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碌碌,乏善可陈。自五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四十年间唯有著述十余种,而每一种都使我感到遗憾,愧对读者。拙著《李白传》亦是如此。该书于1984年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初版虽发行十余万册,然未惬我心之处实多。及至我所主编的《李白全集编年注释》 于1990年出版后,更感到《李白传》非改不可。恰在此时,发现台湾可筑书房私印本,其“编辑手札”中,称拙著为“有史以来对李白生平作最生动翔实描述的传记著作”云云 。此种“不虞之誉”,使我啼笑皆非。遂决心从事修订,且势必改之而后快。自1991年冬至1992年夏,半年有余,始毕其事。
兹将新版本中比较重要的改动略志如下:
一、初版本共分为三十四章。新版本调整为三十章,并增置标题。前有序幕,后有尾声。
二、开元、天宝间著名人物李邕是李白重要交游之一。李白始谒李邕一事以及《上李邕》一诗,初版本置于开元十四年(726),李白二十六岁之时,误。新版本改为开元八年(720),李白二十岁,初游益州( 成都 )之后,继游渝州( 今重庆 )之时。当时李邕在渝州刺史任上。
三、李白在开元二十六年及二十七年,即移家东鲁以前,有一次江淮之行。为时近二年,行程近万里。目的仍为寻求出路,仍无结果。先前诸家皆未发现,初版本亦未及之,其后在为李诗编年过程中始知此行始末。今特辟专章以纪其事。
四、李白东鲁寓家之地,历来以为是任城( 今山东济宁 ),误;初版本从旧说,亦误。新版本改为兖州( 鲁郡 )治城瑕丘( 今山东兖州 )东门外,泗水金口坝西岸。其余有关地名,如沙丘、南陵、尧祠、石门等亦做相应改动和介绍。
五、天宝元年李白奉诏入朝,历来以为是道士吴筠推荐,误;初版本从旧说,亦误。新版本改为李白挚友元丹丘荐之于玉真公主,玉真公主荐之于玄宗。
六、李白入长安,历来以为只有一次,即天宝元年奉诏入朝,误。七十年代学术界提出“两入长安”新说,初版本采用了“两入”说。八十年代又提出“三入长安”新说,新版本改用“三入”说。即除开元十八年初入长安、天宝元年再入长安以外,天宝十二载还有一次长安之行。这是本书最重要的一处增订。
七、李白之死,历来以为是在肃宗宝应元年(762),误;初版本从旧说,亦误。新版本采用新说,改为代宗广德元年(763)。死因历来有二说:一说死于病,一说死于水;死于水又有两种可能:一是醉后落水,一是绝望自沉。皆不可确考。故徘徊于诸说之间,沉吟累年,仍难决定。今姑以惝恍之笔墨出之,谓之“千秋之谜”。
以上改动,均有所据。详见拙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此编尽可能地吸收了学术界近十余年来研究李白的新成果。在这些新成果中,我个人亦曾或多或少注入过心血,尤以三入长安问题之探索耗力尤多。有些问题除案头工作外,还做过实地考察。详见拙著《李白研究》。
正如初版本前言所说,在这本传记中,李白的生平大事均有所本,但同时在情节叙述和细节描写中也运用了文学虚构。新版本亦是如此。
历史人物传记能否运用文学虚构?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首先为文学虚构正名。真正的文学虚构不是胡编乱造,而是有所根据的推测,合乎情理的想象,其目的是为了突出人物的性格,显示人物的生平,以期符合历史的真实。这样的虚构不但是可以的,而且是必要的。否则就不成其为传记,更不成其为传记文学,而只能算是大事记。
这种认识,既是我在实践中的体会,也是先贤杰作的启示。
众所周知,《史记》是“二十四史”中首屈一指的正史。它是司马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产物,是以极丰富的历史资料和极广泛的实地考察作为根据的产物。故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赞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但向称“实录”的《史记》,在其记载历史人物的本纪、世家、列传中,特别是一些脍炙人口的场面,无不运用了文学虚构。例如《项羽本纪》中的垓下之战,把事件写得有声有色,历历在目;把人物写得活龙活现,跃然纸上。虽现代影视艺术,恐亦不及。试问:当时在战乱之中,危急之际,项羽悲歌慷慨之状,瞋目叱咤之态,驰骋突围之姿,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情……其谁记之?经此一战,项羽全军覆没,八千子弟“无一人还”,其谁传之?百余年后司马迁又从何而知之,若在项羽左右然?若非设身处地,想见当日情景,运用文学虚构及其传神之笔,何能有此千古不朽之作?故后世之人不但不责问太史公,反而心悦诚服,谓之“笔补造化”云。
所以,在历史人物传记中运用文学虚构,实乃势有必然。
虽然如此,文学虚构殊非易事,历史人物传记较之小说尤难。其难在于:既要有根有据,又要绘声绘色;既要不违史实,又要驰骋想象;既要有谨严之史笔,又要有传神之文笔。当实者实之,而又不失于拘泥;当虚者虚之,而又不流于讹滥。虚实结合,相反相成。噫,戛戛乎其难哉!
似此,则我岂敢为李白作传?盖读其诗,伟其志,奇其才,哀其事,情不自禁,势非得已。故虽自知力有未逮,难免雕龙成虫,亦不揣冒昧,斗胆为之。即此新版本亦未尽惬我心,其庶几无大过欤?祈方家、读者鉴之正之。
安旗
1993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