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约翰:
直到昨天,在你发出一周之后,“致P.A.的信”前面的附信才出现在西丽的电脑里。不知怎么搞的,西丽先前没有看到它(到了数字化的生活之中,我们两个就显得无可救药了)。我很高兴你在葡萄牙过得很开心,我也一样;但很遗憾知道你得了流感(我秋季的时候得过一次重感冒,因此对那些微生物多么令人讨厌一清二楚)。我相信你现在已经康复了,因为你那封思维缜密的信不可能出自一位病人之手。
你在信中提到了电影节,这让我想起了一段离奇的经历,我很愿意讲给你听一听。那是1997年,我在戛纳电影节上做评委。那年恰逢电影节的五十周年纪念日,于是,组织者决定尽可能地把过去的历届获奖者都召集来,好让大家拍一张大型集体照。出于某种原因吧,评委们也应邀去照了相——这就是我出现在那一百多人合影中的来龙去脉。
现在看这张照片,我发现,在导演当中我能认出的有:安东尼奥尼 、阿莫多瓦 、瓦伊达 、约翰·布尔曼 、大卫·林奇 、蒂姆·伯顿 、简·康平 、奥尔特曼 、文德斯 、波兰斯基 、科波拉 、科恩兄弟 、迈克·李 、贝尔托卢奇 和斯科塞斯 。演员包括:吉娜·劳洛勃丽吉达 (!)、劳伦·白考尔 、约翰尼·德普 、维托利奥·加思曼 、克劳迪娅·卡汀娜 、丽芙·乌曼 、夏洛特·兰普林 、毕比·安德松 、瓦尼莎·莱德格雷夫 、伊莲娜·雅各布 、海伦·米伦 、让娜·莫罗 和安杰丽卡·休斯顿 。
在我们合影之前,有个鸡尾酒招待会,酒会大约持续了一小时。我不确定曾经置身于过同样一个人气过盛的大厅。那种感觉就像任何人都想跟其他所有的人会面与交谈,由于聚会而引发的激动让这些大牌明星和传奇人物个个都变成了极度活跃的小学生。
我身在其中,被介绍给好多人,和其中的一些人进行了简短的交谈,然后,在大家转来转去的混乱中,我忽然发现正在和我握手的人是查尔顿·赫斯顿 。在这个大厅的所有人中,我最不愿与之交谈的人就是他了——这不仅因为我认为他演技差(动作僵硬、牵强附会、华而不实),而且我发现他的政治立场也令人厌恶。你可能知道,他与全美步枪协会 关系密切,总是发表一些可恶的右翼言论,这些言论还总能成为美国媒体关注的焦点。但我能怎么办呢?不可能在那样的时间与场合去指责他吧,而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陷入困境了。赫斯顿并不知道我是谁,这很自然,但他也受大厅气氛的感染,情绪高昂,在与我聊天时,谈兴甚浓。他在说,我在听,在接下来的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回顾了自己早期来到戛纳的经历,谈到了他漫长的从影生涯,提到他认为这个聚会真是美妙无比,还说在这么多才子佳人面前他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尽管我对他有成见,但我必须承认,在某些方面,他真是一个“绝对的好人”。
几天后,电影节结束,我也回到了纽约。两三天之后,我去了芝加哥。我答应过我美国的出版商去出席一年一度的图书博览会。我在那里的任务是朗读自己将于当年秋季出版的一本书的片段。我抵达的当天是个周六。在酒店登记入住之后,我就搭乘出租车去了麦科米克会展中心——我发现,这地方巨大无比,差不多有五十架飞机的机库那么大,但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挤满了出版商的展台,有成百上千家出版商的展台。等我找到亨利·霍尔特出版公司 的展台时,我的膀胱都要憋坏了。有人给我指了指男厕的方向(大约有一英里半的路),我就向那个方向走去,快速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过道,路经几十个出版商的展台,而在我就要走到的时候,我往右匆匆一瞥,坐在那里一张桌前在书籍上签名的,正是查尔顿·赫斯顿,就是一周前我在戛纳电影节上见到的查尔顿·赫斯顿。他头顶上方的横幅写着:全美步枪协会。不用说,我没有停下来寒暄一番。这位“绝对的好人”又回到了他的本色当中,我自然也不愿与他交谈。但我还是感到有点不解。我也感到奇怪,刚刚在法国电影节上见过他,几天之后就又在芝加哥的书展上碰到他,这样的概率到底有多大?
我朗读了自己的作品之后,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周日,我就飞回家了。第二天,也就是周一,我被安排与法国女演员朱丽叶·比诺什 在曼哈顿共进午餐。她正在考虑是否要接受邀请,在我当时正准备拍摄的电影《绿宝机密》 中出演一个角色(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放在这里说就太复杂了)。我在正午稍过来到她的酒店——是麦迪逊大道上一个叫作马克的酒店,小巧,典雅,但价格昂贵。我告诉朱丽叶·比诺什我到了前台,然后就在大厅里踱步,等她下楼。大厅里冷冷清清,除了前台后面的职员和我以外,空无一人。大约过了一分钟,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年人,他身体略微前倾,步履迟缓。他开始朝我这个方向走来,刹那间,我意识到,我正在注视着……查尔顿·赫斯顿。
他抬起头,注意到我后停了下来。认出人的眼神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他向我招招手,然后微笑着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对吗?”
“我们上周在戛纳见过,”我说,“我们在集体合影前还聊了一会儿。”
“啊,想起来了,”他说,真诚地微笑着,然后伸出手和我握手,“真高兴再次见到您。”
我没提在芝加哥的事情。
他问我一切可好。很好,我说,就是挺好的。我问:那您呢?您近来怎么样?他说,很好,也是就挺好的。然后,他就继续向前,缓缓地通过旋转门走了出去。
我想说明什么呢,约翰?类似的事情也在你身上发生过,还是说,我是独一无二遇到此事的人?
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