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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论(节选)

梁启超

泰西人之论中国者,辄曰:“彼其人无爱国之性质,故其势涣散,其心耎懦,无论何国何种之人,皆可以掠其地而奴其民。临之以势力,则帖耳相从;啖之以小利,则争趋若鹜。”盖彼之视我四万万人,如无一人焉。惟其然也,故日日议瓜分,逐逐思择肉,以我人民为其圉下之隶,以我财产为其囊中之物,以我土地为其版内之图,扬言之于议院,腾说之于报馆,视为固然,无所忌讳。询其何故,则曰支那人不知爱国故。哀时客曰:呜呼!我四万万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

哀时客又曰:呜呼,异哉!我同胞之民也,谓其知爱国耶,何以一败再败,一割再割,要害尽失,利权尽丧,全国命脉,朝不保夕,而我民犹且以酣以嬉,以歌以舞,以鼾以醉,晏然以为于己无与?谓其不知爱国耶,顾吾尝游海外,海外之民以千万计,类皆激昂奋发,忠肝热血,谈国耻,则动色哀叹,闻变法,则额手踊跃,睹政变,则扼腕流涕,莫或使之,若或使之!呜呼,等是国也,等是民也,而其情实之相反若此!

哀时客请正告全地球之人曰:我支那人非无爱国之性质也。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今夫国也者,以平等而成;爱也者,以对待而起。《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苟无外侮,则虽兄弟之爱,亦几几忘之矣。故对于他家,然后知爱吾家;对于他族,然后知爱吾族。游于他省者,遇其同省之人,乡谊殷殷,油然相爱之心生焉;若在本省,则举目皆同乡,泛泛视为行路人矣。惟国亦然,必对于他国,然后知爱吾国。欧人爱国之心,所以独盛者,彼其自希腊以来,即已诸国并立,此后虽小有变迁,而诸国之体无大殊,互相杂居,互相往来,互比较而不肯相下,互争竞而各求自存,故其爱国之性,随处发现,不教而自能,不约而自同。我中国则不然。四万万同胞,自数千年来,同处于一小天下之中,未尝与平等之国相遇,盖视吾国之外,无他国焉。故吾曰: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故谓其爱国之性质,隐而未发则可,谓其无爱国之性质则不可。

于何证之?甲午以前,吾国之士夫,忧国难,谈国事者,几绝焉。自中东一役,我师败绩,割地偿款,创巨痛深,于是慷慨爱国之士渐起,谋保国之策者,所在多有。非今优于昔也,昔者不自知其为国,今见败于他国,乃始自知其为国也。

哀时客粤人也,请言粤事。吾粤为东西交通第一孔道,澳门一区,自明时已开互市,香港隶英版后,白人足迹益繁,粤人习于此间,多能言外国之故,留心国事,颇有欧风;其贸迁于海外者,则爱国心尤盛。非海外之人优于内地之人也,蛰居内地者,不自知其为国,今远游于他国,乃始自知其为国也。故吾以为苟自知其为国,则未有不爱国者也。呜呼!我内地同胞之民,死徙不出乡井,目未睹凌虐之状,耳未闻失权之事,故习焉安焉,以为国之强弱,于己之荣辱无关,因视国事为不切身之务云尔。

试游外国,观甲国民在乙国者,所享之权利何如,乙国民在丙国者,所得之保护何如,而我民在于彼国,其权利与保护何如,比较以观,当未有不痛心疾首,愤发蹈厉,而思一雪之者。彼英国之政体,最称大公者也。而其在香港,待我华民,束缚驰骤之端,不一而足,视其本国与他国旅居之民,若天渊矣。日本唇齿之邦,以扶植中国为心者也,然其内地杂居之例,华人不许与诸国均沾利益。其甚者如金山、檀香山之待华工,苛设厉禁,严为限制,驱逐迫逼,无如之何!又如古巴及南洋荷兰属地诸岛贩卖“猪仔”之风,至今未绝;适其地者,所受凌虐,甚于黑奴,殆若牛马,惨酷之形,耳不忍闻,目不忍睹。夫同是圆颅方趾冠带之族,而何以受侮若是?则岂非由国之不强之所致耶?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吾宁能怨人哉!但求诸己而已。国苟能强,则已失之权力固可复得,公共之利益固可复沾,彼日本是也。日本自昔无治外之权,自变法自强后,改正条约,而国权遂完全无缺也。故我民苟躬睹此状,而熟察其所由,则爱国之热血,当填塞胸臆,沛乎莫之能御也。

夫爱国者,欲其国之强也,然国非能自强也,必民智开,然后能强焉,必民力萃,然后能强焉。故由爱国之心而发出之条理,不一其端,要之必以联合与教育二事为之起点。一人之爱国心,其力甚微,合众人之爱国心,则其力甚大,此联合之所以为要也;空言爱国,无救于国,若思救之,必藉人才,此教育之所以为要也。……

……

哀时客曰:呜呼!国之存亡,种种盛衰,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彼东西之国,何以浡然日兴?我支那何以苶然日危?彼其国民,以国为己之国,以国事为己事,以国权为己权,以国耻为己耻,以国荣为己荣;我之国民,以国为君相之国,其事其权,其荣其耻,皆视为度外之事。呜呼!不有民,何有国?不有国,何有民?民与国,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今我民不以国为己之国,人人不自有其国,斯国亡矣!国亡而人权亡,而人道之苦,将不可问矣!泰西人曰:支那人无爱国之性质。呜呼!我四万万之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

哀时客曰:吾尝游海外,海外之国,其民自束发入学校,则诵爱国之诗歌,相语以爱国之故事,及稍长,则讲爱国之真理;父诏其子,兄勉其弟,则相告以爱国之实业。衣襟所佩者,号为爱国之章;游燕所集者,称为爱国之社。所饮之酒,以爱国为命名;所玩之物,以爱国为纪念。兵勇朝夕,必遥礼其国王;寻常饔飧,必祈祷其国运。乃至如法国歌伎,不纳普人之狎游,谓其世为国之仇也;日本孩童,不受俄客之赠果,谓其将为国之患也。其爱国之性,发于良知,不待教而能,本于至情,不待谋而合。呜呼,何其盛欤!哀时客又曰:吾少而居乡里,长而游京师,及各省大都会,颇尽识朝野间之人物。问其子弟,有知国家为何物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如何而可以入学,如何而可以中举也。问其商民,有知国家之危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如何而可以谋利,如何而可以骄人也。问其士夫,有以国家为念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如何而可以得官,可以得差,可以得馆地也。问其官吏,有以国事为事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某缺肥,某缺瘠,如何而可以逢迎长官,如何而可以盘踞要津也。问其大臣,有知国耻、忧国难、思为国除弊而兴利者乎?无有也。但入则坐堂皇,出则鸣八驺,颐指气使,穷侈极欲也。父诏其子,兄勉其弟,妻勖其夫,友劝其朋,官语其属,师训其徒,终日所营营而逐逐者,不过曰:身也,家也,利与名也。于广座之中,若有谈国事者,则指而目之曰:是狂人也,是痴人也。其人习而久之,则亦且哑然自笑,爽然自失,自觉其可耻,钳口结舌而已。不耻言利,不耻奔竞,不耻媟渎,不耻愚陋,而惟言国事之为耻,习以成风,恬不为怪,遂使四万万人之国,与无一人等。……

国者何?积民而成也。国政者何?民自治其事也。爱国者何?民自爱其身也。故民权兴则国权立,民权灭则国权亡。为君相者而务压民之权,是之谓自弃其国;为民者而不务各伸其权,是之谓自弃其身。故言爱国必自兴民权始。

今世之言治国者,莫不以练兵理财为独一无二之政策,吾固不以练兵理财为足以尽国家之大事也,然吾不敢谓练兵理财为非国家之大事也。即以此二者论之,有民权则兵可以练,否则练而无所用也;有民权则财可以理,否则理而无所得也。何以言之?国之有兵,所以保护民之性命财产也,故言国家学者,谓凡国民皆有当兵之义务。盖人人欲自保其性命财产,则人人不可不自出其力以卫之,名为卫国,实则自卫也,故谓之人自为战。人自为战,天下之大勇,莫过于是。不观乡民之械斗者乎?岂尝有人焉为之督责之、劝告之者,而摩顶放踵,一往不顾,比比皆是,岂非人人自卫其身家之所致欤?西国兵家言曰:“凡选兵不可招募他国人。”盖他国应募而为兵者,其战事于己之财产性命,无有关系,则其爱国之心不发,而战必不力。夫中国之兵,虽本国人自为之,而实与他国应募者无以异也。西人以国为斯民之公产,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中国以国为一人之私产,辄曰王者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云者,犹曰奴虏云耳。故彼其民为公益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也。驱奴虏以斗贵人,则安所往而不败也?不观夫江南自强军乎?每岁糜巨万之饷以训练之,然逃亡者项背相望,往往练之数月,甫成步武,而褰裳以去,故每阅三年,则旧兵散者殆尽,全军皆新队矣。未战时犹且如是,况于临阵哉?其余新练诸军,情形莫不如是。能资之于千日,而不能得其用于一时。彼中东之役,其前车矣!今试问新练诸军,一旦有事,能有以异于中东之役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奴为主斗,未有能致其命者。前此有然,后此亦莫不然也。此吾所谓虽练而无所用也。

国之有财政,所以为一国之人办公事也。办事不可无费用,则仍醵资于民以充其费。苟醵之于民者悉用之于民,所醵虽多,未有以为病者也。不观乎乡民乎?岁时伏腊,迎神祭赛,户户而醵之,人人而摊派之,莫或以为厉己也。何也?吾所出者知其所用在何处,则群焉信之,欣然而输之。……

吾闻之西人之言曰:“使中国而能自强,养二百万常备兵,号令宇内,虽合欧洲诸国之力,未足以当其锋也。”又曰:“以中国之人之地,所产出之财力,可以供全欧洲列国每岁国费两倍有余。”嗟乎!凭借如此之国势,而积弱至此,患贫至此,其醉生梦死者,莫或知之,莫或忧之,其稍有智识者,虽曰知之,虽曰忧之,而不知所以救之。补苴罅漏,摭拾皮毛,日夜孳孳,而曾无丝毫之补救,徒艳羡西人之富强,以为终不可几而已,而岂知彼所谓英、法、德、美诸邦,其进于今日之治者,不过百年数十年间事耳。而其所以能进者,非有他善巧,不过以一国之人,办一国之事,不以国为君相之私产,而以为国民之公器,如斯而已。……

导 读

梁启超,广东新会人,出生于1873年,父亲是清末秀才,因屡试不第,留乡教书。梁启超自幼聪颖好学,才思敏捷,有“神童”之称,11岁中秀才,16岁参加广东乡试,中举人第8名。次年入京会试落第,归途中“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当年秋天,朋友引荐康有为,他“一见大服”,顿觉时下流行的训诂词章学乃雕虫小技,而康氏好比“大海潮音,作狮子吼”,“遂执业为弟子”,成就了一段举人拜秀才为师的佳话。从此,康、梁两人的名字联系到一起。22岁时,在康有为策划的“公车上书”前后崭露头角;1898年,25岁的梁启超在戊戌变法中名满天下。变法失败以后,梁启超逃出北京,东渡日本,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活。他于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1898年12月)在横滨创办《清议报》,这篇以“哀时客”为笔名写于1899年的《爱国论》就发表在《清议报》上。毛泽东对这一时期的梁启超评价很高:“他最辉煌的时期是办《时务报》和《清议报》的几年”;他的文章“立论锋利,条理分明,感情奔放,痛快淋漓。加上他的文章一反骈体、桐城、八股之弊,清新平易,传诵一时。他是当时最有号召力的政论家”。 s4ZTDLh6QqElaSq3vIvxxhJrgvSDeRpmmFFEch9YRb49DVxCLFWA8wOuth4EXR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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