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所谓留学者,废时伤财事倍而功半者,又何也?请先言废时。留学者不可无预备,以其所受学者,将在异言之国,则不得不习其语言文字。而西方语言文字与吾国大异,骤习之不易收效。即如习英文者,至少亦须四五年,始能读书会语。所习科学,又不得不用西文课本,事倍功半,更不待言。此数年之时力,仅预备一留学之资格,既来异国,风俗之异,听讲之艰,在在困人。彼本国学子,可以一小时肄习之课,在我国学子,须以一二倍工夫为之,始克有济。夫以倍蓰之日力,乃与其国学子习同等之课,其所成就,或可相等,而所暴殄之日力,何可胜计,废时之弊,何待言矣!次请论伤财。在国内之学校,其最费者,莫如上海诸校。然吾居上海六年,所费每年自百元至三百元不等。平均计之,约每年二百五十墨元,绰有余裕矣。今以官费留学,每月得八十元,每年乃费美金九百六十元,合墨银不下二千元,盖八倍于上海之费用。以吾一年留学之费,可养八人在上海读书之资。其为伤财,更何待言。夫以四五年或六七年之功,预备一留学生,及其既来异邦,乃以倍蓰之日力,八倍之财力,供给之,然后造成一归国之留学生,而其人之果能有益于社会国家与否,犹未可知也。吾故曰:留学者,废时伤财事倍而功半者也。
吾所谓留学者,救急之计而非久远之图者,何也?吾国文化中滞,科学不进,此无可讳者也。留学之目的,在于植才异国,输入文明,以为吾国造新文明之张本,所谓过渡者是也。以己所无有,故不得不求于人,吾今日之求之于人,正所以为他日吾自有之之预备也。求学于人之可耻,吾已言之。求学于人之事倍功半,吾亦已言之。夫诚知其耻,诚知其难,而犹欲以留学为储才长久之计,而不别筹善策,是久假而不归也。是明知其难,而安其难,明知其耻,而犹靦颜忍受不思一洗其耻也。若如是,则吾国文明终无发达之望耳。读者疑吾言乎?则请征之事实。五六年前,留学生远不如今日之众也,而其时译书著书之多,何可胜计,如严几道、梁卓如、马君武、林琴南之流,其绍介新思想、输入新文明之苦心,都可敬佩也。至于今日,留学人数骤增矣,然数年以来,乃几不见有人译著书籍者,国内学生,心目中惟以留学为最高目的,故其所学,恒用外国文为课本,其既已留学而归,或国学无根柢,不能著译书;或志在金钱仕禄,无暇为著书之计。其结果所及,不惟无人著书,乃并一册之译本哲学科学书而亦无之。嗟夫!吾国人其果视留学为百年久远之计矣乎?不然,何著译界之萧条至于此极也!夫书籍者,传播文明之利器也。吾人苟欲输入新智识为祖国造一新文明,非多著书多译书多出报不可。若学者不能以本国文字求高深之学问,则舍留学外,则无他途,而国内文明永无增进之望矣。吾每一念及此,未尝不寒而栗。为吾国学术文明作无限之杞忧也。吾故曰:留学者,救急之策而非久远之图也。
胡适,安徽绩溪人,原名胡洪骍,后受《天演论》影响改名为“适”,1891年出生于一个殷实人家;幼年就读于家乡私塾;13岁到上海接受新式教育,先后进梅溪学堂、澄衷学堂与中国公学。中国公学一批立志改革社会的同学组织起“竞业学会”,发行《竞业旬报》,胡适在上面发表了几十篇文章。1910年,胡适赴美留学,入康奈尔大学农学院;1912年,转入该校文学院,修哲学、经济、文学。1913年,胡适接任《留美学生年报》编辑。次年1月,该年报发表胡适的4篇文章和一首诗,《非留学篇》是其中一篇。到1914年时,留美学生已达1461人,其中庚款公费生303人。这些学生除学杂费外,每月生活费80美元,在胡适看来“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大数目”。这篇文章发表时,胡适恰好看到湖南一年之留学费,感叹道:“此一省所送已达此数,真骇人闻听!吾《非留学篇》之作,岂得已哉!”在这篇文章中,胡适批判了当时留学政策的失误以及留学生群体的一些积弊,并提出了初步的改良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