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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大地

在湖南的故事中,一江一湖最为紧要。江即湘江,源出广西兴安县海阳山,入楚省,向东北斜穿全境。湖乃洞庭湖,在省东北部,湘江最后注入此湖,湖南、湖北之得名,即因一在湖之南、一在湖之北。

太平军夺全州、备战船,想从全州走湘江水路顺流而下,既迅捷又舒适。但江忠源在水塘湾截住江流,使这计划落空。太平军烧掉了那两百多艘船,改行陆路。全州与湖南永州相距七十余公里,太平军行军三天,于四月二十二日卯时 晨六时许 到达。永州亦畔湘江,奔永州而来,目标仍是湘江,意在绕过官军所截那一段,重经水路北进。永州是湖南守军设防首关,总兵孙应照把守,提督鲍起豹坐镇,拆桥藏船,早有准备。州城在北岸,太平军由南岸伐木为筏,抢渡、攻城,被炮火击退。如是者三日,不克,弃而南行,改走道州。

湖南防卫重心置于湘江。鲍起豹在永州为第一防线,总督程矞采在衡州 即衡阳 为第二防线。这也确系太平军原拟的进军路线,如今敌既有备,便像在蓑衣渡一样,临时改道,不走水路,穿行丘陵,走道州、嘉禾、桂阳、郴州。有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路线的改变也有意外收获,就是沿途依附者甚众,自道州起大量扩军。驻道州期间,得众“足有贰万之敷数” ;在郴州,亦收二三万之多 ,其中有相当一批挖煤工,据以正式设立全新兵种“土营”,类似现代工兵,专事“穴地战”、修筑土墙、埋设陷阱竹签等;萧朝贵领兵袭长沙途中,又得众数千 。《贼情汇纂》云:

贼初入湖南,先踞道州,则以所掳道州之人为新贼之首,缘洪逆踞其地两月,整顿军容,补益卒伍,故尽掳州人并妇孺而行,除即时逃回不计外,尚余男妇三万余人。由江 、永 而至郴 、桂 ,更得挖煤矿徒刘代伟之党,已倍前数,沿途裹胁而至长沙,竟得十余万之众。

“十余万”之数或含水分,且不宜理解为全部是作战力量,因为投太平军者都是焚屋毁家、扶老携幼而来,其中有些并无战斗力。但太平军在湘南得到巨大扩充,是不争事实。江忠源说“土匪之迎贼,会匪之入党,日以千计” ,盖极言其盛况空前也,湖南民众的响应程度,大大超出广西。赛尚阿累次报告:“各处土匪附从及遥为勾应者,转较粤西为多” 、“所过州县土匪附从之众,每处率添一二千人” 、“土匪蠭 起附从,日益众多,各属地方并有潜匿会匪,处处勾结” ,例如江华县之失“各探报俱称该县城破,实土匪接应 。原因很简单,在这南岭北麓,历来不安宁,匪盗滋旺,剿之不绝,太平军到来,对他们正好比久旱禾苗逢甘霖。

道州还出了一个故事,有关余万清。

先前,我们知道他与刘长清在全州逡巡不进,见死不救,终将全州葬送。等到和春赶来,余万清即应程矞采之调回楚境,任务就是防守道州。如果鲍起豹封住永州,余万清封住道州,太平军则入楚无门。眼下,永州做到了这一点,太平军遂奔道州而来。余万清十九日抵州,领兵二百来人,州中原有兵勇八百,合计一千,力量是单薄了点儿,而蓑衣渡之后,太平军人马也不多,还没有发展壮大,用代理知州王揆一的话讲,“虽不能战,尚可以守”。二十三、四日,传来消息,受阻于永州的太平军已窜往这个方向。二十五日再报,“贼至庄水塘,距州四十余里”。这时候,王揆一追着余万清脚后跟,“屡行催促该提督登城”,却被后者支开,“令该署州亲查四门”,王揆一不得不照办。就在他巡查的当口,太平军已驰近城外,王赶紧回头去找余万清催他登城,行至西门,却见城门大开,王的家丁“手执钥匙,哭诉提督已经出城,并将防守西门之城守营官兵带去”。王揆一命即闭城,已经来不及,冲进来几个太平兵,一击将王左臂打断,王与差役、家丁各自逃散;“迨出城后,回视城头已有贼旗,该署州情急投河,经地方百姓捞救,抬至对岸山中。”

以上为王揆一所述,事后余万清也打了一份报告。据他讲,他到后察看地形,发现城西、城北高度不够,命王揆一“堵塞加高”,而“该州全未理会,木石亦不购办”,原因是王揆一以“该提臣为丁忧大员,有职无权”,不把他放在眼里。又说,“嗣闻贼踪窜近,即带亲随之兵赶赴距城十余里之蛇皮渡,隔河堵截。讵甫行数里,该匪大股业已渡河,我兵众寡难支,致被冲散。该提臣无力回救。” 总之:第一,守城不力的责任在王揆一;第二,彼非逃跑,而是主动率兵出城堵截。

余万清所辩,一望即知自相矛盾。前面刚刚诉说兵力太单,随后却称带兵出城乃是主动迎堵——以此微不足道兵力,不依托城垒稳守,反而以卵击石出击堵截,这种鬼话谁信?而他厚诬的王揆一,很快便由道州绅民联名请愿,澄清了名誉:

据衡永郴桂道张其仁、永州知府徐嘉瑞禀称:窃道州知州王揆一,署任多年,官声甚好。此次州城失守,实因提臣余万清带兵先行,该署州出城追挽,一时仓卒,致被匪窜入,并[非]弃而潜逃。现据地方绅民联名吁禀,情愿赶团壮勇,随同该署州剿贼立功,代为赎罪。

想必余万清心里还会暗暗怨恨程矞采。洪、杨起事之际,他恰好丁忧,本可以去职守丧、躲过此劫,谁知程矞采硬行奏留,不让他回籍守制而仍留防所 ,因而陷入泥潭。余万清随即被下旨拿问,九月解至刑部。以他的罪行,最后要么杀头要么遣戍。《清史稿》及《清史列传》里都没有为他立传,这结局我们也并不知详。

然而,余万清不过是开了一个封疆大吏竞相献丑的头而已。打他这儿起,清朝高官丑态便呈争奇斗妍之势。

余万清在道州开溜没几天,另一位因在全州表现畏葸而被严参的前署广西提督刘长清,也在营救江华、永明两县过程中,上演逃遁好戏。太平军占据道州后,分兵取江华、永明。刘长清领兵救援,未到江华,闻县城已被陷,刘长清非但不“即时乘势进攻,以图克复”,反而“绕赴邻县地方,不能进剿,转于远处扎营”。永明告急,经和春饬催,刘长清带兵前往,“行近县城,刘长清按兵不肯冒险入城”,再一次不进反退、远离县城,到了半夜,索性“拔营避匿他处,不知去向”。 他和余万清一样,被赛尚阿奏请逮捕,当年九月与余万清一起解往刑部。

这且不说,丑行迅速传染到总督、钦差大臣那样的层面。那位不久前曾义正辞严请治余万清之罪的湖广总督程矞采,自己深陷“恇怯”指责。七月二十日,江南道监察御史黎吉云具疏揭发程矞采。黎是湖南湘潭人,他的揭发内容,直接来自家乡父老的反映,主要是两个方面:一、程矞采对于湖南的防卫极为敷衍不力,“驻衡州几及一年,全无筹策,全无准备”,“臣入都后,屡接家乡信函,众口一律,均言该督驻衡为时其久,如结寨、筑堡、守险、设伏诸法,都未讲求。”二、上面父老反映的情况,程某可能尚有自辩余地,以下情节则极坚实,无可遁言:

迨至警信频闻,该督乃于四月二十五日微服乘小渔船弃衡州而下,城中官民泣留不得。行至二三十里外,始书硃片饬发兵二百名护送,并饬均坐渔船赶来。该督身无衣冠,至二十六日行至衡州、湘潭两县交界之朱亭地方,两岸居民突见渔船纷纷驶至,疑为贼来,即用鸟枪旁击。该督令戈什哈二人上岸晓谕,始免。朱亭驿丞飞禀至湘潭县城,请备衣冠来迎。是日署湘潭知县曹源下乡相验,惟典史王延麟在城,购就衣物来迎,然有袍靴而无翎顶。至二十八日黎明,即抵省城,坐二人小轿,入居抚署侧又一村内。城中官民知之,均为骇愕,众议沸腾。该督见此人情汹汹,殊不自安。又适接到永州打有胜仗之折,遂于五月初四日复往衡州。

太平军攻打永州系四月二十二日开始,程矞采二十五日即从衡州微服遁避。大体上,一得到敌人的消息,便脚底抹油。逃跑不说,起码装模作样、来点掩饰,竟逃得全无体统、颜面尽失。何谓“微服”、“身无衣冠”?堂堂总督,国家重臣,其之出行,仪表必备,如冕服、车马、护弁、卤簿……这些并非只用来逞威风、显派头,也是身份、职守的标识。古时所以孜孜讲究,因为里面含有权力的体面。贤良臣子,死节尽忠,每每袍笏齐备,表示尽职以亡。如明末扬州知府任民育,“戎服守镇淮门,城破驰归,易绯衣坐堂上曰:‘此吾土也,当死此。’” “绯衣”者,知府服色也。任民育在城头战斗时原着戎装,及败,特意回衙换上官服,坐大堂,与城偕亡。程矞采“微服”、“乘小渔船”,用通常话讲,就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他调二百名士兵护送,却让他们也坐渔船不坐官船,同时必然未着号衣,换了民装,以致百姓以为“贼来”,而予以枪击。直至溜到湘潭,这才命地方官代购山寨版官服充数,岂知市面上只能买到袍靴,买不到翎顶,搞得不伦不类。以其品秩,应该八抬大轿,但因为想悄悄混进长沙,竟乘二人小轿。入城后,又不敢回衙,私住民舍,凡此种种,都严重违制。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其实哪里瞒得住?外界早已沸沸扬扬。恰这时,闻永州转危为安,他又悄然无声,偷偷折返衡州。

程矞采原因不明地短暂离衡回省,此事是确实的,赛尚阿在奏章中曾经提到。但赛尚阿并不知道那些背后情形。黎吉云说,程的逃遁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惊闻制军逃走,均疑永州已破,居民相率奔窜,数日不止,老弱妇女投河死者不计其数。湘潭县向设有不忍堂,系邑民捐为捞瘗河尸之局。四月二十七、八、九等日,适遇水涨,该堂打捞上游落水之尸身至三百余具,载在册籍。而老弱拖毙及土匪乘间抢掠之事,所在皆是。外间有诗云:粤西贼匪尚天涯,走尽湖南十万家;莫怪湘民俱胆落,制军先已下长沙。盖纪实也。

奏上,咸丰皇帝下旨徐广缙据实以闻,但我们却没有见到徐的回奏。原因很可能是,徐广缙迟迟不到位莅任,自然无法“据实以闻”。

九月初,因太平军围长沙,赛尚阿革职拿问,命时在桂林的徐广缙接任钦差大臣之职。

大概到徐广缙这儿,咸丰皇帝才亲自见识他的臣工不可救药到什么程度。自九月初二日任命发表那一刻,徐广缙就尽其拖延不进之能事。九月二十二日,上谕追问:“前曾谕令徐广缙抵楚后扼要驻扎,现在贼众全在长沙城外,情形万分吃紧,何以至今尚未见该大臣奏报抵楚日期?” 此时赛尚阿和程矞采已经解职,官军与两湖军政无首,关防印信都在等待交割。又过了十天,北京仍未接到消息,致上谕竟然只能猜测:“徐广缙此时谅已带兵驰抵长沙省城,接受钦差大臣关防及湖广总督印信,所有军营及地方文武统归节制,责无旁贷。” 实际上,徐广缙根本还没到长沙,而是刚刚抵于衡州。他嘴上说得漂亮,“焦灼万分,难安寝食” ,行动却极缓慢,沿途观望。继于十月十二日抵湘潭,借口“湘潭地面距省城九十里,距贼营五十余里,实为衡、宝等属扼要之地……于西南一带可资镇压,且于大营呼吸相通,亦可随时调度” 不再前进,扎营于此。他一路磨磨蹭蹭,实际上是随时打探战况,来决定自己行止。等他到湘潭时,长沙之围已近尾声,第七天太平军撤离,“徐广缙闻贼退,始至长沙” 。很快,太平军克岳州,徐广缙又迟迟不动,十一月十二日上谕催之“速赴岳州”、“断不可稍延时日” ,过了三天仍未接报,再催:“徐广缙著即速遵前旨迅统大兵,间道驰赴岳州迆北一带督剿,毋得再有迟滞。” 咸丰皇帝明显感到了寒心,以至于说:“徐广缙到楚以来,军营并未有起色,朕用汝,朕自知愧,第问汝于心何忍何安?” 话说到这份儿上,徐广缙却以死猪不怕开水烫心态,不为所动。他稍稍向前挪动几步,从长沙移湘阴,却死活不肯到岳州,而此时太平军已兵临武汉三镇,北京的催促亦从命他去岳州改为奔赴武昌:“该大臣务当统带官兵,星速北来,并飞催统领官兵之向荣及各带兵大员,带领兵勇,兼程前进,救援武昌,万不可稍有耽延,再误事机。” 徐广缙却自湘阴奏曰,岳州“残破之余,文武尚未知下落,设或更滋他变,所关非细” ;又称,该处有其他土匪,“必须将此股剿灭,南北方可无梗” ,“因岳州、巴陵一带土匪蜂起,劫掠粮饷,阻绝文报,必须派兵剿洗,南北方可通行” 。如此明目张胆地推诿,都已顾不上掩饰,因为就在同一道奏折,他汇报麾下接替向荣任广西提督的福兴“以搜捕余匪为名,落后一日,嗣后即不能赶上” ,这与其本人行迹,不是如出一辙么?不过,他另有一套诡辞:“臣现在暂住湘阴,探明贼匪如由汉阳北窜,即须由荆州上流驰往督办,又无庸即赴武昌。” 意思是,万一洪、杨北窜,从湘阴经荆州赶去剿办较为方便,眼下就不必去岳州、武昌一线了——居然用尚未发生的假想情形来推托当前职责。其实,徐广缙接到钦差大臣任命即已打定主意:不计后果、坚决保命!他无非是赌一把,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太平军相搏,十有八九要输,输则必治罪,弄不好还直接殒命疆场;至于逃避作战,虽也将被治罪,但以多年宦海阅历看,即便如此也有转圜机会。果不其然,武昌失守后徐广缙“褫职逮问,籍其家,论大辟”,大辟即死刑,判决已下;但是第二年夏太平军北伐,河南吃紧,朝中无人,徐广缙果被放出,“交巡抚陆应谷差遣,责令带罪自效”,咸丰八年甚至重新得官,“予四品卿衔,留凤阳从袁甲三剿捻匪。未几,卒。” 他赌对了,为自己赌来一个善终。

类似程矞采、徐广缙的表现,基本已成家常便饭,乃至一蟹不如一蟹。后面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两江总督陆建瀛等,各有精彩展示,我们届时再叙。于兹回看广西阶段,从李星沅到赛尚阿,虽庸碌无能、纵虎为患,却还不至于土崩瓦解,包括州县一级,永安、全州等处甚至不失英勇。比及湖南,城池之破,却每每“并非贼匪攻陷,实由地方官弃城而逃”

太平军在道州停留两月,休整同时,兼充实兵力和物资。自永安突围以来,连续作战、行军六十余天,理当小憩。官军重兵随之赶到,将道州围住。但是道州之太平军已非永安之太平军,表面看起来是围困,实则太平军在里面快活度日,于城外大兵视若无物。高兴时,便派千把人出城攻打邻县,先后下江华、永明,招收会众,然后毛发无伤地回来。据说洪大泉之弟焦三、妻许氏即为永明、江华一带匪首 ,太平军前去攻打该处,而携归甚众,或与此有关。

六月二十五日,太平军弃道州东去,总兵和春、常禄,副将邓绍良、瞿腾龙追之。太平军相继取嘉禾、蓝山、桂阳州。即取即弃,均未停留,官军则尾随在后不断“收复”。这已是永安以来之惯例。七月初三日克郴州,“旬日之间,狂奔至数百里” 的太平军,这才止步。

郴州地接广东,赛尚阿言其形势:

该处地颇丰腴,市廛屯聚,为广东过岭入湖南要口,离州四十里河面船只甚多,一以资贼,贻害不浅。查该处下游永兴、耒阳皆为泊船处所,臣程矞采已预饬地方官,将船只尽行撤去。该州水路自永耒而下,直出耒阳河口,即达衡州,下游逼近长沙,陆路由永兴可走安仁、攸县等属,更可直达长沙省城。

“可直达长沙省城”,无形中将太平军永州不克后改行道州的意图道破——剑指长沙,正是此来的战略目标。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太平军从郴州兵进长沙,采取了一种奇特的方式。

七月十二日,进驻郴州第十天,右弼又正军师西王萧朝贵率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部,约仅千人,往攻长沙。

此时太平军兵强马壮,而长沙乃全省都会,夺取这样一座大城,不倾巢而出,仅派区区千人,情理难解。对这一事态,历来议论纷纭。其中有个说法,涉及太平军内部分歧:

朝贵不耐,夜叩秀清营告曰:“顷得谍报,长沙方坼治城垣,尚无备,可袭而取也。弟愿以所部,袭长沙。”天王、秀清皆不许。朝贵不听,径率死士数千,绕山道东北行,破安仁、攸县,由醴陵趋长沙。

又一段:

朝贵知不能得志,疏请大营趋长沙。天王欲拔队。秀清曰:“西王刚愎,不稍挫之,后不听命。俟其自归可也。”天王曰:“设有不测奈何?”秀清曰:“西王勇悍,纵有小挫,清妖不敢逼,必能自脱。”

头一段交代得清楚,萧朝贵此法,叫作“袭而取”,意在出奇制胜,非强攻——从而解释了为何以分股出征。另一段说萧朝贵与杨秀清有矛盾,萧“不得志”,急欲建功以扬眉,杨秀清则沮抑之,并且希望利用此事煞一煞萧的刚愎之气,洪秀全本欲催动全军跟进,被杨秀清制止。

此情节孤家记叙,真伪莫辨,但其中有合理成分。轻兵突进的想法,以当时长沙城墙整治未备、兵员也较空虚 官军重兵被布于衡州堵御 ,未尝不是妙计。其次,所述萧朝贵言行很合他的性格,读来可信,杨秀清的大权独揽与强硬、冷酷作风,亦与本人丝丝入扣。

考诸其他方面,郴州水路颇畅,惟船只尽被程矞采先期撤去。可以想象,太平军原计划,就是到郴州后改行水路上长沙。陆路虽亦可达,但太平军拖家带口,目下人口已超十万,大队陆行速度远不如水路。为此,不得不在郴州逗留些许时日,来作船只方面的准备。洪、杨之入楚省,对一江一湖的地理形势念念不忘。从全州起,他们就有走水路顺流远行的强烈意识,全州、永州、郴州,一再受阻而一再找寻,后来终在岳州遂此愿,然后下武昌、江宁,都是扬帆进发。藉是观之,他们对舟船的需求,确有相当的依赖性。

大概在入郴州后的那几天中,萧朝贵经探子确报,忽生偷袭之计。长沙空虚,机不可失;大队难以成行,盍不轻兵突进?萧朝贵与杨秀清的分歧,一定在此。应该说,萧朝贵计上心头,与官军不堪一击助长了太平军骄心不无关系,使他觉得轻兵简从加上出其不意,拿下长沙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千人夺城之举,太平军以往屡试不爽。然而,此番目标乃一座省城,目标之大,岂是州、县可比?在杨秀清看来,萧朝贵未免有些“个人英雄主义”。

去年十月在永安,萧朝贵负伤 ,从此寂然,言行太平天国官书少有记载。他伤势很重,恢复迟徐,似乎直到四月中旬蓑衣渡之战,仍处伤号状态,以致官军所录太平军俘虏口供,将其与冯云山弄混,并由赛尚阿奏称死于蓑衣渡。当时,那个俘虏显然知道冯、萧二人都受了伤,却把伤重而死者搞错了,张冠李戴。死者自然是冯云山,萧朝贵则旧伤在身犹未痊愈;他应该是在道州那两个月休整期,完全康复。眼下,体健如初,正思奋作,袭取长沙或被他视为重振雄风的一个良机。

萧置洪、杨劝阻于不顾,强点劲卒,半月左右,狂突五六百里,七月二十八日逼抵长沙。其间,连克永兴、安仁、茶陵、攸县、醴陵诸城,且曾在永兴、攸县各停留五日,其军进之迅猛,确称神速,当时长沙城内清方大员罗绕典、骆秉章奏闻此事,均用了“猝至省城” 一类字眼。实际上,太平军本可更快,他们有些分心,沿途聚纳钱粮军资、扩充队伍,用去不少时间,及至长沙,“粮有十万余,油盐足用”、“得无数军资红粉 太平军土语,即火药 ,兵力则从千余扩至万人。这与“奇袭”初衷颇相扞格,但一来萧朝贵难禁人、物大增之诱惑,二来他内心实在存着对“清妖”的轻视,觉得纵稍有耽搁,以那些狗官的一贯德性,事情不会有何太大不同。他的轻视有些道理。太平军耽滞若此,长沙仍浑然不觉。为什么?首先,诸吏所称“道路阻梗”不尽为托辞,当时赛尚阿主力被留守永兴的太平军拦截和拖住,对萧朝贵所率之军的动向不掌握,同时与长沙包括北京的音信不能相通,这从朝中曾有半月未得奏报 可以看出。其次,州县长官志气已摧,闻风丧胆,根本不再履行起码的责任。太平军已过醴陵,哨探有报,长沙政界却怀疑是否为真——“疑醴陵令无公牍”,因为按理说,哨探所得消息,醴陵地方上也应有公文呈报;对此,一位名叫黄冕的在籍知府说:“贼至,令不死即走,奚暇牍也,宜急为备。” 说那醴陵县令即便不死,也是逃命要紧,哪里顾得上写什么公文?情形的确如此,太平军下安仁,“知县走避” 。下攸县,“知县郭世阊先数日走,贼至,城空无人焉” 。在醴陵,“知县栗国华怀印徒步走长沙告急” ,也借口溜号。所以“文报中绝,贼行五六百里无一兵一勇与之面者” ,十几天内,“贼连犯安、攸诸城,衡防、省中皆无奏报”

所以萧朝贵虽有轻敌之心,却还不能算犯了错误,早来几日,晚来几日,并不会让清军占到便宜。然而,“奇袭”之计终未奏效,那又是何原因呢?原因并非途中耽搁,而是在长沙城外二十余里石马铺地方,恰好遭遇一支守军部队。这支部队是新调来的西安镇总兵福诚所带陕西兵,约二千人,七月二十八日晨遽遭攻击,几全军覆没:

幸一弁血身只靴飞骑入报城中,在事文武始知贼至,匆促闭城。罗文僖绕典方外勘土城,急转大西门入……使无是军,城已被袭矣。

这个“血身只靴”的士兵,有点像希波战争中那个从马拉松奔回雅典报信的菲迪皮茨;惟所不同,后者携归的乃是得胜喜讯,他却传回强寇扑来的噩耗。

长沙于最后时刻闻知太平军杀到,立刻戒严。当时城内仅有四川兵一千四百名、江西兵一千名,湖广总督程矞采驻衡州不在,湖南巡抚骆秉章革职暂留,新任巡抚张亮基尚在途中、甫至常德,湖南提督鲍起豹在城,另外还有在籍的前湖北巡抚罗绕典 湖南安化人 ,他刚被委派在湖南“帮办军务”。

既经戒严,“奇袭”显然谈不上了,萧朝贵不得不转入阵地战。但以长沙之大,他虽经扩军,拥众万人,攻城仍觉不够,只能攻其一面,亦即长沙南城。这一来,官军防守也就相对容易。

糟糕的是,第二天,七月二十九日,萧朝贵就意外中炮身亡。当时具体情形难以考知,惟一直接的材料是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三人就萧朝贵凶信所发回的密报,其中写:

廿九日,□等欲往进攻,回禀西王,带牌刀手往各门进攻。不料妖兵放炮,打着西王胸膛乳上穿身,十分危急,口眼俱呆。

只说被炮打中,地点与环境未交代。从“欲往进攻,回禀西王”来看,似乎是当日进攻展开前,萧朝贵于帐中发布命令时,并非置身前线。后来,洪仁玕有“敌楼窥伺”“装束异常”说,清方有“出探地势”“执旗督阵”说,都是想象、猜测、追补之辞。查罗绕典所奏二十九日战况,有云:

二十九日该匪复于妙高峰上,对城开放枪炮,如雷如雨,兵勇幸未损伤,臣等指挥弁兵于城上用枪炮击毙数十人。该匪挑土肩石,蚁聚蜂上,意欲建筑炮台。臣鲍起豹督饬将弁一面严防,一面用大炮连向轰击,伤毙数十人,哄然四散。

这是该日城上远距离炮击的惟一记录,余皆为近距离枪战或格斗,萧朝贵中弹,应即含在“大炮连向轰击,伤毙数十人”这一行字中间,惟当时清军完全不知此“数十人”里包括萧朝贵,也未发现其中有任何“装束异常”或明显是大头目的人。

总的来说,萧朝贵中弹是一场意外。然而意外成为现实,是萧的性格使然。他脾气暴躁、爱逞匹夫之勇,经常发怒、骂人、打人,此类记录在《天兄圣旨》里比比皆是。杨秀清就不一样。杨虽狠,但富于心机、饶智谋。曾国藩幕僚赵烈文尝闻于湖南耆宿吴敏树 号南屏

南老言,壬子 1852,即咸丰二年 七月,贼至长沙,江忠烈忠源以绅士带勇助守。贼先锋二千人至,忠烈率众出城与争地,遂据浏阳门外之天星阁扎营。越数日,贼首杨秀清至,以不得此地欲诛先至者,复引兵绕吾营后,来争小吴门外之教场坪。忠烈苦战,使不得前,贼竟不能逞。长沙不陷,实赖此也。

浏阳门前即为蔡公坟。彼时长沙城,紧倚湘江,西面完全为江水,蔡公坟扼南城墙与东城墙之要道,控制蔡公坟,则封住由南往东、往北的去路。江忠源与杨秀清对何为战略要地,英雄所见略同,萧朝贵则见不到此;杨秀清“以不得此地欲诛先至者”,可以说是在间接咎责萧朝贵。萧引兵“奇袭”长沙,想法不错,韬略失诸粗率,错过先机后,蛮力强攻。他中弹身亡虽属意外,但性情不够谨慎警敏,是潜在诱因。

萧朝贵手下曾、林、李三人,于当天下午四时许 派人去郴州,将坏消息禀报太平军总部。洪、杨接报,八月十一、十二日倾巢赴长沙,二十二日赶到 。这二十来天,在长沙居民可谓宝贵之极。倘使当初太平军不搞小股奇袭、全军径扑长沙,以该城之空虚,多半将被拿下。现在,萧朝贵阵亡,不但奇袭计划完全泡汤,连正常的攻城也因群龙无首得不到有力组织,直到主力赶来前,萧军在城外看起来只是打打“酱油”而已。而且就趁此期间,官军强援纷至沓来、依次到位。和春、秦定三、开隆阿等部于十五日以前到达。八月十八日,向荣亦驰至长沙 ,早于洪、杨大队四天。守军孱弱局面已经改变,兵力数倍于敌

向荣的复出,颇有情节。他桂林解围称病,咸丰皇帝曾给赛尚阿旨意:“朕方念其勤劳,倚以破贼,乃当匪众全数北窜,亟须迫剿,辄又称病不出,与巡抚株守省城,借绅民恳留为词,岂素号勇敢者固如是耶?著该大臣传知该提督,一俟病痊,即督兵驰往剿贼。朕以诚待人,功罪惟所自取,但看其天良何如耳。” 语气已极不悦,好在赛尚阿比较与人为善,“饬刘长清赴楚剿贼,向荣回提督本任” ,调当时署广西提督的刘长清到湖南作战,而让向荣留桂林,并以此奏闻。不料没多久,云贵督抚吴文镕、张亮基联名具参向荣夸诈冒功,咸丰皇帝的火气又被唆起,下旨徐广缙、赛尚阿认真核实以闻。徐广缙老奸巨猾,一面揣摩上意说了一通坏话,一面又说向荣“驰援桂林捍卫保障之功,亦自不可掩”,还说“现在向荣在省养病,臣在高州,询之总兵福兴,向在直隶知其素有气痛之症,想因守城积劳,旧病复发,似尚非托故迁延 ,不痛不痒。赛尚阿的回奏则建议说:“如驭劣马,驯稳其性,冀其复出,尚可有用。” 毕竟用人之际,咸丰皇帝想想也就算了。随着形势吃紧,朝廷越发觉得将这样一员宿将闲置乃是浪费,乃有旨,让徐广缙将提督印务发还向荣,又告诉赛尚阿:“如永州一带现在情形紧急,有须该提督带兵协剿之处,著赛尚阿酌量札调。” 没想到向荣此番托病,真正动机是打退堂鼓、彻底辞职!徐广缙七月十四日奏道,两天前,向荣派人拿着正式辞呈和私人信函来见,称“惟因病难速痊,求臣代为奏请开缺,俾得安心调理” 。咸丰皇帝览奏大怒,八月初一日降旨,痛斥向荣“丧心昧良,胆大藐玩,至于此极”,决定“著即革职,发往新疆效力赎罪,以为辜恩巧避者戒”。 向荣显然事后猛省,必将恼翻帝君,而大惧大悔,于八月初二日紧急上奏,表示立刻启程赴湖南援剿。此时他应该还不知道,将其发配新疆的圣旨刚刚出京;亏得他及早改弦易辙,而朝廷又确倚赖之,事情犹可挽回。他在奏章中说:“奴才受恩深重,心非木石,岂不知感激思奋。实因奴才率师三载,遍历粤疆,并无一息之停,而风餐露宿,瘴雨蛮烟,久为湿气所侵。去秋攻克双髻山,登高涉险,感受暑湿泻痢之症,元气已亏……” 极力打动宸心,乃至自称“奴才”,此本惟满大员用语,汉族官员称“臣”而已,但他诚惶诚恐,顾不得了。照理说“君无戏言”,但此时萧朝贵兵临长沙,向荣既跃马向前,咸丰皇帝也并无底气治其罪。于是,除八月十六日有旨于钦差大臣徐广缙,命其“察看”向荣表现,便听凭后者在长沙厮杀,除九月二十二日所发谕旨曾提及其名一次,便是长沙解围后十一月初六日曾说:“向荣系已革发遣戴罪自效之员”,“如果追剿得力,据实具奏,倘始终不能奋勉,一并严参,重治其罪”。 又过了半个月,终于表示:“向荣久于行阵,朕看其屡次举动,尚非无用之才。此时武昌戒严,正伊奋激图报之日。如能迅速剿贼,不但可赎前愆,并可重邀恩眷。 至此,发配新疆的处置可以视为取消了。

既说到向荣,就顺带说说另两个有关联的人物的故事。

一位是和吴文镕联名参奏向荣的张亮基。七月初,骆秉章因永明等失守,部议革职,张亮基调任湖南巡抚。七月二十七日行抵常德,当天他在奏折中表示“拟于八月初三日抵省接印”,这是正常行程。但他话锋一转,说常德“无兵无饷,防守甚为单薄”,提出“于此城暂行驻扎,既可豫备防堵,又可催集兵练,为省城援应”,还说“长沙兵练数已逾万,防守似可无虞”。总之,想赖在常德。怎么回事呢?原来,他在常德已经接报,“探悉贼匪已由攸县、醴陵北窜,直扑长沙”,遂灵机一动,借口防守常德,不再前进 这委实滑稽得紧,一省长官,省城告急不赴,反称某座府城防守为要,傻子亦知是本末倒置。八月十三日上谕给予断然否定,“明降谕旨,令该抚带兵迅赴长沙接应”,“迅解省城之围,万不可株守一隅,致误事机”。 八月十四、十五、十七日又连发三令再催,“著即迅带调到各兵,赴省救援” ,“该抚自当星驰前赴长沙地方……迅解省城之围,以固根本。若留守常德一带,专待远兵,何以救目前之急” ,“著张亮基带所调官兵速抵省城,内外夹攻,务将扑城各匪悉数歼除,毋稍观望延缓,致误事机” 。八月十九日,罗绕典、鲍起豹、骆秉章仍于同署的奏折中,对“现在省城危急万分”,张亮基“暂留常德”导致“兵分则单”,表示不满。 ]不过就在当天晚些时候,张亮基“缒城入” 终于到位。张亮基以曲折、扭捏的赴任,反讽了自己当初疏劾别人时的义形于色,也呼应了向荣萌生退意的内心。

另一位,是湖北巡抚龚裕。这老先生乃淮安清河县人氏,嘉庆丁丑 1817 进士,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由山西巡抚调任湖北,在任已近三年。正当太平军驰骋湖南时,五月初四日,他忽上陈情之表,以“不谙军旅”和“患病”的缘由,请求开缺:

伏念臣服官以来,从未经历军务。前此粤匪溃窜,臣日与藩臬两司筹商防备事宜,昼夜焦虑,寝食难安,以致旧患肝气痛胀不时复发,每每目弦眩头晕,其形委顿。臣本常年服药,日来医治迄无功效,虽尚勉力支持,究虞措置不能周到。

咸丰皇帝自然气愤,命“严加议处”。 五月十四日,部议不准开缺,以革职处置。 但有人认为处分太轻,袁甲三翌日具疏,请求皇上在吏部所议基础上,“酌量治罪,以为丧心昧良自耽安逸者戒” 龚裕最后如何论罪,《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及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都查不到,而在《光绪丙子清河县志》里看见:“奉严旨戍。力疾就道,行至西安,卒。”县志且说,龚“仕宦三十年,家无余财。归葬之日,人无不怜其清节者”。 可能他并不是一个黩吏,亦可能县志对于本县人物难免以褒扬为主。不过,假如他确实在发配途中因病而亡,那么请求开缺时所持患病理由,倒并非欺罔。龚裕的典型意义在于,当时清朝大小官员想要辞职者颇多,除了已知向荣有此想法,咸丰上谕还处理过其他一些类似情况。再有,由龚裕辞职还引出另一个人物,即其继任者常大淳;此人的故事,我们到武昌段落时再讲。

洪、杨虽亲自赶到,然时过境迁,长沙不再是好欺负的对象。现在它兵多将广,坚如磐石。漫长的攻守,你来我往,互有胜负,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值得一叙者,或即太平军仰为法宝的“穴地战”。在大炮尚未有万钧之力以及飞机轰炸尚未发明以前,对付中国古典式的城垣,穴地之法最能抉其根本。这并非太平军始创与独擅,二百年前李自成攻开封即已用之,近期则官军剿湖南会匪李沅发、克复为其所据县城时亦如此,“团丁穴地道,实火药轰城,城圮” 。不过,太平军的确将它发挥到极致,武昌、南京两大名城因之落入彼手,令人丧胆。那么,眼下长沙将如何?

前曾说,太平军以此法取桂林未果,重要原因是火药严重不足。这个问题,在长沙完全不存在。曾、林、李禀文言之极明:“得无数军资红粉”,非常充足,更不必说洪、杨大队赶来以后必又大量补充。其次我们知道,太平军在郴州新设全新兵种“土营”,专业从事挖地道和爆破,无论能力和技术手段都达到鼎盛状态。此部队若未随萧朝贵前来,那么,眼下显然已经抵于长沙。故而,从所有方面看,太平军在长沙穴地攻城,没有任何阻碍。正因此,太平军丢开了其他手段,不像攻桂林时还用吕公车、云梯等物,“贼专以隧道为务” ,对“穴地法”拥有完全自信,志在必得。

随着“土营”到来,“穴地战”即至高潮:

贼连日夜于魁星楼城外金鸡桥挨城一带攻凿地道,城内穴地埋大缸瓮,令瞽者伏听,于闻锄 声处迎掘冲破,灌以秽水,熏以毒烟。但虑防不胜防,向军门复派邓副将所辖镇 兵、瞿登腾龙所带兵勇入城游巡,以备不虞。

办法很奏效。穴地攻城,前提是不被觉察。守方在地下埋缸,利用回声和盲人超灵敏听觉,捕捉异响;然后循声反挖,达敌所穴,其自然不能在此填置炸药。地面上防备也很周到,有专人用于游巡,细密观察动静。“土营”的作业,往往无功。

纵如此,亦有两度接近得手:

九月 二十九日各营收队未久,贼于南城西边暗放地雷,城墙切近贼巢之处砖石飞跃,城身蛰陷四丈有余。贼巢中吹海螺甚急,该匪约二三千人乘势呐喊,蜂拥向前。臣等前已预调副将邓绍良带领镇 兵丁八百名,入城作为游兵,以资策应。届时副将邓绍良大呼,躐出缺口,手刃数贼,右膊被炮子穿过,尚屹立不退……余贼纷纷败退,伏匿不出。我兵收队,即在缺口防守。和春见邓绍良被伤,即飞速上城,在缺口代其守御。臣等立饬署长沙知府仓景恬、善化县知县王葆生督同绅士黄冕等,即夜将缺口补砌。

当时,官军主力驻城外作战,城中留有邓绍良部八百人。事实证明,这一手很关键。太平军的爆破时机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选在午间城外官军主力归营之后。其情形之危殆,《续修宁乡县志》所书更具体形象:

地道直通城内天妃宫前,暗埋地雷火药于城根。二十九日未刻,地震南城,砖石飞腾,倾塌墙垛五丈有奇。贼众蜂拥扑城,呼声震天。城内居民尽向北城图缒而出,妇女坠井投缳,势如鼎沸。时各处兵勇亦脱号褂,亦望北城奔走。幸镇 兵适营于南城府文庙侧,邓副将迅率所部登城,手刃上城悍贼,复投药桶薪油,以断贼路。邓副将炮洞右臂,肩中矛伤,犹下城率部勇,与其弟守备绍英,大呼后退即斩。时贼营炮弹如雨,邓踔厉自若。由是和总兵、张副将各带兵奔救,逾时贼退……是役也,非邓副将身先士卒拼效死力,则省城数十万生民岌岌殆矣。

第二次为十月初二日:

十月初二日未刻,我军正在南月城外加挖壕沟,忽该处地雷轰发,离城根丈许,土石迸裂,尘雾迷漫,兵夫多被压毙。贼匪误谓南城已被地雷轰塌,突出二三千人,蜂拥直前,枪炮齐向城头轰击。和春挥弁兵迅由本营横冲而出,携亲兵二人上城,躬临垛口,指挥杀贼。

时间也选在未刻,但地道精度不够,爆破点离城尚丈许,城未塌,进攻者也未冲至城上。

长沙的例子说明,“穴地法”可以防——只要肯想办法、积极应对,再就是持续保持注意力、不懈怠。

《左传》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事情总是这样。几番不能得手,即便太平军,也会沮丧。十月十八日,“五更,复有多贼暗用长梯数十架于南城魁星楼侧抢攻,被镇筸兵勇钩夺长梯,争抢旗帜,贼势更沮。” 重新捡起云梯,说明太平军对“土营”奏功已然绝望,但又不甘心撤围,所以最后强行登城,聊为一试而已。败回翌日,“我军正拟会剿,至夜三更忽闻城外海螺四起,大河东西两岸火光烛天。而城外官兵探报,贼大股全数已由河西小路潜遁矣。”

起自七月二十八日迄乎十月十九日 1852年9月11日至11月30日 ,长沙“危城八十一日获保安全”。双方投入一二十万兵力,规模乃金田以来之最,军备亦相伯仲,完全可称一场“会战”。它有几个关键点:一、太平军分股起兵奇袭之策未能奏效,“陕兵飞骑警报”,长沙侥幸避免了“直窜之害”。二、江忠源及时控制了战略要地,迫使太平军始终只能从南城一侧攻城。三、向荣到达后,“以久历戎行,得其部署调遣之功”,城内城外布置妥当周全。四、太平军策略失衡,顾头不顾尾,以仓猝自陷被动。在同意萧朝贵临时提出奔袭长沙方案后,未对可能的各种情况预加准备;及萧重伤,急起救援需尽快赶到,而尽量减轻辎重,造成军资之外其他物资较少携带。据李秀成回忆:“天朝官兵有粮,无有油盐可食,官兵心庄 而力不登,是以攻城未就。” 赛尚阿九月间同样奏报:“连日侦探并获贼供,贼众被剿,米盐缺乏。” 其时太平军非昔可比,全部战斗和非战斗人员相加数逾十万,日需品消耗巨大,然而却周遭受敌,难以获取补给。太平军这样虑事不周,背后的深刻原因是轻敌。盖自道州以来,一路速战速决,让他们觉得荡平官军直如砍瓜切菜,长沙亦必一鼓而下,没有想到会被拖入拉锯战。

另外,长沙舆论普遍认为,还有两个人物做出了独特贡献,一是骆秉章,一是邓绍良。骆秉章“虚怀下士,得有绅宦一气之助”,很好地联络和疏通了士绅阶层,并通过他们引导社会,从凝聚力方面提升着民气民心。邓绍良在省垣轰陷的关键时刻,振臂一呼、挽狂澜于既倒,“争胜于呼吸之间”。总之,历经八十一天,长沙渡过劫波,被目作了不起的成就。事后湘人感慨:“武昌、金陵相继失陷,几贻南朝无人之讥,岂真悍贼之不可制欤?卒之南勇 指湘军 所至,克复建功,亦可见朝廷养士之报,流泽孔长矣。” 言语间对湖南满是自豪。

可是湖南的故事尚未完。取长沙不遂,太平军本来很是落魄。李秀成说:“攻城不下,计及移营,欲由益阳县欲靠洞庭湖边而到常德,欲取河 南为家。” 此处“湖南”,泛指洞庭湖南岸区域,总之是打算到常德在它南边找块地方栖身。可见连续第二个省城攻伐失利,太平军“小天堂”的选址标准有些改变,未必非省会不可。益阳在长沙西方,故撤退后,太平军是往西而去的。官军追击方向并不错,“至北窜常德,惟益阳最为扼要,已飞饬向荣由宁乡设法抄前堵截……驰往长沙西北一带拦截”。

岂知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忽现转机:“到益阳,忽抢得民舟数千,后而改作顺流而下,过林子口 临资口 而出洞廷 、到岳州,分水旱而下湖北。” 这是从天而降的惊喜,以致杨秀清以诡词粉饰的方式赞美道:

由郴州至长沙,攻破城垣数次而又不遽进城者,此亦由天父默中使然而然也。若进长沙驻扎日久,则益阳等处江河船户不免为妖魔哄吓,远遁他方,我百万雄师何由得舟楫之便而沿流以破武 乎?此可见天父默中使成之权能也。

把不能攻克长沙及益阳得舟,都说成“天意”。从杨秀清的激动口吻,我们可以想见意外得舟对于他们简直还有一番神秘的精神慰藉意义。早在出广西前,他们便一路求舟而不得,被迫靠两条腿行此千里之遥,不承想,这处境突然在益阳烟消云散了。

折往岳州,实由这一偶然,否则太平军原是要沿湖岸陆行常德一带的。这个意外,也完全打破了官军的预判。进剿至今,官军基本都是尾随、“蹑其后”方式,而不能“绕其前”,这让咸丰皇帝无法理解、跳脚大骂。其实,这一次本来恰恰是“绕其前”,然而却扑空:

十月下旬,贼解围北下。时不知贼欲何往,忠烈 江忠源 遂西南至湘乡驻守,防其南窜,向忠武 向荣 扎益阳,御常、澧,而独置北道不问者,以北抚常文节 名大淳 已设守于岳州,为其可恃也……贼先至皆陆师,无舟。长沙不利,使江、向或守宝星塘,贼无舟可得,则祸不至下游。或断其北道,贼尤不能直下。故楚士至今以不守宝星罪向忠武。独南老之言,以忠烈时舍要隘而西南守闲地,以为有顾己乡之见,不当独罪忠武,其言殆甚平允。

官军审讯所获俘虏,“有称欲往常德者,有称欲往宝庆 今邵阳市 者” ,这是太平军落寞退却时原本的去向,江忠源引师湘乡 在益阳以南 ,向荣奔益阳、常德,与上述情报相符。然而太平军在益阳意外得舟,“顺流而下”,反向去了西北方的岳州。

这时,湖南地理要势里一江一湖的那个湖,被凸显出来。

岳州今名岳阳,古称巴陵,范仲淹《岳阳楼记》“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即指此地,文中说:“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又说它“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将其地理上的方位与衔接,讲得很明白。作为两湖门户,岳州的意义无待多言,湖北新抚常大淳甫上任,即前往查勘,奏报:“洞庭湖直接长沙府所属之湘阴县,顺风扬帆,半日可达郡城,必应筹备严密。 后不幸言中。岳州地属湖南,但当时南省兵力集中于长沙会战,遂协商将岳州防务交付北省提督博勒恭武,由后者与武昌道王东槐二人带兵驻守。前引《能静居日记》所云“以北抚常文节已设守于岳州,为其可恃也”即此,还有人参劾“湖南督抚大员并不以岳州为意,且以湖北提督驻守岳州为多事” ,可见有关岳州的防卫实有淆紊之处。

十一月初三日午时,太平军进抵岳州,发现是空城——“城门大开,无人把守” 。这可不是诸葛先生在玩空城计,实实在在就是一座空城。换言之,岳州不可谓之“失守”,而是压根儿无守。事后查知,“岳州官员于初二日先已出城,初三日早,知县亦即出城”。 接手该城军务的湖北提督博勒恭武是个大草包,他声称:“初三日未刻,探悉贼匪离城三十里,当带调到防兵八百余名,赴前途五里排地方,遇贼约二千人。我兵排列开放枪炮,打毙贼匪不计其余,官兵亦有损折。不料东门火起,复有贼匪马步齐出,从后抄尾,我兵腹背受敌,不能抵御,以致溃散。因马被枪伤,致该提督跌地,腰胯受伤。此时官兵营盘尽被烧毁,不能安扎,应撤回省。” 满嘴谎言,就连远在北京的咸丰皇帝也一眼看破,朱批:“博勒恭武受伤,是否虚捏?朕未深信。 根据同城官员证词,“初二日未刻,探报贼匪已至青罔,距府城六十里,博提督即时出城” ,而不是“初三日未刻”。

岳州到手,对于太平军,洞庭湖真的就像它字面那样:天穹洞开,如置广庭。武汉三镇以及整个长江中下游,业已为之敞开怀抱。

除了尽得地利之势,岳州还随带附赠两样大礼。一是船只数千。岳州乃渔乡,渔船无尽,之前常大淳曾来此布置将渔民组成团练,称“渔勇”,徒有其名,眼下全部被太平军笑纳。这样,继益阳后,太平军舟楫再次暴增,从苦不得舟,旬日变为“舟只万千” 这对其后续行动影响深远,包括进军、定都南京,实植根于此。二是“得吴三桂之器械”。一百七十年前,吴三桂侄吴应期,在此屯重兵与清相抗,前后五年,兵败城破,留下大量军火一直封存岳州,至是乃为太平军所得。徐广缙奏称“城内有火药、大炮及饷鞘一切均已资贼” ,李秀成口供也专门提到“破岳州,得吴三桂之器械,盘运下舟” ,又据岳州通判郑德基禀称:“以城中有饷鞘、火药等件,恐资敌用,设法将饷银一百五十六鞘、火药等多件搬运下船……取道解送省城,幸无失悮 ,细读其文,是饷银全部救走,军火则仅有少量搬出。

两样大礼,相辅相成;“舟只万千”,正好用来载运辎重。而浩渺洞庭和滚滚长江,则为他们铺就通衢大道。从长沙而岳州,太平军际遇之奇匪夷所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诸如此类表示高幸运指数的词汇,于他们无不适合。

极目水天,名城武昌望之在即。 H9XF5C6lfOa+cU4aCf/Vy0ELY7FQY/Ycc9htzLjCXlPV9tGy4IoZAgSv4fm6qM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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