回去只剩下一口气,大夫说我撑不过一晚,昏迷中我听到庄子里到处都是悲悲戚戚的哭声。
“忽然,哭声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我看到茫茫大海中一位少女踏水而立。她有波光粼粼的眼,笑起来的时候鱼儿围着她转圈,她望着我说‘阁休你千万别死,我还等着你来娶我呢’。她玉手一扬,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入我的口中,我心里一暖,顿时醒过来。
“对梦里这位少女,我自此念念不忘,画下她的画像到处打听。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千回百转,我打听到少女原来是东海流波岛上的千金唐一霎。”
这是一个好故事,浪漫的爱情故事融入了神话元素,既有生死攸关的高潮迭起,又有痴情公子的赚人热泪。这等攻势她爹还扛住了,可见是见过大世面的。
东海之上有流波,入海七千里。流波岛是世人眼中的琅嬛福地,岛上有宝缎华泉,据说缎华泉水从西王母的瑶池中引入,解百毒治百病,美容养颜延年益寿提升功力,总之是一汪神奇的泉水。
世人为了得到缎华泉水,使出浑身解数出尽百宝,这些年来她爹听过的故事多了去了,岂是一个小小的打着爱情幌子的虐恋糊弄得了的?
贴身丫鬟五五最没出息,说起阁休这个梦的时候感动得泪眼汪汪,可劲儿地替心目中的未来姑爷说好话:“从没见过如此痴情的男子,他发誓娶不到小姐便终身不娶。那失望绝望的小眼神,那失魂落魄灰心丧气的样子,我真担心他一时想不开。小姐,你去看他一眼吧,就一眼,给他活下去的勇气。”
唐一霎磨不过母性大发的五五,跟着去瞧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改变了她的人生。她以为,这只是贴身丫鬟的善意请求,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阴谋的开始。
玉兰树下的阁休做了充分准备,纷纷扬扬的白色花雨中,唐一霎看到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眉目如画眼含忧愁的翩翩佳公子。四目相对的刹那,唐一霎的心仿若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她觉得她对这个阁休一见钟情了。
此情此景,她痴痴念了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阁休走后,她在五五的撺掇下,收拾包袱乘风破浪找他去也。然后,她在路上和五五走散了。再然后,她遇上了阁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