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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大武汉”尚无踪影。武汉三镇虽有之,汉阳及汉口还较小。尤其汉口,当时连个城垣都没有,十年后洋人于此辟租界,才一跃至于繁华都会。武昌则自古名城,元、明、清俱系省治。武昌的重要,缘于地理。秦汉以还,神州一统,南北概念逐渐凸显,武昌的津要意义随之俱增,这在春秋以前是不具备的。武昌承北启南,瞻西望东,四通八达。进而言之,其地缘上的意义,特别表现于与长江和南京的关系。中古中国,北方边患恶化,蛮族侵害不断加重,汉家王朝很仰赖长江的庇护,长江在历史上发挥的作用,颇有“长城第二”之实。而随着文明重心南移,江南日益繁富,长江下游尤为财赋渊薮,于是烘托出南京的历史地位。历史上,凡以南京为都,武昌都将变得举足轻重,例如三国吴政权都建业,命周瑜为江夏太守驻此地,借赤壁之战击退曹魏、奠定鼎足三分之势,明末总兵左良玉也是从武昌起兵赴南京“清君侧”,从而造成弘光朝崩解。原因在于武昌高踞南京上游,滚滚东流水有如源源不断输出的动力,驱动一切。在古代,进攻者一旦扼有此地,长三角岂仅由其“窥觑”,盖亦衣不蔽体矣。

前述湖北巡抚龚裕以不谙军务和久病求开缺,遭革职,而调浙江巡抚常大淳继此任。自避祸角度言,常大淳运气差到极点。他从相对平安的浙江顶到危急之地不说,数月后本已有旨改调山西,可未及动身,太平军已杀至城下。常大淳是六月十二三日莅任的,不久,提督博勒恭武被派驻岳州,这时正好新授江南提督双福赴任过境,常大淳“以防堵需人,疏乞留楚助防” ,得到批准。事后看,常大淳等于临死拉了个垫背的。

从武昌起,材料变得丰赡,我们的叙事将能触及一些比较细腻的情形。过去太平军自视密勿、与世相隔,而裹挟之众多目不识丁,所克州县亦非繁华市廛,文化不甚发达,因此相关经过惟见诸数量极少的太平天国官书,以及清廷奏谕文牍、方志等,出自个人目击者的载记几乎没有 很多以个人名义编纂的桂湘阶段史述,都是后来集道听途说以成,非当事人亲历 。武昌以后,太平军挺进富足昌茂、文采蕴厚的长江流域腹地,自身行止也愈益从秘密团体、流匪而转向社会化,使神秘面纱一点点揭去,大量丰富多样的细节,尤其是战争以外的情形,开始被描述流传开来。例如武昌第一次被克期间,有陈徽言《武昌纪事》、佚名《武昌兵燹纪略》二记,以及江夏无锥子《鄂城纪事诗》那样的叙事组诗,作者都置身现场,亲历围城、城破及太平军离去之全过程。其中《武昌纪事》作者陈徽言,云南诸生,官宦子弟,当时侍父由京扶病归乡,途经武昌,因父病重寻亡于是滞留,正好赶上武昌危变,直到后来太平军允许城内居民出城购物,始乘间脱身,《武昌纪事》得诸目阅亲闻,江忠源读其稿,手为之序,凡此均足证其真实可信。类似《武昌纪事》的著述,以后在皖、苏、浙、赣以及上海,将越来越多。

岳州失陷消息迅速传到武昌,常大淳、双福下令立即闭城。此时,武昌兵单,闭城固守犹合情理。然而十一日那天,向荣所派绕道急援的常禄、王锦绣部二千余人,抢在太平军的前一天赶到,常、双却仍然决定把援兵弄到城里来,湖北按察使瑞元对此有不同意见:

大淳与双福议城中兵寡,盍如入之。瑞元以为宜饬二总兵,分营厂红桥、双凤山为犄角势,战则夹攻,可以得志,守则相为声援……双福曰:“贼新破州县,其锋方锐,弃之城外,以卒予敌耳。不若坚壁固守,待其敝而后击之,比向子欣 向荣 兵至,内外夹攻,可得志也。”大淳曰:“提督议是。”遂内二总兵。

明清两代,军队由一群“高考学霸”、进士出身的文职督抚节制,问题很大。文官不知兵,临事心中无底,常大淳所以硬留双福在身边就是缘此。眼下他视双福为靠山,言听计从。偏偏双福又是一个废物将军,表面说得头头是道,内里其实是胆怯自私;从保命角度,他觉得城内之兵多多益善,哪管什么用兵之道?

不过,常、双有一点却做得对。初六日,他们下令毁城外民房。起初是拆毁,被拆居民“搬运器物、砖瓦、木石者接踵于道”。两天后,“二鼓余,闻贼至簰洲……以城外民房不及尽毁,下令‘先自平湖门外举火焚之’”,武昌城四周遂成火海,余火一直持续到十四日未绝。为何说这是正确措施?因为来自长沙的前车之鉴。和平时期,繁华之都绕城周边,都会形成市井。当时,长沙没有未雨绸缪,敌人突至,城墙外屋舍都被利用,作为攻城依托,给守方造成很大麻烦与威胁。常大淳所出告示晓以利害:

城外民房,非离江岸不远,即距城根较近,兵法以清野为先,若不早为毁除,非特有碍炮路,且广西湖南等省皆因民房毁除未尽,致贼藏身,潜掘地道,前车可鉴。

但家产一旦付诸火海,民众情绪可想而知,“群情汹汹”且谣言四起,风传包括“城内近城房屋,及汉阳、汉口亦将烧毁”。告示明确辟谣:“毁除城外民房,系为清野而设,何至无故毁及城内并汉阳、汉口民房?”提醒居民,谣言所起,很可能是奸细所为,“为煽惑人心之计”。官府既把话讲明,“于是浮言浸息,民乃安堵”。

被吸纳的长沙经验,还有防地道之术:

十七日,九门近城隙地掘坑,深四尺许,上覆巨 ,使瞽者更番卧其中,以瓦缶就地枕之,缶身埋入土,其口枕耳,可闻贼声。

当局又曾紧急购米油盐等物,以贡院为粮台贮之。从种种情形看,武昌守城准备较长沙远为充分,城垣亦完好坚固,不像后者那样存在失修状况。论理,长沙未破,武昌更应守住。然而最终结果却非如此。问题出在哪儿呢?出在两个方面:一、外围态势不同;二、城内组织不善。我们分别述之。

太平军于十二日、十三日由水旱两路先后到达,而追击之向荣大队“于十四日赶到离省十余里之白木岭” 向荣为什么留在武昌十几里之外,没有前进?因为他被阻截于此。太平军利用早到一二天,在追兵前来方向,分兵扎营,修筑工事,“外筑长墙一道”,顽强防守,力阻向荣攻至城下。这时我们便明白常、双不纳瑞元建议是何等愚蠢。岳州失守那一刻,向荣当机立断,速派常禄、王锦绣间道驰奔武昌,成功赶在太平军前一天到位。这是官军惟一一次实现“绕于敌前”,咸丰皇帝闻讯,至为欣慰,谕旨表扬向荣“见事尚属机警” ,对他重示眷隆。但这步好棋,经双福之手完全下臭。太平军拨其部分兵力挡住向荣,放手攻城,无复他忧。武昌实际上成为孤城,竟至于向荣与城内消息不通,完全隔绝。向荣十四日到,常大淳却直至二十六日“始确知向统大军于十三日 此误 据《向荣奏稿》应为十四日 至李家桥” 。这个消息由一位名叫张鳞甲的侦卒,以遍体鳞伤的代价携回:

先是,鳞甲偕一目兵奉令侦探,而贼于水陆诸要泾皆置竹钉,既泅水偷渡,其人为竹钉中伤要害,旋死,鳞甲四肢刺伤,比抵大营,血污衣 ,见者莫不壮而悯之。

太平军封锁之严,手段之狠,借以略窥。向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试图撕开防线,而苦无进展,“屡次打仗不下” 。显然,较诸长沙,武昌城外枢机已归太平军掌握。长沙时,官军抢占蔡公坟,扼此要地,整个会战居于主动;眼下武昌颠倒过来,太平军扼得要地,官军像被点了穴位,寸步难移。

至于城内情形,虽说城垣完固,又有坚壁清野、备下粮盐、监听地道等措施,貌似有模有样,但有一点却和长沙迥异:领导者的心气。

“大淳性仁柔” ,这是从正面说;从反面说则是软懦,自己没有主心骨。太平军逼近以来,他的表现让下级很不屑,按察使瑞元竟当面顶撞说:“吾初不谓读书人至是。误国家事,必若曹也。”然后“拂衣径出”。十六日那天,“贼用梯冲攻城,势急”,危情之下,城上将士的抵抗本能也被激发出来,“乃列陈 城上,前短兵,后长矛,左飞石,右弓弩”,浴血厮杀,太平军伤亡惨重,“枪炮毙者无算,尸枕藉城下”;此时将领驰报常、双,要求乘胜出击,“可大歼也”,而常、双“闻已克捷,皆幸,不欲再举恐失利”,据说他们由此役得出判断,“谓贼易与耳,计益疏懈,惟日饮酒谈噱,待向荣至矣”。 这说法有夸张和丑化的成分,常大淳不至于有心情“饮酒谈噱”,然而,“待向荣至”四字则的确是他各种行迹的注脚。据当时从武昌逃出的人反映,“朝夕号令数更,大小各官、绅纷纷聚议,无一事见行,知其必不能保。” 反观长沙,当时罗绕典、骆秉章两人,一个是临时派来“帮办军务”,一个是已革巡抚,地位、权责都有些特别,却勇于任事、机敏干练,将工作组织得有条不紊。前面曾说,长沙解围后,舆论公认骆秉章较好发挥了凝聚力作用,而北京也对他的守城之功给予认可,撤消了先前处分,此后直至任四川总督与石达开角力,终将其擒获,都显示他在长沙的出彩非属偶然。常大淳自己没有主心骨已很堪忧,而他找来的那个“靠山”双福,比他还要不堪。我们并不因双福乃“八旗子弟”而卑视之,即便中晚清,“八旗子弟”仍有像乌兰泰那样的好汉,但眼前这位官至从一品的提督大人双福,却只是表现出“八旗子弟”一词中所含有的贬义。他是七月下旬途经武昌被常大淳留住,在此待了还不到四个月,我们从他在这么短时间里所形成的交游,可清楚了解其为人品性:

独与奸商萧裕宝亲善。裕宝者字秉吾,失其名,裕宝其设肆称也……以娼起家小封 同“丰” ,因往来粤东,贩珠宝西洋技巧之器物,累资钜万。双福常负裕宝债,以故相友厚,情如弟兄,出入闺闼中,共饮酒食。

这就是一个玩主,声色犬马之徒,京城所谓“大爷”是也。这样一个人带兵,心里所想的自非如何取胜,而是如何自保。双福对于武昌的安排,每一着都如此,继把向荣部下常䘵、王锦绣弄进城之后,又命人“多制木匣实以土,将以为内城”,城内再筑一城,以便城破还有地方龟缩,市民讥之:“贼之入武昌,恐不待汝内城成也。” 所以,武昌守城貌似井井有方,却处处透着两个字:消极,跟长沙以严守站稳阵脚、守中求反击的心气判然不同。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二十八日。此时,武昌被围已经半个月,被挡在十几里外的向荣,焦虑万状。他决心拼全力一搏:

奴才急欲攻至城下,以解倒悬,当饬各营认真挑选敢战者,共得奋勇兵壮三千五百余名,多方激励,晓以大义,约以赏罚,先行酌赏银两,即于二十八日一仗大获全胜,连夺洪山贼营十五座,杀毙二千余人。我兵即从洪山一带扎营,立望城围可解。因长春观、双峰山、小龟山、阴骘阁、田家园尚有贼营八九座环列城外,能攻开一路,即可直至城下。

从所有士兵里挑出三千五百名最勇敢的,组成精锐之师,加以激励、动员:

荣陈师慷慨言曰:“荣与诸君自粤西湖南,崎岖百战,以至于此,今逆匪围武昌急,荣奉天子命,率师援武昌。武昌为天下重镇,如逆匪破之,北窥荆州则蜀豫震动;顺流以东窜,则芜皖金陵非朝廷有也。荣受重恩,以死报国,妻子利禄非所恋,顾诸君何如耳?”皆曰:“愿以死报将军。”

这一支向师精华,战斗力果然提升,大胜,一日攻下敌营十五座,推进到离武昌很近、可以彼此相望的地方。这一幕,城上军民亲眼得见,陈徽言记曰:

二十八日。黎明,提督向荣自卓刀泉分兵十队,攻夺洪山贼营,进剿小龟山、紫荆山贼……城中士民登城黄鹄山观者如堵,望见我兵骁悍,驱贼赴水如群鸭,鼓噪笑呼,欢声动地

此战若能善始善终,历史将被改写。然而,正当大胜之际,攻势化于无形:

前队方陷陈 摧坚,奋迅逐北,而后队利贼财物,掳掠不进,前队退相仿效,比荣自临督阵,而部伍已乱,荣恐贼乘之,遂收军。是役也,破贼营十数,斩首二千余,获被掳男妇百余口。议者谓缓须臾收军,必至城下,城可勿破,乃乱起行间,用至大功不遂,惜哉!

王朝衰落,则官军纪律差,“杀掠甚于流贼”,这是中国的老大难问题,历代没有例外,眼下也是如此。

这口气泄了以后,虽向荣连日催兵猛攻,太平军却已经缓过劲来。当时,向军条件也确实艰苦,“东村富民张氏家有积谷,知提督向荣粮运未至,军不宿饱,乃尽出以献” ,饿着肚子打仗,士气很难高昂。

二十九日起,气象恶化,“朔风烈烈”,连降数日大雪。随后是浓雾,其状甚奇,向荣称“对面视物不明”,语颇朴素,《武昌兵燹纪略》形容则是:“自城上下视,积气白如绵絮,远近悉不可辨。” 就在这种天气掩护下,十二月初四日,武昌突然被破:

初四日。黎旦,黑雾中闻大声震动,文昌门城颓二十余丈,盖贼于地道以 盛火药轰烈 也。时守城兵勇有入帐就睡者,有下城买菜物者,贼八人扬旗先登,见垛口疏落,招飐大呼,逆党继之,复四围乘梯攻入,兵勇纷纷走避,城遂陷。

这是太平军所克第一座省城,亦是清初三藩之乱以来为叛军所陷的第一座省城,于彼此意义均属重大。从爆破规模看,城颓二十余丈,远超长沙时的数丈至十余丈,说明两点:一、攻方军火非常充足,可以支撑这样大的工程,岳州所获吴三桂物资发挥了作用;二、所挖地道必然巨大,才足以装填适当的药量,故必非一日二日之功,而如此既大且久之动静,伏瓮瞽者竟未察觉,可知城内许多貌似做到的事,形同虚设。

武昌惨遭杀戮。《武昌兵燹纪略》:

兵乱,数十人先登,见无御,以蝥弧招之,一军蜂拥而上。遂分兵追杀兵勇,突街市,市妇遇之者死。杀戮者以八千计,自死者几十万也。

“几十万”,非白话“数十万”之意,而是指自杀者“接近十万”。《鄂城纪事诗》则吟:“黄旗到处人头落,血染长街一片红”,复注曰:“贼手执黄旗,逢人便杀,血满通衢,横尸无数,此日被杀者十万余人。” 陈徽言亦云:“杀人盈街,太阳惨黯无色。” 造成杀戮的原因有二。一是拜上帝教以“杀妖”为己任,洪秀全曩于梦中就专做此事,他被“神爷火华”遣回人世,使命亦正在于此。那么,“妖”之谓何?凡属满人以及一切为清廷做官、当兵者,包括他们的家属,均在此列,对这些人是见一个杀一个。其次,城破之初处在攻击状态,不下“止杀令”,为确保不受到暗算、袭击,基本上“逢人便杀”,亦即只要撞见即格杀勿论,并不区分“妖”与百姓。其中又有一些奇特的情形。例如《武昌兵燹纪略》说:“晋豫蜀滇黔兵死者十八九,武昌兵匿私宅中,贼渠魁入城皆迎降,以故死者仅十二三也。” 外地调来的清军大多被杀,而本地兵被杀的却不到三成;显然,后者操当地口音,容易混迹于市民,因此捡回性命。《鄂城纪事诗》所记尤奇:

爆竹喧阗满市廛,香炉高捧跪门前;愚民枉作贪生计,怕死谁知死在先。

注云:“破城之时,爆竹之声,满城不绝,又有手执香炉,跪接门前者;贼最恶焚香放炮,因之被杀受伤者不可胜计,惟闭门不出可免。” 此话怎讲?原来,有市民以为主动归顺可保平安,于是燃炮顶香以迎,不料犯了大忌——太平军视“偶像崇拜”为邪恶,而燃炮焚香则是与鬼神迷信如影随形的习俗,故凡这么做的,均刀剑相加。想要安全,实际上也很简单:闭门不出便是。说来也该武昌市民倒霉,因为武昌乃太平军所克第一座大城,对于应如何与之打交道,武昌人没有什么可资借鉴,他们等于为以后其他城市蹚了蹚路子,所以等到太平军克安庆、南京、杭州,就没有听说发生这种有些黑色幽默的事。

武昌陷,《清史稿》说“大淳死之” 未言如何死。据《武昌兵燹纪略》,他是自缢身亡,并说他先微服逃到百夫长杨某 私宅,被杨某劝之“有死而已,义不辱也”,大淳“犹踟蹰”,经杨某敦促“乃自缢”,杨某同时自缢——及至太平军离武昌,人们从杨宅发现了两人尸体。 提督双福,在文昌门被杀 。其余如按察使瑞元、布政使梁星源、学政冯培元、武昌知府明善、江夏知县绣麟、前盐道王东槐 就是与博勒恭武一道弃岳州逃跑的那位 等等,或遇害或自尽。向荣派来的总兵王锦绣、常禄死于城头或巷战。

杀戮持续一天,翌日,杨秀清下“止杀令”。“初五日清晨,街上鸣锣,言东王有令:不准枉杀百姓,衣物银钱,俱要进贡。此令出时,城中老少男女,已死大半矣。” 《武昌纪事》则说初五仍杀戮,“初六日……伪东王杨秀清传令‘止杀’”,命令具体为:“官兵不留,百姓勿伤。” 太平军号令严明,尤其杨秀清未死以前,令如山倒,人莫敢犯。故此后杀戮确应中止。又据《武昌兵燹纪略》:“贼于萌隶虽肆杀戮,犹有纵舍;于官吏则杀不纵也。” 萌隶是指官府里普通当差的,对这些人有时会放过,但是凡有一定官阶者,都不放过。初七日,“伪东王传令:‘使民间收拾积尸,洁净街衢,违者斩’,于是多舁至汉阳门外投之江。城上被戕官弁兵勇,贼皆抛掷城下,积柴焚毁,秽气熏天。”

杀戮虽止,劫财继起。“贼三五为群,入人家搜刮,加刃于颈,逼索金宝,如是者累日。” 《鄂城纪事诗》形容:“入门先问妖何在,伸手要输买命金”;“劈户穿房气太雄,随身利刃疾如风;倾囊倒箧搜寻徧遍,百万家赀片刻穷。”作者释之:

贼三五成群,见高门大户,闯然而入,衣物银钱,器具粮食,席卷一空。前贼既去,后贼复来,初五、初六、初七三日,民家劫掠或十余次,或数十次,居民纵善藏匿,亦所存无几,况无从藏匿乎?

又说所搜刮的财物,以粮、钱、金银、衣物、药材等实用品为对象,其余贵重珍玩等物,毁坏而已,并不掳走:“贼掠取民家衣物珠玉钟表古玩之类,弃掷抛毁,不可胜计,琉璃玻璃之属尽行打碎。” 需要指出,这种劫掠并不违纪,不得视之为太平军军纪败坏;事实上,这是有组织的统一行动,兵卒并非中饱私囊、为个人劫掠,所抢来一针一线,均须上缴“圣库”。所以太平军终其全部历史,每下一城,照例劫掠,从不例外,惟后期军纪渐涣,所掠财物才往往被将士匿瞒归己。

事实上,派兵群出搜刮之前,曾张告示,令居民主动献财。江夏无锥子讽刺说:“哄传贼示贴街前,不是安民止要钱。” 江夏无锥子名张汉,字良臣,道光末诸生,在武昌教书为业;依照他的儒家观念,如果是仁义之师,应该贴安民告示,而不是要钱告示。太平军所贴告示称:“武昌乃富饶之地,金银财宝,参桂鹿茸,绫罗缎疋,积聚秘多……若隐藏不献,全家斩首。” 告示所获响应不佳,于是派兵挨户去搜。

献财谓之“进贡”,这活动在太平军所到之处都有展开,后来苏州等地居民由于闻见颇多、较有经验,很多人以主动迎合方式来对待。但在武昌,人们尚存侥幸心理,不愿“进贡”。初十日,设“进贡公所”,并出新告示,“凡金银、钱米、鸡鸭、茶叶,皆可充贡,且云‘进贡者仍各归本业’……及是闻进贡仍得为民,皆不惜倾囷倒廪出之,至伪公所,次第挤入,数长发贼各以其汇收讫于一纸,上钤伪印,大书‘进贡’二字,其贡金银者给伪执照。” 新政策改变了局面,使进贡者盈门。当时曾有这样一件事:

黄鹤楼道人李少伯,倡言无论男女,每名出银五两,男在军营,女在女馆,皆可调出回家,谓之圣民,贼去亦不同走,并给龙票为凭。有力者竭囊倾注,凑金银七千余两,尽被骗去。

不知“进贡公所”之设及“进贡者仍各归本业”的政策,是否即得诸这位骗子的灵感?但最后太平军未兑诺言,武昌还是“全民皆兵”,“贼始谓‘进贡者仍各归本业’,至是皆挂兵字号布,乃知前言诈也。”

不光骗子趁机行骗,又有地痞趁火打劫:

土著痞棍不良之人,既降贼,以红帕首,日持刀四出,恣意搜括,视长发贼弥凶而狡,虽穷巷 牖之家,亦莫不囊空 罄,寸物无遗,时因目之为“本地王爷”,盖民畏长发贼,呼曰“王爷”,故于若辈云然。

这些本地流氓较易辨认,他们虽头扎红巾以示乃“圣兵”中人,但老“圣兵”都蓄发,他们却还前顶光秃。这些强盗还有一个特点,不问富穷,一概搜抢,连贫民窟也要光顾。

太平军最被称善的一点,是严禁奸淫妇女。自古以来,民间之于匪祸一大患在斯,太平军则防之极严,“禁止奸淫令屡申”,“各街俱有伪官巡查,如有犯者,听妇女喊禀,即时枭首示众”,致其军人“不畏男人畏女人”。 而且禁令确实被严格执行:“二十一日,贼有闯入女馆欲行奸者,妇女号呼不从,贼目闻之,骈戮数贼,悬首汉阳门外。” 江夏无锥子承认:“贼据省城,将及一月,而妇女尚能保全,因有此暴中之一仁也。” 不过他所不知道的是,太平军禁淫并非基于“仁恻”,而是奉行禁欲主义,禁淫民妇与军中男女分营、授受不亲,来自同一原则。

城破后第五日,十二月初九,诸王一行人始入武昌。他们要等城内靖宁、隐患俱已消除、积尸处理干净,才好进来。那天一大早,还专门征派市民扫雪,好让他们铺上红地毯、拥众而行。头一回有民间观察家亲见并描述洪秀全及“神天小家庭”各位之入城式,还有他们的仪仗模样:

俱是古时王者服装,笙箫鼓乐,侍从数百人,文武伪官乡袍戎服,前后奔走,由汉阳门进城,满街用红毡贴地。

贼渠魁入城,皆以人八或四肩舆,黄 一,旗二,铙吹前导。

最引人注目的,是女眷及女官的队伍,江夏无锥子为之赋诗两首:

稳坐官轿是女娘,轻盈体态半官装;手持便扇常遮面,仪卫依然列两行。

更有女官数十名,公然骑马任纵横;护随健妇持兵仗,一样鸣锣张盖行。

注说:

六王进城后,又有大小官轿数十乘,俱是女人。据云系伪王眷属,皆服官装,施脂粉,手持白扇,自遮其面。其中小脚多,大脚少。盖大脚乃伪王妻女,小脚即所掳掠妇女也。

贼有女官,不知是何名号,鸣锣张盖,骑马出游,前后左右,俱是大脚蛮婆,手持枪锚矛,护拥而行。

其中的主体,应即洪秀全之“后宫”。“官轿数十乘”,尚不足百,里面还有东、西、南、北、翼各王的一些家眷。不过,这是刚到武昌时的规模;据陈徽言,武昌期间曾有“选妃”:“二十五日……首逆僭称选妃,使民间女子往阅马厂听讲,至则选十余龄有殊色者六十人,即偪 令入抚署 时用为天王府 ,从此沉溺狂澜,遂与父母永诀矣。” 更不用说后到南京,又有扩充。我们需要留意的是大脚、小脚之辨,江夏无锥子以此区分“原配”与“掳掠”的两种女人,这是因为两粤客家习俗,妇女不缠足,故凡属大脚,必为客家土著无疑,小脚则为起义后沿途所获。“小脚多,大脚少”,反映了洪秀全后宫发展与变化的情形;女官一律大脚,则说明她们全部出身“老区”。关于太平天国女官的用途,除偶有置身战场的,主要干两样事情:一是管理女营、女馆,这一点下面很快会谈到;二是在天王府供役——不仅仅是服侍后宫娘娘,天王身边一切洒扫杂务均由女官充任,而不用男性——至其原因,暂卖个关子,俟后披解。

洪秀全与各王住处是:“伪太平王居抚署,以黄纸贴大门首,硃书‘天朝门’,大堂书‘天朝殿’。伪东王居藩署,伪北王居臬署,伪翼王居学政署,亦以黄纸贴大门首,硃书‘某王府’,大堂书‘某王殿’。”

在武昌,太平天国的重要活动与特色行为,第一次较完整、全面地展现于世,并形诸记载。内中关乎太平天国基本面目者,计四点:

一、“拜上”。拜上,即拜上帝,“贼示城内居民,俱要拜上” ],这是强制性的,不由分说,其治下各色人等均须服从这一思想标准。拜上分两种,一种直接入营当圣兵,“拜上者,拜上帝即投降也。贼有十军,前后左右中各二军,愿降者任其报名,每人给招子腰牌。招子,即衣上印记也。投军后,每军有司马,各领二十五人居一馆,无论士农工商皆作圣兵,听其调遣。” 另一种是通过“进贡”免于当兵,仍居家为民,“盖进贡与拜上异,拜上则为兵,进贡者依然为民也” ,这里拜上取其狭义,但在家为民不等于可以不拜上。在营者,每日早起餐前必须共同礼拜,“同馆人四面围坐,齐声诵赞美上帝咒语一遍”,每七天还要在“夜半烹茶诵赞美一遍”。 对在家者,则经常性地举办名为“讲道理”的宣传和集体学习,来改造、统一其思想认识。“贼官每于旷野处,手持白扇讲论,集男女共听,谓之讲道理。女官亦偶为之。” “讲道理者,如禅家说法之类,先期建高台,有戴红毡大帽贼,年四十许,面瘦削,系玻璃眼镜,手持白箑,俨然踞上座,旁一童子执刀侍,贼挥箑招人近台下,若相亲状,所言荒渺无稽,皆煽惑愚民之语。” 这种活动,说是“讲道理”,其实是没道理可讲的:“如有非笑者,贼知之,即行斩首。” “有壮者排众直前,抗论折之,贼怒甚,以五马缚其首与四肢,鞭马四驶,卒不能死,乃刃杀之。” 总之,拜上乃严格的全民思想尺度,只能接受。

二、全民皆兵、城市军营化。如前所说,最初武昌市民可因“进贡”免入营当兵,但很快知道这是暂时的,是出于敛财的权宜之计。十二月十三、十四日,政策改变,“贼始谓‘进贡者仍各归本业’,至是皆挂兵字号布”。太平天国内没有“民”的存在,只有“兵”的概念,整个国家通体是一军事组织。如果说武昌时看得还不清楚,后在南京则一目了然。太平军首克武昌之后,在那里待了不足一月,有些事情尚可以“临时”“特殊”释之;但在南京,其政权存在凡十一年,这么长的时间,从头至尾,南京百业俱废,阖城只有军人而没有任何操其他职业、依各自主业为生者。由此可知,武昌所谓“进贡者仍各归本业”确实仅为幌子,人民最终被尽驱入行伍,整个城市变为一座巨大军营,抑必然矣。

三、分馆。所谓分馆,是将城内居民驱离家庭,集体居住、统一管理,是全城军营化的直接体现。其中最主要的是男女隔离,分设男馆、女馆。不论老幼、夫妇、父女、母子、兄妹,所有人均依性别各归其馆。故不但防夫妻,连父与女、母与子、兄弟与姐妹之间,都禁止接触,即稚龄之男童女童,亦须与慈亲分别,“男与女不得谈及,子母不得并言” ,执行极严,“分男女各二十五人为一馆,彼此不相往来,或男至女馆,女至男馆,一经败露,即时斩首。” 有诗叹之:

馆分男女泪 澜,儿女夫妻见面难;任是金刚铁汉子,此时相对也心酸。

在男馆女馆基础上,又分有“老疾馆”,专收高龄、病残之人:“其老耋聋瞽残疾者,分别设老疾馆处之。” 这似乎有一丝“福利”气息,其实另有原因——所有分至普通男女馆的人,都负有繁重工作,男人练兵打仗,妇孺则被安排挖土运石、担水砍柴等重体力劳动及各种杂务,将高龄及身体残疾者剔除在外、单置一馆,是为了上述工作更便于组织和展开。例如女馆:“担水析薪尽女娘,每因歧路久仿彷徨;逢人怕把衷情诉,低首无言泪两行。” 她们的管理者,就是那些“大脚蛮婆”,十分凶悍,“饮食一切,俱派妇女服役,稍不如意,即遭鞭挞,虽名门贵族之女,无不受其辱骂” 。每一女馆,需要两名头目 称司马 ,且必须由女性充之,这是太平天国形成独特的“女官”群体的主要缘由。透析分馆背后的意识形态,我们固从中看见太平天国以男女为大防的禁欲倾向,但更要进一步认识到其旨在摧毁、破坏社会之“家庭”细胞的根本诉求。和所有乌托邦理想一样,太平天国所谓“天国”,也是通过打乱过往或惯常社会秩序,依主观人为的“新伦理”重新界定、规约社会关系,包括生产关系、政治关系、道德关系、法律关系等等,以图在人间建立合乎其臆想的新社会。为了实现这目标,因袭和延续着人类古老观念与历史的家庭单位、家庭形态,不能不作为顽固障碍予以拆除,然后始能将社会再构。此类尝试,太平天国的分馆制不过是式样之一,世界上不同地方和时间还曾出现过许许多多其他式样,而不论具体式样如何,对于“家庭”元素的毁坏和扬弃是其共通之处,而原因正在于家庭乃社会基本细胞、是旧历史的凝聚物。对此若不明了,可阅看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则原委自知。

四、烧寺毁书。“妖庙妖神纵火烧,僧尼无罪也难跳 同‘逃’ ,“金身神像一时空” 。太平天国逢庙必焚拆,这是过去所知道的,武昌也是如此。但它的另一种敌意,则于武昌才首次被清晰、强烈地认知:这就是对于书籍的憎恶。“书卷飘零满路隅,行人来往共嗟吁;早知扫地斯文尽,悔不当年覆酱瓿”:

贼入民家,寻取衣物,书卷抛掷满地,沟渠秽坑,无处不有。有人告以字纸当惜,不可践踏,贼言吾有天父看过,何暇畏此。

从前所陷州县或偏或小,文化欠发达,没有太多机会来展现对字纸的鄙弃,眼下武昌,通衢都会,风流荟萃,其于诗书的贱蔑乃能集中宣泄,后在南京、苏州均如是。这是中国自秦始皇以来第二次有组织、大规模的毁书事件,嬴政烧书是从政治专制角度,太平天国则几乎仅仅出自洪秀全个人原因——他因科举蹉跎积恨于心,在神启梦境里判孔子有助妖之罪,鞭挞其人、斥其所传之书“甚多差谬”,而由于儒学在中国历史与典籍中的地位,遂连累了一切以字纸行世的物品。《太平天日》分天下之书为三种,一种是圣经《旧约》,一种是基督所传亦即《新约》,除与这两种相关的以外,都属于第三种,都在无价值之列。同时,太平军部众绝大多数是文盲,本身对文字一物毫无感觉与怜惜,况且经过灌输,他们心里普遍以为“吾有天父看过,何暇畏此”,意思是我既已因天父知晓了一切,还有何可畏惧的?乃毁之践之,略无惭意。从文化政策来说,太平天国规定可读之书惟有经天王圣旨钦准颁行的太平官书,之外书籍一律禁绝,不可刻印,不可接触;其官书名单,渐次公布,每出一种,卷首都印着这些书单,未列其中,都是禁书。这种文化禁毁,不止为了愚民,抑且用以自愚,洪秀全之子幼天王洪天贵福被禁读旧书,“老子不准我看,老子自己看毕,总用火焚”

其余值得一提、较为独异的琐事,还有杨秀清“礼孔”:

城内庙中神像尽烧毁,惟圣宫牌位,不敢毁伤,伪东王具衣冠谒圣,行三跪九叩礼。又将武昌府学,用红缎金书“天朝圣宫”四大字作匾额。

这与满街书籍委弃于地的景象,彼此突撞。可以肯定,此乃杨秀清个人行为,与太平天国既定文化政策相矛盾。问题是他为何要做这种表示,以及又做给谁看?加以分析,可能的意蕴无非在于三者:其一,杨自己没文化,他或许通过这种行为,来表达内心对于文化的敬重;其二,他内心也谈不上什么敬重,但却认为这样做可以给自己树立较好的政治形象,有利于增加民望、人望;其三,特地做给洪秀全看,公然漠视后者众所周知的“非孔”姿态,借以宣示太平天国并非后者享有绝对权威,他也完全可以依自己意愿去做一些事。也许,完整的答案是以上三种意味相加。总之,这是信号,为以后“天京之变”埋下伏笔。又如避讳:

贼不许民间姓王,凡姓王俱改姓黄;所刻书内,凡王字皆加反犬作狂,真不可解。

避讳是太平天国文化一大特色,虽然避讳自古有之,但太平天国把它发挥到古怪的极致。引文里所说不许民间姓王、王姓一律改黄姓,是因“王”字业为洪秀全及“神天小家庭”成员专属,普天之下、万般事物都用不得,只有他们能用;那么过去典籍里出现的“王”字怎么办呢,一律加上反犬偏旁,使它变成“狂”。这个反犬旁起到丑化、否定的作用,意即“兽类”,太平天国还援此义造字,如咸丰之“豊”就被加上反犬旁,有点像后世“文革”大字报凡写“反动人物”姓名必然打叉。又娈童:

贼见小儿貌美者掳去,扎红巾,衣艳服,任其顽耍,谓之养子。城中失子者数千人

太平军此风始于何时不能考,总之是在武昌时见诸报道。能够这样做的,通常是中级以上军官,以勤务员名义随侍;普通士兵无资格,爵秩太高的视其兴趣而定,或者也纳于身边,或者觉得没必要,因为他们可以拥有女人。这样的报道,后来极为常见。既然严禁男女相处,娈童之癖就聊充补偿。

城外官军不时进攻,并于十二月二十一日、正月初一日打了两场胜仗。陈徽言说,军事失利使城内“震恐,遂有窜志” 。真正原因并非如此。不过,太平军确实从十二月二十七日起准备离开,开始将银粮、大炮等装船。二十九日传令“各营备一月粮,锄锹四具” ,《鄂城纪事诗》也说:“贼二十九日下令,掳取民船一千七百余号,于初三日启行。” 三十日,驱城内妇女出城登船。男人已自十二月十三日起调到城外入营:“蛮婆将女馆妇人,尽逐出城,手持竹杖,在后押行,有脚小步迟者,辄挞之。逐队成群,填街塞巷,涕泣之声,耳不忍闻。出城日暮,俱在江滨候船,通宵达旦,风露侵人,备极痛楚”,至于老疾馆之人,则“去留听便” 。正月初二日,“是夜三更火起” ,此时洪秀全等先已登舟,太平军弃城而去。起咸丰二年十二月初四日,迄咸丰三年一月初三日,太平军首克武昌,差一日满月而弃之。 pj//NAarSY5t5tZ42rmfbAqzY3aLkrcgB/j19VhX/DfOEu5MQpZwzNtgjUoZL6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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