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走进甜品店的时候,杨亦萧正站在窗边仔细地拉上窗帘,初升的日光拂过他的脸,映得他的皮肤有一种病态的白。
他母亲有日光性皮炎,也就是紫外线过敏,白天的时候店里是没有阳光透进来的,这儿也就显得格外阴凉而舒适,总是会有附近的学生和小职员过来偷个闲喘口气。
不过月升可不是过来偷懒的,那个皮肤犹如白瓷一样的漂亮女人端着刚出炉的椰蓉包正往玻璃橱里放,闻声抬头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忙碌了一早晨的何芒脸上沾着薄薄的一层面粉,已经趴在墙角的桌子上睡着了。月升轻手轻脚地经过她,对杨亦萧的妈妈点了点头掀起软帘往里走。空气中充满了小甜点烘烤的香味,这种甜蜜的气息经久不散地萦绕在他们周围,她走进烘焙屋,几乎沉醉在了这片小小的天地里。
整洁的制作台上放着还没收起来的面粉、裱花袋和各种不锈钢工具,大烤箱和冰箱门都被擦得干净雪亮,月升缓步走到工作台前,熟练地摘下手表洗净手开始收拾。
杨亦萧也进来帮忙,他们通常各干各的,没有多余的交谈。月升背对着他打发一盆蛋清,打蛋器嗡嗡的声音很像飞机引擎正在发动,她听着听着,蓦地想起了梦里那条怎么也跑不到头的走廊,眼前的桌面瞬间旋转起来,她呆立原地,恍惚了一下。
她的心正在胸腔里慌乱地狂跳,林初阳这个只在赛场上不磨蹭的人也终于把外头打扫完了,他单手撩起帘子喊了声“大哥”就往里走,这一嗓子猛地把她从那个噩梦里拽了出来。
月升看见初阳,手里的动作一滞,忙慌里慌张地摸手表要戴上,她知道这是低血糖又犯了,手指微微发抖,不听使唤,抓了两下都没抓起来。
越着急就越慌乱,她完美地维持着表面的镇静,一边低头冷漠地“嗯”了一声,一边看起来毫无端倪地试图戴上表。
就在这个时候,她背后的杨亦萧忽然端着一盘生面团转身走过来,一言不发地用身体挡住了她的手。
在回医院的路上,何芒几乎是虔诚地捧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点开里头的语音记录,傻笑着凑上去听一听。
来店里帮忙以后,四人也自然而然地加了彼此的微信。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何芒和她那位血脉至亲学坏了,红着脸骗杨亦萧说自己有阅读障碍,麻烦他平时多发语音。
这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能一遍又一遍地悄悄翻出来听。
月升见怪不怪地看着她在路灯下闪闪发亮的眼睛,又想起了今天早上杨亦萧的举动。他十分善解人意地走过来……挡住了她手腕上的疤。
经过几天的相处,她渐渐发现了这个男生让何芒沉迷的原因。
她记得有一次店里来了个脸圆圆的姑娘,看脸色不太好,身体非常瘦,眼下两片憔悴的乌青,她整个人都木木的,神情有些呆滞却又有点疯狂,一进店就慌张地点了一大包甜点,低头付完钱匆匆就要走。
杨亦萧在柜台后轻声叫住了她。
结账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姑娘手上的伤痕,那是进食障碍患者标志性的伤疤,月升也注意到了。
他温声向那个姑娘打了个招呼,那双眼睛好像春日一瞬间化冻的小湖面,潮潮亮亮的:“不要这样。”
杨亦萧的声音很温柔,却又有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肯定,他看着她轻声道:“你很漂亮。”
那个姑娘只呆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站在那儿呜呜哭了起来。常年催吐使她的喉咙嘶哑,她所谓的放开嗓子哭,其实是声音很小的呜咽,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但怎么听怎么悲壮,好像她手里拎的不是小蛋糕,而是炸药包。
月升站得离她不远,本来准备走过去想帮她拿一下那包沉甸甸的东西,结果刚一冲她伸出手,那姑娘立马就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泪水从她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涌出,无声地滑过没有血色的浮肿脸颊,她咬着嘴唇,悄悄地颤抖着。月升张开手臂的动作僵在半空,为难地看了一眼杨亦萧,见他默许地点点头,只好轻轻把手放在了姑娘不断起伏的肩头上,她很瘦,月升摸到了一把冰凉的骨头。
但她的胸脯很烫,心跳得像是正绝望逃命的小兔子。月升听见她抽噎着说了句“谢谢你”,然后对杨亦萧微微点了点头。
把那个姑娘送出门之后,杨亦萧站在门边忽然向她问道:“你也有害怕的东西吧?”
虽然你老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但你其实是在意的吧。
“有啊。”月升犹豫了一下,想起了让她眩晕的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还有梦里那条漫长的走廊,她觉得有些丢脸,装作一脸无所谓地看向别的地方,“有什么问题吗,有人连一块巧克力蛋糕都怕。”
林初阳训练了一整天,正趴在靠墙的小桌上和何芒对着头睡觉,杨亦萧的妈妈正在烘焙屋忙着准备明天早上的食材,店里仅剩他们两个神志清醒的人,夜晚的暖风从门口吹进来,带进来花和绿植的香气。
她故意没有看他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没有任何问题,怕也没关系的。”杨亦萧看着那个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路灯下,转过头来淡淡地冲她笑了,“可以不完美。”
“我当然不紧张了,不能怕,我这是自己吗——”林初阳站在等待区里,一本正经地看着月升,“我是老王行走的脸面。”
五月的天气热得飞快,刚过立夏,气温就迫不及待地噌噌升到了将近三十摄氏度,让运动员们尽情挥洒青春汗水的运动会也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准备上场前,月升非常敷衍地说了句:“别紧张。”结果这人居然非常认真地告诉她“没什么可怕的”。
“这是什么歪理啊。”她想起那天晚上杨亦萧温柔无比的声音,眼神下意识就有点凶,“怕就怕,我又不会笑话你,没什么可丢脸的。”
“哎,话是这么说,但可以讨厌它,就是别怕它。”他故作严肃的表情维持了不到两秒钟,转眼就非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大哥这么担心我呀?”
月升冷冷地移开了视线:“我是担心老王的脸面。”
林初阳参与的项目里有长跑短跑也有接力跑,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全面发展的选手。
这位老王的脸面其实还挺好看的,他在阳光下有熠熠的健康肤色,还有一双又深又大的眼睛,性格开朗大方,在学校不论男生女生和他的关系都不错,啦啦队里的小女生们在他上场的时候加油的声音格外响亮。
他用力冲几个朝这边红着脸打招呼的女生挥了挥手,广播里在喊他的名字了。
林初阳的那双眼睛神采飞扬,左瞅瞅右看看,鬼鬼祟祟地把手伸到背后,拿出了一小把粉嫩的小花来。
“嘘。”他偏头笑了起来,“我可以的,不要害怕。”
一缕清风吹过,月升手里那束小小的花随之沉醉地摇摆了起来,她望着那些薄薄的脆弱花瓣有些出神。
“大哥再见!”林初阳认真地对她点了点头,大步奔向了跑道的起点。
观众席靠近跑道终点的一处角落,杨亦萧坐在那片阴凉里正在给运动员们分水和巧克力。
日光浓烈,即使是在这个遮光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外头滚动的热浪。他的皮肤在这些鲜明的明暗和光影下显出一种发暗的白,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和雪孩子一样静悄悄地融化在太阳下。
站在他旁边帮忙的何芒就显眼多了,她刚结束表演,还穿着那身红白相间的啦啦队小裙子,短发里掺着各色头绳编了几条彩色的小辫子,眼尾扫了一点淡粉色的妆,眼睛清亮,顾盼生辉,看起来既俏皮又动人。
而他们站在一起……就像一张画布旁边摆了个五颜六色的斑斓调色盘。
她那双颇有灵气的眼睛一转,紧接着就挥洒着浑身的色彩冲来人的方向招了招手:“月升过来,在这边!”
还没等月升走近,她已经惊讶地“哇”了一声:“我哥一定有信心拿到三个第一。”
“为什么?”
“不然他摘了这么多——”何芒冲月升手里那把小花努了努嘴,“老王一定会和他同归于尽的。”
坐在阴凉处的杨亦萧递给月升一根巧克力棒,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暖如日光的笑容,指尖却是冰凉的。月升接过巧克力,那股短促的寒意随即传到了她的皮肤。
她没有吃,而是抬眼看向了杨亦萧。他看起来是那么开朗温和,像阳光下的微风,刚才那电流一样的恶寒仿佛只是她血糖骤降产生的错觉。
哪里不太对。
是哪里呢……月升睁着眼睛正出神,不远处刚冲过终点线的初阳已经一个右转跑了过来。
他身上还带着露水一样连成片的小汗珠,到月升眼前一个急刹停下,笑着扶住膝盖喘起了气。
“大哥,出……出什么神儿呢?”他大口喘着气,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
何芒递过去一瓶水,犹疑道:“可能……是怕老王和你拼了。”
“真的啊?”林初阳刚接过那瓶水,刚要拧开就被月升一把拿开了。
“假的。”她淡淡扫了他一眼,“等会儿再喝!”
林初阳撞上她的目光,在正好的日头下对她笑了。
为期两天的校运动会最终在老王抑扬顿挫的演讲中圆满结束,大概是因为没能找到与林初阳同归于尽的正当理由,他化满腔悲愤为力量,声音洪亮气势磅礴,横飞的唾沫星子在那个饱满锃亮的秃脑门儿下与之争辉,场景不可谓不令人动容。
闭幕式上林初阳上台去领了好几回奖,全程笑得和傻子一样往台下的某个方向看。不知道是不是阿祖的错觉,他身为级部代表一直都在旁边准备发言,一不留神就瞅到校长在给初阳颁发证书的时候,整张脸悲喜交加,在熠熠生辉的脑门下微微地颤抖着。
而台下,人群里的何芒快要靠着月升睡着了。她这几天都在忙着和杨亦萧一起做志愿者,晚上回家还要研究小蛋糕的味道和新款式,已经困得神志不清,站着站着就歪在了月升身上。
月升的肩头摊开一把十分俏皮的黑色短发,一只胳膊小心地从何芒背后揽过去扶住她,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小心地握着一小把清新可爱的粉色小花。
放学回去的路上,一个肤色健康的男生哼着小调把两只手背在脑后,慢吞吞地和一个面沉似水的女生一起并排走着。
看表情就知道……那个女生的内心一定是拒绝的。
她的嘴角天生稍微朝下,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也就有点凶,抿嘴笑的时候也并不明显,非得认认真真地努力扬起嘴角,才能在她的脸上看到那么一点儿笑意。
因为何芒这几天简直进化成了“何忙”,老王一讲完话她就像被附体一样,一个挺身站直了拉上杨亦萧就往甜品店跑。
月升非常礼貌且有眼色地拒绝了何芒的“来啊”暗示,目送他们离开没有跟上。不想打扰他们的小时光,又怕自己找不到路,两相权衡,只好一脸嫌弃地和捧着满怀新本子和证书的初阳走到了一起。
而林初阳这个人……他好像只有在赛场上才长了腿。
初夏的日头长,但走在他旁边的月升毫不怀疑,照这个速度,他们一定能一路走进黄昏。
出了学校直走的那个十字路口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林初阳慢条斯理地和月升走过去一起等红灯,绿灯刚亮,他就发现身旁的月升忽然拔腿就往对面走,“哎哎哎”着忙跟上了。
“大哥,大哥!”他见月升完全没有要等他的意思,一路走到斜对面的树荫下,停住了。
月升在他困惑不解的眼神中俯下身来,努力扬起嘴角,向她对面的人笑了。
那是一个坐在树下的老大爷,面前摆着一个破了边的小木筐,半摊开的蓝布下露出鲜红欲滴的樱桃。
老大爷看起来年纪很大了,额头眼角的皱纹堆积在那副边缘泛黄的老花镜后头,小马扎旁边还斜放着一根木头拐杖。
初阳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这里被一排茂盛的行道树荫覆盖,路灯的光昏暗朦胧,蝉鸣嘶哑,和那些放学的学生们又遥遥隔了一条马路,他这双漏神的大眼睛实在是很难发现。
但让他呆了一瞬的却是眼前的另一个人,月升的眼尾随着嘴角一起认真地上扬,眼睛在那片错落的光影中像是月夜泛光的湖面,涟漪微荡,动人而明亮。她其实本身长得就好看,但正经的微笑对她来说麻烦又没用,脸上老是笼着一团丧气,那种美也就被木然的表情严丝合缝地掩盖了起来。而她的笑容天生又不明显,非得十分卖力才能挤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仔细看看她的面部表情其实还有些细微的僵硬。
但她在灯影下这么努力一咧嘴,平常覆在眉梢眼角的那层薄纱猛然被揭走,平日里行走如风冷漠无比的师太转眼又变成了一个面庞生动的少女。
林初阳的心跳咚咚加速,一时竟然喉咙发干,说不出别的话来。月升低头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钱,对那个老大爷温声说道:“请问这个怎么卖呀?”
然后她蹲下来伸出手往绿色的薄塑料袋里装了几大捧,看了看那个依旧满当的小筐,头也没转,皮笑肉不笑地问林初阳:“带钱了吧?”
林初阳双手拎着沉甸甸的两大包樱桃,一进店就如释重负地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袋子里露出几抹饱满如油画的红色,散发着一股非常好闻的淡淡清香。
“我好像听说你是全面发展的选手。”月升沿着小桌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对这个人立马揉起肩膀的架势表示了嫌弃。
林初阳使劲伸了伸两臂,正色道:“唉,大哥你有所不知,天下武功,那还是唯快……”
他觑着对方忽然冷了一度的脸色,原本嘚瑟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和阿祖附体一样谨小慎微地点了点头:“不破,不破。”
这家店的名字叫“梦中”。
已经是周六夜里八点多钟了,他们还是来这儿帮了一会儿忙。因为这个周末杨亦萧的母亲去了市里,这会儿又快打烊了,其实也没什么要干的,四个人梦游一样干完活,又凑到靠墙的那张小桌上瘫坐着闲聊。何芒非常骄傲地端出来一盘自己裱花装饰的纸杯蛋糕和甜甜圈,那些甜点颜色非常显眼,色块的融合与撞击有一种奇异的美感,蜂蜜、巧克力和奶油混成如同凡·高油画的鲜明色泽,十分诱人,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这些还是我拼死藏起来的,”何芒把那些甜品一个个分好,扯开一张椅子跟着坐在杨亦萧旁边,用一种开心又苦恼的口吻说,“没办法,销量太好了。”
刚买回来的樱桃被她精心点缀在小蛋糕上,白炽灯光在它们光滑的表面上投出红宝石一样诱人的光,月升伸出手拿起一颗吃了起来,清甜的汁液在她的唇齿中迸发,她的脸色瞬间又柔和了起来。
“运动会可算结束了,我们庆祝一下吧?”林初阳懒洋洋地把手里的小蛋糕举了起来,示意他们碰个杯。
这几天他们的确都忙,月升和他早起晨练准备比赛,杨亦萧和何芒也得兼顾志愿者工作和店里的活儿,每个人都在靠一口仙气吊着了。
杨亦萧垂眼笑了笑,举起面前的小蛋糕和林初阳轻轻碰了一下,他握着蛋糕纸托的手指白得惊人。何芒紧接着跟杨亦萧碰了起来,然后才非常敷衍地和她的血脉至亲沾了沾边缘的烘焙纸。
月升正在低头吃着蛋糕走神,完全没有听进去林初阳的话,对这三个人亲切友好的交流也毫无反应。见林初阳兴冲冲把手里的小蛋糕递过来想碰个杯,她非常自然地接了过去,在三双惊讶的眼睛下有条不紊地揭开薄纸咬了起来。
林初阳:“……”
“怎么了?”她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边挑起眼尾看了一眼林初阳。
“没怎么,没怎么。”林初阳忙不迭摆摆手,“大哥慢用,慢用。”
何芒“扑哧”一声笑了:“忽然这么闲还真不习惯,不然我们玩个游戏吧?今天又不着急回去,没关系的。”
镇医院今天晚上有一例孕妇的大手术,月升的舅舅、舅妈和何芒的父亲得在手术室里忙到后半夜,其实她们不回去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这种生活,何芒已经很习惯了。
“好啊,好啊,玩什么?”林初阳飞快地想了想,“我倒是有好多桌游牌,可惜没带来。”
通常下一个接话的人应该问:要不然明天吧,下回再玩。
但这句话没有任何人说出口,他们在那一瞬间微妙的沉默中彼此目光交接,何芒摇头忙说道:“没关系,没关系,自己写也可以的,也不难,就……‘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
因为他们都太明白了,“明天”“下回”这些词的意思就是“不再”。
林初阳的父亲是终年在国外远航的海员,难得回趟家。每次林初阳拉着父亲要跟他一起去大船上看看,他都会说:“初阳年纪太小,下次吧。”
而林初阳到现在也从未看过大海。
何芒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大概是为了逃避悲伤,一直都在医院忙工作,在她五岁之后就没有再陪她过过生日了。每年的那个时候她总会收到由小护士代送的礼物,还有一句甜甜的“生日快乐”。
也不知道是他要转达的,还是那个小护士看她心疼,自己加的。
能不能陪我一次?这句话的答案永远都是“下次一定”。
月升的情况还要简单一点,她的父母都是外科医生,她就像《实习医生格蕾》里的女主角,从小抱着娃娃穿过医院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和那种昏暗的气氛是她童年的大部分记忆。
三个月前,她的父母一起去国外参加了一次会诊,登机前母亲在机场难得想起来给她打了个电话。大概是因为手术很成功,母亲的声音轻快又温柔:“这一阵要忙的都忙完了,明天中午爸爸妈妈到家,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啦,开心吧?”
于是放下电话的月升赶紧冲到门口,鞋子都没穿好就往超市跑,天空凝着几团水墨画一样的漂亮乌云,空气里扬起一阵雨前独有的尘土腥味儿,她伞都没有顾上打,任凭那些快乐的大滴雨点落在她身上,拎着满手五颜六色的食材快乐地在雨中转了个圈。
她湿淋淋地回到家里,洗澡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快活地怦怦直跳。
第二天月升起了个大早,有条不紊地洗菜、切菜,再从锅里舀出一小勺汤尝尝味道,指针指向十一点四十分,最多还有二十分钟他们就能到家了。
她把几盘菜和碗筷桌椅精心地摆好,就站在门口,满怀期待地幻想着他们进门以后惊讶的神情。
指针指向十二点,一点,两点……
她在门口等啊等,桌上的菜热了几次还是凉透了,他们的电话打不通。月升由期待到焦灼再到失望,最后她忽然无比镇定,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他们的航班号。她点击搜索,却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突发空难信息。
母亲在这个时候终于想起发了一条信息回来,她说他们刚一登机,那边的病人术后反应就不太好,他们赶紧下了飞机回去又做了一场手术,要明天才能回来了。
“抱歉,月升,要明天了,明天一定回来。”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那一瞬间心里好像有扇门突然狠狠地关上了。她一步步走回餐桌,像从前一样自己吃了起来。她夹起一筷子冰凉的菜往嘴里放,慢慢地一口一口嚼着,窗外又下起了昨晚一样昏沉暧昧的夜雨,她伴着雷雨声独自吃完饭,把剩下的菜用保鲜膜包好放回冰箱。
她慢条斯理地把碗筷一一冲洗干净又擦干放好,把没有用完的食材放入冰箱归类整齐,厨房的地面被擦得光滑干净,整洁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而第二天……班主任把她从语文课上叫出来,告诉了她飞机失事的消息。
她居然一点也不吃惊,丢下班主任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路突然没有了尽头,怎么也看不到回家的路。
她一路横冲直撞地跑回家,气喘吁吁地打开冰箱,把昨天装好的菜一一拿出来倒掉。
做完这一切,她冷静地从厨具架上挑了一把水果刀,走进浴室拧紧了门。
莲蓬头里喷出的热水就像那天傍晚的大雨一样,肆意落在她身上。她的脸很快被浸湿,流淌着一片哗啦啦的温热,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落泪。
但不管过了多久她都清楚地记得母亲对她说的话:“明天我们就回来,开心吧?”
明天吧?明天一定。
乱讲,乱讲,她仰面坐在浴缸里,木然地看了看手里的小刀。
没有明天了。
其实月升对“真心话大冒险”一直都没什么兴趣,但林初阳完全相反,很有挑战的兴致,把问题随便糊弄过去就要选“大冒险”,以至于他在动情高歌了几曲之后,在座的三位纷纷都表示这游戏玩不下去了。
“哥,哥!你先别着急开始!”何芒堵着耳朵,一脸扭曲地制止了他,“没有‘大冒险’这个选项了,现在只能说‘真心话’。”
她赶紧从那摞临时写的小字条里替他抽了一张,瞥了一眼忙问:“说……嗯……说一件你知道是别人骗你的事。”
何芒“咦”了一下,这些小字条是他们自己写的,刚才的问题虽然无厘头,但还算这种游戏的标准配置,比如“你最喜欢的电影”和“最喜欢的颜色”这种其实都是她写来想问杨亦萧的,结果被林初阳半路拦截,他们三个不得不忍痛听他唱了两遍周杰伦的《晴天》。
而“你吃动物内脏吗”这种画风清奇的问题一看就是林初阳写的,抽到这个问题的月升淡定无比:“吃心肝。”
林初阳还好奇地追问:“为什么啊?”
她抬眼看向他,声音故作低沉道:“因为我没有啊。”
这一幕看得何芒和杨亦萧没忍住都笑了,尤其是杨亦萧,他笑得都咳了起来,停下来喝了好几次水。
何芒抽到的小字条上是一行非常好看的字,上面写着:“你想怎样度过你的人生?”
她不太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杨亦萧,小声而认真地答:“我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做喜欢的事,如果能就这么过一辈子,那就太好了。”
“如果不能呢?”月升问她。
“那就……忍耐。”
何芒放下手里的小字条,悄悄看了月升一眼。
“那抽到的问题我们一起回答,我就不唱了,可以吧?”林初阳摊了摊手。
“哎,哥你不一直都跟我说,做人要厚道……”何芒明显很不乐意,嘟了嘟嘴。
“可以,”月升很痛快地回答了他,“你先来。”
“我想想啊,有点多,毕竟我这么机智,呃……小时候,我妈妈说我听话的话就给我变出一颗糖来,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她让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偷偷看到她从口袋里慌忙将糖拿出来,再故作镇定地叫我把眼睛睁开。”林初阳回忆的时候眼睛里闪过怀念的光来,“我为了一直能有那些糖吃,就故意不戳穿她,每次都装作很期待很期待的样子。我小时候很淘气,我爸又老不在家,她真的好厉害啊。”
“不然一般人谁能轻易把我养这么大啊。”他嘿嘿一笑,朝何芒一侧头,“芒芒到你了。”
何芒默默对她这位脱线的血脉至亲叹了口气,想了半天才张口:“嗯……小时候,四岁那会儿,有一天大人们都跟我说我妈妈出远门旅游去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她面前还有没吃完的半个甜甜圈,它的表面淋着漂亮的巧克力花纹,色泽明亮,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轻松地接道:“她以前是个小演员嘛,经常去外地的,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是‘领盒饭’了。”
何芒用力眨了眨眼:“我说完啦,月升你呢。”
月升刚说了一个“我”字,忽然停住了。她看向小声咳嗽的杨亦萧,认真问道:“没事吧?”
杨亦萧端起水杯喝了起来,同时用另一只手轻轻摆了摆,意思是没事。他大概喝得有些急,呛了一口,紧接着咳得更厉害了些,何芒完全不意外似的,赶紧站起来给他轻轻拍后背,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他的眼睛在光下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但好像聚不上焦,没什么神采。他用力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没事的。”
“你这就是谎话。”月升严肃地凝视着他的脸,想从那张苍白无比的脸上看出点破绽来。
杨亦萧垂了垂眼睫:“我去吃个药就好了。”他试图站起来,结果双手猛地扶住了桌子,又坐下了。
看他又咳嗽起来,何芒赶紧抓起水杯给他递了过去。他眼角的那颗痣在越来越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看得她眼眶一酸,生硬地移开了视线。她看向桌面,小声道:“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
她的话停在半路,惊讶地“啊”了一声。
桌子上,杨亦萧刚刚放下的水杯里,肆意地盛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殷红的血液凝成一缕一缕的花瓣,在清水中水草一样轻轻摇摆。月升的心里“咯噔”一声,一种说不出来的慌乱瞬间弥漫全身,她赶紧抬起手去捂一旁林初阳的眼睛:“闭眼!”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林初阳的瞳孔骤缩,呼吸紧跟着急促起来。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拼命地闭上眼睛大口喘起了气。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摆了摆手:“我……我没事,你先……你先看……”
“闭嘴!”月升短促地呵斥,“深呼吸,不许晕。”
上一秒还是四个人好好坐着,眨眼间能直立行走的只剩她们俩了。月升扶着林初阳的肩膀,左右支绌,只好赶紧看向对面睁大两只眼睛的何芒,冷静而飞快地说:“芒芒别慌,药在……”
没等月升说完,何芒噌地站起来就往烘焙房跑,看得月升愣了一下。
很快何芒就握着三个小药瓶跑了回来,月升内心复杂地发现她准确地在那个堆着瓶瓶罐罐的木柜里头摸出了所有的药,一时居然少有地组织不起语言来。
原来她知道,月升表面看着波澜不惊,心里已经一阵翻腾:她一直都知道吗?
“没关系的。”杨亦萧扶住桌角无力地咧了咧嘴,“我自己来就行。”
月升的手还紧紧抓着摇摇晃晃的林初阳,声音不由得冷硬了些:“芒芒打120,没得商量。还有你——”她转头看向眼神涣散的林初阳,“别晕!”
林初阳的眼前是逐渐扩大的金色,像喷漆一样填满了他的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了。他耳朵里又像是有几十只鸟尖叫的嗡嗡声,这句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面,透过波纹一荡一荡地传进他耳朵里,听起来破碎而遥远。
在那些鸟声嘶力竭的尖鸣声里,他见到那片熟悉的刺眼金光,以为自己又要像以前一样就地扑街了。
但这次有哪里不太一样,他隐约能感觉到有一双纤细的手紧紧扶着自己的肩头,让自己不至于仰面倒下去。
“……怕。”月升的声音穿过那些嘈杂的耳鸣声,听起来居然有一种奇怪的温柔,他暗自想着,自己这是真的神志不清了。
“……害怕。”
她说什么?
林初阳努力地排除那些刺耳无比的杂音,试图分辨出那个人到底说了什么。
这次,他听到了。
月升凑到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你可以的,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