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芳尽谢,绿荫满地,倏忽之间已是六月炎蒸的季节。这天,骄阳炫目,长虹垂天,一场阵雨过后,暑气蒸腾,更觉酷热难当,欧阳修与诸位僚友相会于普明寺后园大字院。园中翠竹亭亭,龙吟细细,清澈的泉流从林间穿过。他们在水边林下铺席置酒,或临风赏竹,泉边戏水;或品酒清谈,棋枰对弈,尽得闲雅自适之乐。
普明寺后园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故园。当年,年过七十的白居易退隐洛阳,创“九老会”,在履道里宅第的苑囿,与八位和他一样高年致仕的寿星耆老同聚共欢,“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 唐·白居易《序洛诗》 ),流风余韵,至今令人追慕。
欧阳修等人熟习洛地习俗,深受白氏风仪陶冶,徜徉其间。自然与人生冥然相契,历史与现实悠然相融,耳目所及的自然景观中所蕴藏的各种轶事、典故,不免油然浮现脑际,仿佛置身于前贤时流所共同营造的文化氛围之中,逗引起种种感受、情怀和思绪,顿觉“非有清吟啸歌不足以开欢情”。于是以五律为体,相约分题赋诗。张太素饮酒最少,而诗独先成,在座各位欣然继之。欧阳修《普明院避暑》一诗写道:
选胜避炎郁,林泉清可喜。拂琴惊水鸟,代麈折山花。就简刻筠粉,浮瓯烹露芽。归鞍微带雨,不惜角巾斜。
梅尧臣、王复等也各有题咏。诗成之后,他们挥毫泼墨,将诗歌题写在院壁,一时没能做出诗来的,也纷纷题名壁间,留作日后美好的回忆。酒阑人散,回到家中,欧阳修意犹未尽,又提笔写下《游大字院记》一篇短文:
六月之庚,金伏火见,往往暑虹昼明,惊雷破柱,郁云蒸雨,斜风酷热,非有清胜不可以消烦炎,故与诸君子有普明后园之游。春笋解箨,夏潦涨渠,引流穿林,命席当水,红薇始开,影照波上,折花弄流,衔觞对弈,非有清吟啸歌不足以开欢情,故与诸君子有避暑之咏。太素最少饮,诗独先成,坐者欣然继之。日斜酒欢,不能遍以诗写,独留名于壁而去。他日语且道之,拂尘视壁,某人题也。因共索旧句,揭之于版,以志一时之胜,而为后会之寻云。
文章先写因酷热寻找胜地避暑,再写因胜地而引发作诗,末记后会有期,欢情不断,完整记叙这次雅聚的全过程。语言清丽,骈散夹杂,极富情韵,初步显露出欧阳修独特的散文风格。
洛中三年,对欧阳修的散文创作道路发生了一锤定音的重要作用。在这里,他拿出珍藏多年的《昌黎先生文集》,在朋友们的帮助下,访得人家所藏旧本加以补缀校订,从此一心一意效法韩愈,学作古文,摒绝骈文。他说:
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
作为西京留守推官,常须用四六文起草公文,但他也极力回避,尽量不作。
古文是与骈文相对而言的概念,散行单句,不拘形式,便于自由地表达思想感情。中唐古文运动,在柳宗元、韩愈相继去世之后后继乏人,晚唐五代时期,骈文重新占据文坛。宋朝建立以来,复兴“古文”的思潮此伏彼起,先有柳开、王禹偁等人对浮艳空泛的“五代体”的攻击,后有孙复、石介、穆修等人对西昆体时文的反对。天圣七年、明道二年,仁宗皇帝两次亲下诏令戒除文弊,行政措施与文坛发展要求完全吻合,因而产生了重大的社会影响。“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 苏氏文集序 》)。但是积重难返,文坛风气的大转变还有待于欧阳修等新一代作家的进一步努力。
在学作古文的过程中,尹洙、谢绛等既是欧阳修的引路人,又是他的竞争对手。他们年岁既略长于欧阳修,在文学领域也已有所建树。尤其是尹洙,他早年从穆修游,打下了古文写作的深厚基础。穆修虽为提倡古文的先驱,不过,他的文章重在说理,具有文学形象性的作品很少。尹洙得穆修亲传,就职洛阳时期,他的古文作品已流布四方,大都简洁明快,章法谨严,吐属饶有新意,比穆修所作高出一头。因此,欧阳修初学古文,深受尹洙影响。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俩同作《双桂楼临辕阁记》的故事。
那是明道元年的事情。洛阳新建一座大型驿舍,钱惟演为之题名“双桂楼”。另有一阁名为“临辕阁”,落成之日即率领众多僚属前往剪彩,并嘱咐谢绛、尹洙、欧阳修各撰一记,他说:“与各位约定三日之期,三日后请到府衙水榭小饮一杯,届时望能示及。”
三人受命回家,冥搜苦思,各自为文。写成后,先彼此交流,互相指正。谢绛的文章五百字,欧阳修的文章五百多字,唯有尹洙的文章仅用了三百八十字,而语简事备,典重有法。谢绛与欧阳修心悦诚服,连忙将自己的文稿收起,说:“只将师鲁之作呈交给相公就可以了,我俩就免了罢!”
到了约定的日子,钱惟演果然召请,只有尹洙一人的文章献上,谢绛和欧阳修各以理由搪塞。钱惟演颇感不悦,责备道:“二位怎能如此轻视,老夫可是早就准备好三石大米作为奖赏啊!”
万般不得已,二人才将所作呈献出来。
但是年轻好胜的欧阳修终究不甘心居于下风,当天晚上就带了一壶酒到尹洙家,与他通宵切磋。尹洙说:“写作古文最忌讳的是格弱字冗,你二位文格诚高,不足之处在于字冗。”
欧阳修心识默记,仔细揣摩,回到家中又另写了一篇,比尹洙的文章更减了二十字,而且完粹有法。尹洙读罢,赞叹不已,逢人就说:“欧九真是一日千里啊!”
朋友间的相互交流、砥砺,使欧阳修受益匪浅,直到晚年,他还常常深情地回忆这段难忘的日子:
昔在洛阳,与余游者,皆一时豪隽之士也。而陈郡谢希深善评文章,河南尹师鲁辨论精博,余每有所作,二人者必伸纸疾读,便得余深意。以示他人,亦或时有所称,皆非余所自得者也。(《集古录目序》附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