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约翰: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处于忧郁、悲痛的状态。这是一个死亡的季节,忙于参加葬礼、追思礼拜和写吊唁信的时节,就连媒体的头条新闻都宣称,我们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但比起整个宇宙暴发的混乱,丧失亲朋好友给我带来的伤痛要沉重得多。
圣诞节那天,我的一个老朋友二十三岁的女儿自杀了。2月,我从二十三岁时就认识的一位心爱的女性朋友去世了。上个月,一位老朋友,年仅四十五岁,意外摔了一跤之后竟然撒手人寰。都是女性,她们都没能过完上天赋予我们大部分人的那些时光就走了。我对自己说,我应该懂得命运的多舛而不至于感到出乎意料,这就是世道常情,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而我们的末日随时都可能降临,然而,这样长远的眼光却无法带给人丝毫的慰藉。唯有心痛。简直是无药可医。
你所讲的国际象棋的故事——这也算是个恐怖故事——促使我去重新思考,我所说的“竞赛”到底意味着什么?
(顺便提一句,我已多年不下棋了,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在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也曾一度沉湎于此。毫无疑问,棋类是人类发明的最令人着迷又对人的心智损害最严重的游戏。不久,我发现自己在梦中还在思考棋局的招数——于是,我决定再不下棋了,否则我会发疯的。)
当我使用“竞赛的乐趣”这个短语时,我想我指的是一种释放的感觉,它来自你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比赛之中,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全神贯注于一个特定的任务,从而是身心两方面受益,那是一种“超越自己”的存在感,暂时从自我意识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输赢是人们必然考虑的因素,但它们是第二位的,不过是人们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水平打好比赛的借口而已——因为没有最大限度地发挥水平,就不会有真正的乐趣。
为了锻炼而锻炼总是让我觉得无趣。仰卧起坐、俯卧撑、环赛道慢跑以“保持体形”、举重、投掷健身球,这些都不能达到竞赛所产生的那种相同的有益健康的效果。在你尽力要赢得正在进行的比赛时,你忘记了你正在跑正在跳,忘记了你实际上获得了有益健康的运动量。你在运动中忘了自己,虽然我并不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原因,但它似乎给人带来了强烈的幸福感。当然了,还有其他超然的人类活动——性爱是其中之一,艺术创作也在其中,欣赏艺术也不能例外,但事实上,即便在性爱过程中,大脑也有心猿意马的时候——性爱可并不总是超然的!——艺术创作(想想吧:小说写作)总是充满了疑问、停顿与涂擦,而我们也不可能总是聚精会神地阅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或者总是心无二用地聆听巴赫的宗教剧。但是,如果你没有全身心地投入比赛,你就没有认真对待它。
我们不能忽视疲劳的问题。如果你的身体在比赛中感到疲劳了,你就难以集中精力,也会丧失获胜的欲望(也就是竭尽全力的能力)。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韧性强、难度大的运动项目都是年轻人在参赛,也解释了专业运动员大都在三十岁时结束职业生涯的原委。但是,尽管已筋疲力尽,仍逼迫自己去超越自身已知的极限,继续尽最大努力去挑战自我,这一定有乐趣。
我清晰地记得我在体育荣誉中的最后冲刺。二十多年前吧,我参加了纽约出版商垒球联队的比赛,每周到中央公园比赛一场,我是维京-企鹅(你在美国的出版商,早前也是我的)联队中的一员。球队是男女混合式的,比赛也不过是尺度很宽、轻松散漫的比赛,但我那时虽然已近四十或四十出头了,我依旧乐于复活自己曾经是老棒球运动员的肌肉,而且(由于习惯和性格使然)总是全力以赴地去打比赛。一天晚上,我站在球场自己的位置(第三垒)上,击球手打出了一个高高的界外球,离我的右侧很远很远。当我看到球的运行轨迹时,我很清楚我根本接不到它,但是(又一次,由于习惯和性格使然)我还是起跑开始追它。我尽可能快地移动着自己并不年轻的双腿,跑了感觉都有十分钟,这时我认识到:太好了,也许我真的还有机会呢。就在最后一刻,在球就要落地之际,我全力向前一跃,在身体迎面砸上草地时,我用手套最顶端的部位夹住了那个皮球。记住:这不是什么重要比赛,不过一场友谊赛而已,选手都是些喜欢说笑的图书编辑、秘书、接待员以及收发室的办事员,但我偏偏愿意奋力去接那个球,想法很简单,就是逼迫自己一下,看看我还能否接得住它。当然啦,之后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膝盖和胳膊肘疼痛难忍,但我感到快乐,一种又可怕又愚蠢的快乐。
我想说的是,我同意你的看法。关键不是要赢,而是要做好,要尽力做到最好。你在轮船上同陌生人的国际象棋比赛使你面对自己着魔的那一面,而当你看到自己的状态时,你在厌恶之中退却了,远离了那部分自我。我从未有过类似的启示。事实上,我认为,我也从来没有如此渴望着去赢得像在1965年你与德国人的那种比赛。这与集体之间和个人之间比赛的差异有关系吗?在少年和青少年时期的所有比赛中,我参加的都是球队的活动(主要是棒球和篮球),但很少参与一对一的那些项目(赛跑、拳击、网球)。在我参与过的上百场比赛中,我猜想我所在的球队大致上是输赢各占一半。当然了,赢球总比输球让人感到更舒心,但我也不记得曾经因为输球而感到灰头土脸——除了有那么少数几次,自己把一场重要的比赛给搞砸了,觉得有点辜负了队友的期望而有些沮丧。
然而,个人比赛,我想,一定会更加凸显自我,自我也就必然更加引人注目——自然也就更加危险了。所以你才会在去得克萨斯州的路上,在阴森的大巴上不断地强迫自己复盘。你以为自己要比对手更高明,然后证明了确实如此,接着你就诅咒自己怎么就接受了平局的提议呢。但是,若当你知道事实恰恰相反,你知道你并不是更高明的棋手,那又会怎样呢?
我想起了网球,这是一项我从不花时间,也打得不好的运动(反手击球不行)——但我就是爱打。我父亲,天生就是个网球手,他的存在用他对网球的热爱就可以定义了(有很多年,他都是早上六点钟就醒了,就为了要在上班之前打两个小时的网球)。当他六十多岁的时候,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依然可以打败二十多岁的我。尽管我知道我可能赢不了,但在我们打球的时候,我依旧尽最大努力去打,而且我会看看自己把球击出去有多远,自己在比赛中又提高了多少等等,以此衡量自己的成功之处。输球从不会让我痛心疾首。另一方面,我也发现有些胜利毫无意义,甚至令人生厌。大概在十五或者十八年前,我曾经跟彼得·凯里 打网球,发现他球技非常糟糕,毫无还手之力,他连从我这里赢一分的想法都没有。我感到赢得毫无乐趣。我只是觉得对不住可怜而勇敢的彼得,他就像不会游泳却跳入了深水区。
所以,只有当对手实力相当时,竞赛的乐趣才最强烈。
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