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约翰:
你12月30日言辞活泼而又诙谐的来信,是我启程去机场前两个小时收到的。现在我又身在欧洲了,寒冷的巴黎,恰好正午,我坐在酒店的房间里,本希望能够睡个午觉,好让我抵消一点一夜未眠带来的影响,但还是无法入睡。请原谅我使用这可笑的信纸,也请原谅我用了这糟糕的圆珠笔。不知何故,巴黎酒店的客房里没有配备打字机。
你能撇开我们对经济思考的话题,这着实令我高兴。那个话题,我没什么资格去谈它。不用说,我是普世幸福观的一个热诚的信仰者。我愿全天下每个人都有一份心满意足的工作,每个人都能挣到足够的钱以摆脱贫困的威胁,但我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实现这样有价值的目标。所以,我还是把这类话题放到一边,自己保持沉默为好。
关于查尔顿·赫斯顿传奇,最后再说几句。你认为我们之间的偶遇所以有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在一个电影人的环境中游走,在同一个圈子中旅行。但事实是,只有第一次相遇才与电影有关。第二次发生在芝加哥的图书博览会,第三次则是在纽约一家酒店的大堂。所以我才有那样的困惑与惊奇,我觉得这些相遇完全难以置信——好像这些事件(如你所说)并非来自现实生活而是来自梦境一般。
上周我重读了《罪与罚》,这不是第三就是第四遍了。我突然被其中的情节设置吓到了,因为它们与查尔顿·赫斯顿的故事何其相似啊。两个毫不相关的人不知怎么就成了邻居。杜尼亚的未婚夫居然就那么巧,与索尼亚的继母住在了同一幢楼中。那个差点毁了她(杜尼亚)的男人,也就那么巧,住到了索尼亚的隔壁。难以置信吧?是的,但它对营造一个狂热之梦的外部环境来说绝对有效,而这也恰恰带给了这部小说巨大的魅力。我想,我要表达的是,有些发生在我们身上、出现在现实世界里的事情,颇似虚构;而一旦虚构最终成真,那么,或许我们就必须重新思考我们为现实所下的定义了。
我同意你的观点,观看体育节目是一项无用的活动,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但是,我自己平生像这样简简单单地浪费了多少时光呢?又有多少个下午我像你在12月28日一样在虚度岁月呢?把那些浪费的时光加起来,数字肯定惊人,而光是这么想想,就让我充满了不安啊。
你提到了犯罪(当然是玩笑了),但是,或许真正的术语应该是负疚的愉悦,或者干脆就是愉悦。以我为例,我所感兴趣并且一直定期观看的体育项目,都是那些我从小就喜欢参与的运动。人一旦深入地了解并理解了一项运动,就能够欣赏专业运动员的那份威猛,以及常常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比如说,我一点都不关心冰球,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打过,对它是一点都不了解。还以我为例,我倾向于关注并追踪某些特定的队伍。当你熟悉了每一个队员、对他们如数家珍之后,你就深陷其中了,而这种熟知提升了一个人容忍无聊的能力,它足以让你应付运动中大多数的时候都毫无变化的那种沉闷时刻。
毫无疑问,比赛本身有一种强烈的叙事成分。我们密切关注交战双方比分的起伏波折,就是为了要知道最终的结局。但不一样,这与阅读一本书可不太一样了——至少不像你我努力想写的那类书籍。但或许,它与类型文学有更加密切的关系吧,想想悬疑小说或是侦探小说之类的……
【刚才,意外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就在楼下等我。我得出去一趟,回来后我接着写。】3个小时之后:
……那些全都是同类书,无休止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同一个情节之下,不过是换了成千上万的细枝末节而已,然而,公众偏偏对这类小说如饥似渴永不满足。仿佛每一部小说都是一种仪式的再度上演一般。
比赛的叙事方面,是的,它吸引着我们的目光,直到比赛结束,直到最后的一秒钟,但总的来说,我还是倾向于把体育运动看成一种表演艺术。对很多运动项目与比赛,你肯定抱怨过它们沉闷无比还似曾相识。但这种情形,在你去听自己喜爱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独奏表演时,不也同样发生过吗?你对那首曲子早已了熟于心,但你还是想听一听这位不寻常的钢琴家是如何演奏它的。平庸的钢琴家和运动员比比皆是,但忽然之间就有人闪亮登场,让你为之惊艳。
我不知道,是不是曾经有过两场一模一样的比赛,纯粹为了比赛而比赛。也许有吧。所有的雪花都是相似的嘛,但人们共有的智慧也承认,每一片雪花都是独一无二的。六十多亿人居住在这个星球上,想想吧,每个人的指纹都彼此不同呢。我看过的棒球比赛数以百计——或许数以千计——几乎每一场都有某些细节或是情况,是我在其他比赛中从未见到过的。
新事物中有愉悦,已知事物中同样有乐趣。品尝一个人喜欢的食物会带来乐趣,性爱也会使人愉悦。无论一个人的性爱生活多么富有异国情调或者复杂多变,高潮就是高潮,而我们所以愉快地期待它,就是因为它在过去曾经给我们带来过愉悦。
尽管如此,放着桌上的书不去读,一个人在电视面前一坐一整天,只是看着年轻人在相互撞击身体,还是会感到相当愚蠢。你都不知道时光是怎样溜走的,而更糟糕的是,你支持的球队还输掉了比赛。所以,我在巴黎这里要说,尽管我知道明天有一场橄榄球赛,是纽约巨人队与强大的费城队之间的一场关键的季后赛,但我不能再去看了——为此我深以为憾啊。
跨越大洋大洲,送去我诚挚的敬意!
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