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她又在窥视着那扇小门。
贴着墙边,透过门缝小心往里看,那个眼角有一颗痣的男生老老实实坐在迎着门的那把椅子上。正午浓烈透亮的阳光毫不费力地挑开帘子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的皮肤像吸血鬼一样白得发光,耳郭几近透明。
他微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桌对面的医生重复着相同的话,光线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月升的呼吸沉重起来,她看到屋里那个人的头发忽然变长,眼角的痣在光线中迅速消失。
她屏住呼吸,惊讶地认出了那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是自己。
桌子对面穿白大褂烫着卷发的女人面孔模糊,正细声细语地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她低头垂着眼,右手轻轻捂着缠绕绷带的左手腕。
躲在门外的月升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视角好像和桌子后穿病号服的那个她瞬间重合。
她一抬头,冷冷说道:“我不会再这么做了,别说了,让我走吧。”
穿白大褂的女人惊讶地望向她。她闷声站起来,越过这个刻意温柔的女人,一步步向门口走了过去。门后的月升心脏一阵似鼓点般密集的狂跳,躲避不及,然而穿病号服的那这个月升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她,漠然用没缠绷带的那只手一把拉开了门。
“吱呀”一声,门后出现了一间熟悉的教室。
月升有些惊讶地站在这间教室门口,屋里正在上语文课,她看到自己歪枕在一条胳膊上,盯着课本上史铁生的那张和蔼亲切的笑脸发呆。
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带去一片微弱的暖意。
老师正在指着黑板讲《我与地坛》,前排的学生们低头飞快地记着笔记,角落里的几个女生在偷笑着传小字条,靠窗的胖哥用一双聚光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瞅着老师的方向,趁女老师一侧头,立马把桌洞里的绿豆糕塞进了嘴里。
月升恹恹地盯着摊开的那页课本,史铁生正对着她静静地微笑。
没人看出他难过得要死,她想,这真要命。
她的眼神慢慢向上,注意到了门口的人。
班主任和她的目光交接一瞬,对正在讲课的李老师招了招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边小声说话边不放心地下意识看向她。
她心里涌上一股慌怯,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听到李老师有些为难地叫了她一声“月升”。她沉着脸努力压抑住狂跳的心,经过女生们嬉笑投掷的小字条,经过吃得衣襟上满是白色碎屑的胖哥,经过笔尖动得飞快的班长,走出了门。
她不为人知地怀着隐秘而巨大的恐慌,面上冷静地问道:“怎么了?”
班主任的眼神里是刚才那阵犹疑的为难,同时掺了些同情进去,他压低声拍了拍她的肩膀:“月升你听我说,你父母今天回国的航班……”
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
一直躲在门后的月升看到另一个自己沉默了一阵,忽然丢下站在原地的班主任跑了起来。
她长长的头发朝后飞舞,瞬间拉长的走廊里落满刺眼的光。月升下意识地跟着那个头也不回的自己一起跑,走廊太长了,好像怎么都到不了尽头,边缘锋利的光影有着中世纪油画一样的质感,她一边跟着跑一边心下一慌,又来了,她想。
从尽头处穿过来的金光把整条走廊都涂抹成危险的金色,她一路追着这道没有边际的光,好像随时都会消融在其中。
月升跑得大口喘息,她停不下来,但十分镇定。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她放慢步子跟在另一个自己身后,镇定而冷静地大口呼吸,等待自己从这个缠着她不放的梦里醒过来。
三个月了。
不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中,她总是在迷路。
对于元嘉十一中三班的老师同学们来说,熊月升这个新同学大多数时间看着都凶巴巴的。
明明是个还挺好看的小姑娘,却有一双在凶神恶煞和看破红尘间来回切换的眼,以至于所有人都对她下意识地敬而远之。谁也不知道,她老挂着一副冷冷的表情,除了因为“中二”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睡得不好,一直都没什么精神。
月升在一夜没有停歇的奔跑中猛然清醒过来,挣脱了那条无尽的走廊。
刚刚五月初,熹微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已经满是初夏的暖意。她一言不发地盯了一会儿天花板,起床穿衣洗漱,背上书包走到街口的早餐店里吃早饭。
舅舅和舅妈都在镇医院任职,她起床的时候一般是见不着人的。她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独自一人,这样也好,不用强打精神应付亲戚朋友那些关切到让她害怕的眼神,不用装作自己一切都好,随便怎么哭丧着脸都行,这样小小的自由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在热闹的早餐店里,各色人群来来往往,成群结伴的学生和准备上班的小职员们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边咬着油条大饼,边谈论一些生活中有趣的事。
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位置,刚低头喝了口热豆浆,窗外就响起了一声满是惊喜的“大哥”。
月升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努力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大口把豆浆喝完。林初阳大概自带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设定,这几天老是能莫名其妙地碰见她。就算两人只是在下课时擦肩而过,他也会飞快地来一遍字正腔圆的“大哥好,大哥再见”,使路过的女生们纷纷投来疑惑但赞同的目光,看得她非常不自在。
林初阳兴冲冲地对她招了招手,转身就跑了进来。
他端着一盘热腾腾的包子刚在桌边坐下,旁边的月升就把空纸杯往桌子上一放,站起来转身就走。
林初阳“哎”了一声,抓起两个包子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尽,行道树下有几只肥胖的喜鹊正在悠闲地跳着脚,漆黑的尾羽在饱满的光线里透着几抹绿幽幽的光。
它们困惑地歪了歪头,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接近,惊叫着扑棱着翅膀哗啦啦地飞了起来。
平常干什么都慢一拍的林初阳奇迹般地跟上了闷头快走的月升,又惊异地看到她准确地摸到了一个路口之外的镇医院门口。
还有比这更让他感觉神奇的。
在看到医院门口左顾右盼的那个人时,林初阳手里抓的包子一松直直往下落。
然后一旁的月升飞快地伸手一接,一言不发地将包子塞回了他手里。
那个让人觉得眼花缭乱的小姑娘闻声转过三只睁大的眼睛,先是看了看那袋命途多舛的肉包,又看了看和她一样不知所措的林初阳,组织了半天语言,才惊讶地问道:“哥你干吗呢?”
林初阳手里举着包子,呵呵地笑了:“芒芒,这……是我大哥,介绍你认识一下?”
经过那条别扭无比、尴尬异常的上学路之后,林初阳痛定思痛,很快就发现了更简单有效的另一个办法。别看他平时动作慢吞吞的,脑子居然转得还挺快。
于是一天傍晚放学,月升照常跟着何芒在路口一拐,心照不宣地跟上前面那个人时……怎么看到好像前头多了个人?
何芒“嘶”了一口气,眼睁睁看着前面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紧挨着杨亦萧,非常不厚道地冲她们做了个招牌性的“雨刮器招手”。
月升一低头:“芒芒,我们走。”
“不不不……”何芒恳求地抓着她的手,眼里是瞬间闪过的犹疑和莫大的决心,声音里透出些许慌张,“我们不走不走。”
她像一只小猫,坚持地可怜巴巴地望着月升。
月升轻轻叹了口气,刚一点头,何芒转眼就喜笑颜开,亲昵地挽上她的胳膊:“月升最好了。”
这个格外少见的大型尾随计划在第一天就宣告失败,她们先是看到前头的两人在甜品店门口停了一下,刚一个急刹放慢脚步,杨亦萧已经回头望了过来。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皮肤在暮光里有一种格外发暗的白。他想了想,对她们问道:“要不要来店里坐一下?”
甜品店里拉着漂亮的布艺窗帘挡光,柜台和墙上的架子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很多小小的盆栽,灯光亮而温柔,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玻璃橱窗上。
店里弥漫的甜蜜气味让月升立刻平静下来,她跟着惊喜无比的何芒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专心地闻起这股好闻的香气来。
他们刚坐下没多久,柜台里的女人就端出来一盘小点心轻轻搁在桌上。那个女人四十多岁,保养得非常好,只有眼角有细碎的皱纹,而那双眼睛却又非常清澈明亮,眼尾处挑起一道好看的弧度,这点小小的瑕疵也就显得微不足道,好像美玉上一个极不起眼的磕碰。
她的相貌和杨亦萧有七八分相似,低头对他们微微抿嘴笑了笑表示欢迎,就回到柜台后的烘焙屋去了。
林初阳小心地瞅着月升,试探着大哥长大哥短地叫她;月升则专注地盯着桌子上的四个小蛋糕试图分散注意力,强行忽视这个热情过头的小弟未果,又被他的声音烦得血糖一阵自由落体,忙低头大口狂吃了起来;何芒心满意足地用一只手撑着下巴,认真而温柔地凝视着对面的杨亦萧;而杨亦萧……看着斜对面闷头怒吃蛋糕的月升,一言不发地把自己面前的那份推了过去。
这场灾难般的大型尾随,莫名其妙地在灯光明亮的甜品店里结束。
因为怕自己控制不住把林初阳拍飞,月升全程狂吃,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剩下的三人都十分自觉地把自己的那份小蛋糕推给了她。
窗外传来隐约的蝉鸣和蟋蟀叫声,路旁高大的行道树在晚风里飒飒地抖着深绿的叶片,杨亦萧把这三个蹭吃蹭喝的跟屁虫送到门口,在何芒闪闪发亮的沉醉眼神里轻声叫住了月升:“血糖控制不好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吃这么多糖,平时要注意一下饮食。”
月升那张老是看起来哭丧的脸惊讶了一瞬,接着垂下眼嘟囔道:“我都知道,我会看食物的GI值(升糖指数)和GL值(血糖生成指数),也知道每天的糖分推荐摄取量。”
但那又怎样呢。
这句话她掂量了一下,没说出口。她其实都知道,只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
父母那么注意健康问题,还不是……
“你也低血糖吗?”月升注意到他那种白得发暗的脸色,用严肃的口吻认真说道,“我看你糖吃得不比我少,别光顾着教育我。”
杨亦萧似乎是愣了一下,转眼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一样的。”
傍晚开过这里的车稀疏得像偶尔划过的小小流星,和元嘉市里的其他中学不一样,元嘉镇里的十一中靠近郊区,地方比较偏,紧靠着一片茂密的小树林,路边的行道树挺拔翠绿,传来阵阵带着枝叶馨香的蝉鸣。
这家甜品店的光投在街边,像一叶悬着灯的小舟漂在黑夜的海上。
“送你们吧。”杨亦萧刚说完,林初阳已经单手把书包甩在肩后,漫不经心地拦截了他:“我来就行啦。”
一盏一盏路灯高悬,四散着UFO一样的光。何芒挽着月升,对林初阳这种很不厚道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谴责和不满。林初阳“哎哎”着一一应完,冲她使了个眼色:“芒芒,我大哥在这儿看着呢,差不多得了,我可是你哥,血脉至亲啊。”
“乱讲,在生物学上我们是两个毫无关系的独立个体好吗?”何芒哼了一声,声音却带了一丝柔软。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对身旁一直闷头走的月升轻轻说,“月升,月升,你知道他为什么是我哥吗?”
月升一直在想杨亦萧刚才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互怼了一路,闻声才回过神。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不是因为他是你的血脉至亲?”
何芒“扑哧”一声笑了:“月升!”
林初阳倒着走在最前面,嘿嘿地冲月升竖起了大拇指。
“不是的。”何芒五颜六色的短发在微风里飞舞,她停了一下,歪头温柔地笑了,“是因为他送我回家。”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六月一号的一个傍晚,元嘉镇第一实验小学的学生们在镇电影院后台准备儿童节汇报演出。何芒和其他所有小女孩一样,把所有的头发都绾在后脑紧紧扎成一个团子,雪白的小脸上整齐地刷着两片腮红,眼睛圆溜溜的,像漆黑的两颗葡萄。
她躲在深红色的幕布后,悄悄往观众席里看了一眼。
校长、教导主任、美术老师,还有小丽的妈妈……她的目光飞快地在这些人的面孔上落下又飞起,期待又慌怯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幕布被音乐老师一把拉上,她严肃而温柔地对何芒说:“一会儿就演出了,别乱动。”
何芒不太舍得地往幕布后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们的节目是歌舞《种太阳》,何芒和另一个小姑娘穿着金色的蓬蓬小连衣裙,站在最前面声情并茂地领唱,剩下的小女孩们在她们身后穿着白裙子伴舞。
她和旁边的小女孩拉着手,一边照着老师说的“富含感情”地对口型,一边悄悄在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
她的额头冒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在音乐老师的注视和台下响起的掌声中鞠了躬退场。往舞台下走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些失望,差点被台阶绊倒。
和她一起唱歌的那个小女孩扶了她一把,细声细气地说:“小心点儿呀。”
何芒点了点头,和退场的女孩儿们一起回到后台。表演完的小姑娘们都很开心,七嘴八舌地讨论一会儿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吃麦当劳或者回家看动画片,另一个主唱问何芒结束后要和父母去哪里庆祝,何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我看到我妈妈在台下拍照了!”
“我也是,我也是!我爸的手都拍红啦……”
小女孩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一声咳嗽中戛然而止,十几个梳着同样整齐的团子头、画着同样喜庆腮红的小脸一低,老老实实地排成一队跟着老师走了出去。
后门早已经等着一群不时往里张望的家长,先是其中一个瞥到了姜老师,紧接着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都一齐涌向了她身后那群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深夜的光线不太好,她们又化着一样的表演妆,穿着一样的小白裙子,有几个家长倒是真没认出自家闺女是哪个。姜老师喊一个名字,家长应声,一个小女孩就从队伍里跑着跳着扑向父母的怀里,和他们一同回去。
这是级部主任的要求,为了保障学生们的安全,演出结束后必须由家长接送。何芒的名字第二个被叫出来,姜老师清清楚楚地喊了两声“何芒家长”,而等待的人群里并没有任何反应。
何芒低头盯着自己裙子上那朵金色的太阳花,一言不发地用手指揉着裙角的纱。
十几个名字很快叫完,何芒的名字第二次被轮到,姜老师的声音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原本喧闹的队伍里只剩下她和另一个伴舞的小姑娘,她们俩可怜巴巴地站在一起,有了一种莫名的相依为命的感觉。看到那个小女孩努着嘴快哭了,何芒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的,他们应该一会儿就来啦。”
后台的出口不断拥出一批又一批和她们一样表演完毕的小朋友,姜老师把她们安排在新来的队伍里,耐心地把这些孩子一个个交到他们的父母手里。
晚风已经有些冷了,她送完第三拨小孩儿,回头看了看剩在原地的何芒,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另一个小姑娘在第二拨人出来时被迟来的奶奶接走了,小姑娘嗔怪地喊了句“怎么这么晚呀”就冲过去一把拉住了奶奶的手,抱怨着要去吃冰激凌和汉堡。佝偻着背的老太太用小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堆着笑的时候挤出一脸的皱纹,她忙不迭地连声应着,被孙女跳着蹦着拉走了。
“告诉老师,你没忘记告诉家长来接吧?”姜老师捋了一把耳边的卷发,俯下身子的时候她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疲态,何芒看到了。
何芒嗫嚅道:“没有。”
“你爸爸的电话一直都没有人接,妈妈没有空吗?”她的声音有一种刻意过头的柔和,好像大部分幼师都有这种情况。
“老师,我认识路。”何芒鼓足勇气说道,“镇医院离这里很近的,过两个红绿灯再拐一下就到了。”
姜老师惊讶了一下,凝视着她的眼神转眼又职业病似的温柔起来,但她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有规定的哦,必须要有家长接送。”
何芒的脸其实早就涨红了,是因为腮红才看上去不那么明显,她告诉过爸爸了,她记得,她不止一次告诉过他……
又一批表演完毕的小朋友欢天喜地地出了门,姜老师转过头继续自己的工作,而她身后低头孤零零站着的何芒则像一个犯了错被罚站的人,在那些小朋友或是好奇或是惊讶的注视中,低头阴沉着一张欲哭的脸,使劲攥着自己的裙角。
“她怎么还在呀?”
“哎,不会是没人接吧……”
“哈哈哈,真的假的呀……”
她哥本人就是这个时候闪亮登场的,这个场景将会无数次被日后何芒在想要追着他打的时候记起。
“我们可是血脉至亲啊!”抱着头的林初阳这么一喊,她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空气甜腻温热的傍晚。
这个蹦出来冒充她家长的人她之前只见过几面。他穿着现在看来夸张过头的主持人小礼服,浓眉大眼,小脸上和她化着差不多的腮红,他只往这边瞅了一眼,就大大方方对姜老师撒起了谎:“老师,她和我一起的,我是她哥。”
林初阳从小就长得浓眉大眼,让人挑不出毛病,性格又开朗,颇受老师们喜欢。他冲不知所措的何芒夸张地挥了挥手臂,而他漂亮的妈妈见状也对她友善地笑了笑,并对姜老师微微点了点头。
还没等姜老师同意,他已经在那些嘲笑和惊奇的声音里大步走到了何芒旁边拉起了她的手:“我们回家了。”
何芒的脸一下子又热了起来,她被这个并不熟悉的小男孩轻轻拉着,在那些滚烫的目光注视下走到那个身上香香的女人裙边。女人的笑容和姜老师那种程序化的笑容不一样,她一笑,何芒就觉得心里忽地一软,所有的故作坚强都瞬间土崩瓦解,她又由逞强的人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女人踩着红色的高跟鞋,步调缓慢而优美,一手一个拉着他们转身离开了。
晚风拂过何芒发烫的脸颊,她的手紧紧攥着女人柔软温暖的手指,鼻尖萦绕着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这股气息和那些腻人的花香不一样,她依恋无比,不舍得放开。
牵着母亲另一只手的林初阳冲她嬉皮笑脸地吐了吐舌头:“我见过你,你是那个唱《种太阳》的……叫……叫芒芒对吧?”
“是何芒。”她迟疑了一下,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呢?”
路灯把林初阳的眼睛映得非常明亮,他看着她,嘿嘿地笑了:“叫‘哥’。”
林初阳待在医院大门旁边,用一只手潇洒地把校服甩在肩后,冷冷的灯光下他偏深色的皮肤看起来非常有光泽,像极了一匹细腻柔滑的棕色缎子。他清了清嗓子,对刚走进去的两个人说道:“不用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看到她俩并没有什么表示,点了点头就要手拉着手往里走,他着急地补充了一句:“叫哥就行了。”
何芒又一次躲避不及,非常不情愿、非常敷衍地拖长嗓门儿喊了句:“哥——”
“在呢,在呢。”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看向一旁面孔永远沉静的月升,咧出一口白牙,“大哥再见!”
月升看着他那双殷切而诚恳的大眼睛,只好和何芒一起强行忽视他们三人错乱的辈分,无奈地点了点头。
杨亦萧一把拉开了窗帘。
骤然落进来的银色月光像发光的灰尘一样,轻轻附着在他的肩头。他的睫毛很长,轻柔的光线扫过他的眉梢,眼下的小片阴影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深邃,他静静地在这片光下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往回走。
斜照进来的明亮光线让甜品店里看起来像是被整齐地切开了,一道一道的明暗光线出现在木质的桌椅上,他经过时整个人也就变得忽明忽暗起来,瞳孔里的光像即将在风雨里熄灭的火把,摇摇欲坠。
甜品店已经打烊了,月光似一层轻柔无比的薄纱,熠熠生辉地浮动在光滑的弧形玻璃柜上,他看着空荡而闪亮的横柜,脑中忽然出现了那个沉默的女生低头努力吃蛋糕的场景。
她看起来有点狼狈,用一种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架势一言不发地埋头狂吃,神情里居然有几分挣扎和虔诚,看得他心里莫名地触动了一下。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满地月光,走到拐角处的楼梯口,抬手关上了灯。
楼梯上的灯光很暗,他那两片眼睫似轻盈的蛾翅像是终于投入了那盏昏暗的小灯里,转瞬在黑暗中消失了。
卧室里的灯“啪”的一声被何芒一把拍开,照亮了以蓝绿色为基调的房间。卧室被她涂成深蓝色的墙上交错着贴了很多电影海报,《飞屋环游记》的彩色大气球屋紧挨着低头扶帽子的迈克尔·杰克逊,教父凝重而深邃的眼神投向娇羞地捂着脸的死侍……
她穿过乱堆着水晶球和塔罗牌的小桌子,把拖鞋一甩,张开双臂仰面向大床倒了下去。
短短的头发先是被柔软的床垫弹起,紧接着四散着摊在灰色的床单上,她盯着天花板,忽然想起早餐店卖包子的那个小哥老说她打扮得像是在麦当劳工作的杀手,她自顾自地笑了笑,月升才像杀手呢。
她想起月升那双生人勿近的眼睛,几乎是肯定地想到,应该是他不敢说吧。
何芒圆溜溜的眼睛在天花板上扫视了半天,坐起来赤足踩在地毯上,走到墙边把灯关上了。
她重新躺了回去,天花板在骤然暗下来的卧室里渐渐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荧光,那是她用夜光颜料自己画的。
今夜的月光太亮了,从飘窗挥洒进来的光线让那些星星的图案并不清晰,她静静地躺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月色里。
这座房子里非常安静,有呼吸的活物只有在隔壁睡着的保姆李阿姨和正在看着假夜空的自己。何芒轻叹了一口气,默默爬起来走到窗边,想把窗帘拉上。
她的手指搭在轻薄的布料上,抬眼看到了窗外真正的夜空。
星星暗淡,月亮又大又圆,一丝乌云的遮挡也没有。
何芒拉窗帘的动作停在半路,在飘窗上倚靠着坐了下来。
月升睡不着。
今夜的月色格外好,明晃晃的光毫不费力地穿透窗帘的遮挡,在她闭紧的眼皮上烙下两片小小的白光。
好在梦里也并不是一个让她期待的地方,她睁开眼睛,在那片辉煌的光线里眯了眯眼,忽然看到了林初阳的脸。
她又想起今天在那家店里时,林初阳认真而专注地瞅着自己的眼神。当时他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她血糖暴跌、心烦意乱,只能埋头拼命吃眼前的小蛋糕。
林初阳坐在她旁边,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悄声说道:“这么喜欢吃甜的,大哥心里苦啊?”
说得她噎了一下。
自从三个月前父母因空难去世,他是头一个人这么坦然地对她说“你心里苦啊”。身边所有人都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她,尤其是她在一天傍晚冷静地试图划开自己的手腕之后……
人们见到她,总是用一种轻缓的语气不断重复“没事的,没事的”,可怎么会没事呢?
他们还对她讲,她父母并没有真正离去,他们进了天堂,他们还活在她心里……
都是胡说的。她一边应付地点头一边想,死了就是死了,哪里都不会去。
从此只能出现在别人的记忆里,直到最后被忘记。
她不知道。
很多年之后,有个人会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道:“我不会忘了你的。”
他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气对她讲:“我会记得你。”
割伤手腕后住在医院时,隔壁床的小姑娘经常对月升挤眉弄眼,那个女孩儿割伤自己是为了让父母买最新款的iPhone手机……而他们自然而然屈服了。
那天晚上也是这么亮的月光,电视机里在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她们谁也睡不着。那个女孩儿无所事事,开始找她闲聊。
“我割得可浅了,我爸妈就吓成那个样子。”她哈哈笑了几声,“父母就是这么蠢,你说是不是?”
见月升没有理她,她又用天真而好奇的语气问道:“你呢,大姐姐你是为了什么呀?”
“父母就是这么蠢的。”月升没有看向她,声音很轻很冷,“一不留神就真把自己弄死了,连我们这些菜鸟都不如。”
隔壁床的女孩儿张大了嘴巴,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月升看着自己的被子被映得雪亮,手腕上的绷带跟着一起散发着细腻柔和的光,她看得愣了一下,接着说道:“小时候大家不都是这么想的吗,将来爸爸妈妈去世了以后,自己也就可以去死了。”
她看着对面女孩儿目瞪口呆的样子,轻声说:“原来只有我是这么想的啊。”
月升的思绪从那个苦笑中抽离,用力对着飘浮着的光芒眨了眨眼睛,那个冲她笑的人影紧接着消散了。
月升挑起一双清澈的、弧度优美的眼睛,诚挚地看着林初阳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黑的运动员。”
周六的清晨,游荡在空中的雾气一息尚存,在翠绿的叶片上凝成一颗露珠,顺着分明的脉络流到尖儿上,轻轻一顿,拉长了落到泥土中,溅出一朵四散的花。
日头在鱼肚白的天空里像一颗打碎了的蛋黄,正屏息凝神地酝酿着一天的热和光。
林初阳刚跑完十公里,浑身散发着蒸笼一样的热气,他偏深的皮肤上都是细小的水珠,分不出是雾水还是汗水,那些水珠顺着他的脊背和发梢往下淌,让他的皮肤散发着细腻而晶亮的碎光。他的动作迅疾,看起来像一条正在海面上迎风劈开浪花的鲨鱼。
“都说了,我是全面发展的选手。”林初阳的胸口一起一伏,拿起水杯刚想喝就被同样跑了好几圈的月升一把夺了下来。
她喘着气冷冷道:“一会儿再喝。”
一道光线沿着她汗涔涔的秀气脸颊倏地游移而过,天快亮了。
五月十号是学校的春季运动会,用林初阳本人的话讲,他身为高二全级部的优秀代表、校长老王的得意门生,非常有必要在每天清晨伴着第一缕阳光出现在训练场上。
至于月升……她就和一开始一样,像一个找不到路的小孩子,被每天起大早去甜品店帮忙的何芒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林初阳。那天晚上她们的尾随行动暴露之后,因祸得福(当然,只有何芒和林初阳这么想),彼此逐渐变得熟悉起来。何芒周末主动去店里帮忙,顺手拉上月升,自然也就带来了跟屁虫林初阳,他们四个会在空闲的时候一起在一张小桌上聊天吃小蛋糕,偶尔谈谈人生,讲讲理想。
开始大家什么都不会,只能帮忙打扫收拾,但何芒对这件事有着异于常人的执念,直接发愤图强学起了烘焙,每天起大早在家里鼓捣,出门上学的时候头发上都沾着一层面粉,一拍腾起一道白烟,原地就能飞升成仙。
大概和杨亦萧沾边的事,何芒都能激发出极强的天赋,很快她就能有模有样地试着做出几种漂亮的小甜点,并在一个清晨奔赴甜品店帮忙烘焙,把送月升上学这件事甩手交给了林初阳。
结果第二天,这位何芒很不靠谱的血脉至亲就因为运动会跑出来晨练了。
月升不愿意杵在旁边干看着,慢慢跟在他身后也跑了一早晨。她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在熹微的日光中打了个哈欠,发现自己怎么也不能将眼前这个小麦肤色的人和皮肤白皙的游泳运动员联系在一起。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把手里的水递过去,强打精神厉声嘱咐道:“慢点儿喝。”
倒不是刻薄,她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是饿了。
林初阳受宠若惊地应声接住,两人并排沿着操场往外走。月升昨晚没睡好,又冷不防起大早来晨跑,早就累了,她惊讶于旁边这个人的活力,刚跑完十公里却还有精神在路过小花圃的时候去祸害公共植被。
她手里接过那朵花瓣粉嫩脆弱的小花,脑海中立马浮现出老王的花圃和脑门儿一起变秃的场景,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开心吧?”林初阳看起来十分得意,“我厉害吧。”
月升不太想承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转移话题道:“每天都这么闹腾,你不会累的啊?”
林初阳怔了一下,好像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种问题:“其实……我也累的。”
他笑了笑,转瞬就眨巴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不全靠大哥你和白日梦死撑着呢。”
月升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瞪了他一眼,接着低头加快了脚步。林初阳赶忙追上了她:“你别生气别生气,我是说真的。”
“你知道我是体育生升上来的嘛,结果考试前正好去了趟外地比赛,乍一回来状态不好,那个分数考得,苍天——”林初阳认真而诚恳地说,“一路让我准确避开了想要报的所有高中,到最后才被老王用一双慧眼一把兜住了。”
“这可是他有生之年最英明神武的决定……之一,别这么看我呀,你想想,从一中掉到十一中,这给我难过的啊,混吃等死一整年。”他用的却是十分轻松的语气,“直到那天翘了体育课看到你,大哥,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侥幸和得意。还好我之前考砸了,还好还好没通过,发挥失常真是太对了。”
从前的失败在那一瞬间由可耻羞愧变得金光灿灿正确无比——
“不然我该去哪儿才能遇到你啊。”
看着月升愣了一下的脸色,他忙嬉皮笑脸地补充道:“哥,再笑一个。”
“你笑起来很好看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啊,”林初阳想了想,拖着嗓子哼唱起来,“太——阳——公——公——出——来——了。”
这股杀伤力极大的魔音穿耳而过,月升一哆嗦,赶紧浑身僵硬地制止了他:“住嘴!我笑!”
两人已经走到了操场的边缘,准备拿上挂在小栏杆上的书包去食堂吃早饭。林初阳十分自觉地伸出手去拿月升的包要一起背上,月升眼皮也没抬,轻声道“放下”,他立马老老实实地把月升的包交到了她手里。
他们沿着校园小路往外走,林初阳身上的汗水在升高的体温中悄然蒸腾出几道雾气,迎着初升的日光有种特别的朝气。他老是这么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一会儿快步走到她前面,一会儿又慢吞吞地抱着后脑勺跟在后头,但月升知道他不会离开。
她故意别过眼睛望向别处,正好看到了灿烂升起的大片光芒。日出其实只有一瞬间,紧接着,天就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附近原本看不清的男生们在光线里逐渐显现出身影,他们还在晨光中卖力挥舞着双节棍,汗水飞洒,风里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太阳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