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四年四月间,朝命即已下达。苏轼卸了京中的差遣,在家里慢慢地打点行装,并不急于赴任。他身心俱疲,对于未来不再抱有绮丽的幻想,所以也就不像当年赴凤翔任那样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现在,留在京城的朋友已经很少了,正如他在《送刘道原觐南康》一诗中所说的:
交朋翩翩去略尽,
惟吾与子犹彷徨。
文同也早已出守陵州,他得知苏轼外放任杭州通判,千里迢迢寄诗告诫:
北客若来休问事,
西湖虽好莫吟诗。
这段日子,苏轼常常想起这位沉静稳重的表兄。去年此时,两人还常常一起写字作画,如今却已相隔数千里,而且此后也再没有重逢的机会,人生之路是怎样地飘忽不可把捉啊!苏轼反复吟咏着文同寄赠的送行诗,为字里行间洋溢着的那一份关爱之情深深感动。
七月,苏轼携带一家大小——继室夫人王闰之,十三岁的长子苏迈和去年新生的次子苏迨等,乘船离京。他们先到陈州( 今河南淮阳 )与苏辙一家相聚,在那里一住就是七十多天。
九月初,暑热已消,秋风渐起,苏轼一家继续前行。苏辙送哥哥到颍州( 今安徽阜阳 )。
颍州旧称汝阴,这里气候温和,物产丰饶,境内的西湖风景绝胜,可与杭州西湖相媲美。不久前刚刚致仕( 退休 )的欧阳修就定居在这里。一到颍州城,兄弟俩便一同前去拜望。看到老师虽然刚刚年过六旬,却已须发皆白,老眼昏花,双耳重听,步履艰难,一副衰弱无力的龙钟老态,苏轼不禁一阵心酸。这位文章风节可为万世之表的老人,这一生是多么不容易啊!历尽了政海的波澜翻覆,经过了无数次政敌的攻击和诬蔑。可欣慰的是,他终于可以自在安闲地在美丽的大自然的怀抱,度过他生命的黄昏。
致仕后的欧阳修日子过得非常悠闲,他说,我有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以我一个老翁,老于此五物之间,因而自号“六一居士”。
苏轼兄弟的到来,令老人分外高兴。他们兴致勃勃地游览西湖,饮酒赋诗,畅谈终日。一天,欧阳修还故意给苏轼出了一个难题,要他为自己珍藏的一座石屏风赋诗一首。
咏物之作最为难工,既要师法自然,又要笔补造化。也就是说,状物写貌与传神写意相辅相承,若即若离,才可称为上乘。苏轼却是此中高手,早在凤翔时期,他那首著名的《石鼓歌》就已成为咏物诗的典范。不过,眼前这一座石屏,既没有奇异多变的外形可以摹写,又不像石鼓经历过数千年风风雨雨,在时间的迁延流变中串连起无数历史的兴亡,实在极为平凡。唯一独特之处,是它的表面有些高低错落的纹路,很像一棵傲然挺立在绝壁之上的孤松。苏轼凝视着石屏上淡淡的松影,想象的翅膀飞得很远很远。他的眼前,一幅苍凉而绝美的图卷已经展开:
在他的家乡,在峨眉山西面雪岭的峰巅,在皑皑白雪覆盖的陡峭山崖,这棵苍老而虬劲的孤松,倔强地凌空而立,它俯视万物,在孤烟落日之中与苍茫的天宇融为一片……这是怎样的鬼斧神工啊!莫不是毕宏、韦偃,这两位唐代画松名家死后安葬在石屏的产地虢山,他们含愤苦闷的灵魂、悠远玄妙的神机巧思,在深深的地层下汹涌激荡,幻化为飘渺的烟霏,缭绕在这天然的石屏之上?这些古代杰出的画家,确实并非一般凡俗之士可以比拟追攀。从他们的笔下,我们看到的岂止是一棵孤松?实在是一股郁勃的生命激情与坎坷不遇的无穷感慨!
想到这里,苏轼奋笔疾书,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
何人遗(wèi,赠送)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蒙。含风偃骞得真态,刻画始信有天工。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烂心难穷。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像略与诗人同。愿公(指欧阳修)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
汩汩的诗情,两三年来郁积心底的愤懑,随着长短不一、错落有致的句式,源源不断地宣泄在洁白的纸上,形成起伏跌宕的气势,其中“独画”一句,长达十六字,更是匪夷所思的独创,为“从古诗人所无”( 清·汪师韩语 )。欧阳修读后禁不住击节称叹!
在欧阳修家盘桓二十多日,苏轼不得不启程赴任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第二年,欧阳修就因病去世了。苏轼公务在身,不能前来奔丧,满怀悲痛写下《祭欧阳文忠公文》寄托哀思,并且终其一生,对恩师念念不忘。他不仅坚持欧阳修所开辟的诗文革新运动的方向,而且继承欧阳修奖掖提携后进的精神,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家,在北宋文学发展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