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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广西

太平军永安突围,官军目之溃逃,太平军自己决不这么看——哪有溃逃之军不抱头鼠窜,反而直扑省城的?“东王传令,不行招 平、平乐,由小路过牛角猺 山,出马岭,上六塘、高田,围困桂林。” 此乃太平军的既定计划,它一直在找寻“小天堂”所在,于永安城算是略尝滋味,但城太小不足以承载“小天堂威风”。种种迹象表明,太平军觉得起码是一座省城,始相般配。它离开永安即扑桂林,桂林不克、继奔长沙,之后伐武昌、下江宁,一路而来,都是物色和确定“小天堂”的最佳之选。

桂林乃距离最近的大城,且防卫空虚。如果将其攻下,当时太平军很可能会以之为“小天堂”安放处。太平军谍报是很厉害的,桂林虚实早已探个明白。它守军不足,其次,重炮都被拆卸运永安用于攻城。那么,官军为何却对省城掉以轻心?首先,确系捉襟见肘,莫可奈何,赛尚阿累迭请求增援,而一切现有优质兵力、军资,都调集永安,指望以围困战毕其功于一役,有点赌徒押宝的心理。其次,一定程度的轻视也有,无论怎么说,太平军乃是“贼寇”,岂有胆量和胃口吞噬省城?

然而,这些似乎是“急急若丧家之犬”的突围者,根本不像官军所预计的,“窜”往昭平、平乐方向,而是引师长袭,径取省城。有个材料,证明太平军夺桂林是突围前就敲定的目标,换言之,官军眼中的“突围”“逃窜”,其实是主动进发省城。巡抚邹鸣鹤二月十七日奏折提到:

至省城为根本重地,防范尤应加严。现据防堵永福县堡里一带委员彭正楷等督同团练盘获奸细李玉洸、罗挺选二名,就近解省委审,供认俱系占踞永安州逆匪党伙,曾与官兵打仗。贼目派令潜行来省,探听虚实,中途被获。

二月十七日,太平军刚从永安突围。由此而知,两位密探早已先期从永安派出,足证进攻桂林非临时起意,而是在突围前业已明确的方案。

邹鸣鹤上奏此事时,连永安克复的消息都还不知道 他是十天之后获悉并具本奏京 ,虽曰“省城为根本重地,防范尤应加严”,内心实际重视程度如何,似乎成疑。根据后来赛尚阿参劾邹鸣鹤所指责的,太平军兵临桂林,“当时城中慌乱已极,毫无布置,若使向荣带兵已到数时,则贼先至城下,城守殆不可闻”。 而太平军也是诡计多端,故布疑阵,以诸多小股骚扰昭平等地,刻意造成“纷窜”印象,让官军感到“踪迹靡常”。

彼时大军在外,桂林确有千钧一发之危。但坊刻所叙,未免神乎其神。说太平军乘桂林空虚,效孔明取南郡故伎,由罗大纲率众数百,着向荣部号衣,以赚开城门,而抢先一步入城的向荣却现身城上。《中兴别记》云:

向荣自六塘率六骑驰入省城,以定人心,贼旋满城下。是夜,贼有冒荣呼门者曰提督至矣,荣于城上大呼杀贼,以炮创之。

这情节恐怕是仿《三国演义》的虚构。借邹鸣鹤奏章,我们知道事实乃是另外的样子:

旋据各处禀报,贼众由偏僻小路翻山越岭……二十六日窜入阳朔之马岭、高田一带。经提臣向荣带兵追剿,臣复飞催各该文武加紧堵御。二十七日又据谍报,有贼数千人已由山路越至临桂县境之六塘地方,该处距省仅只六十余里,贼氛逼近,民迁避纷纷,人心大为震动……提臣向荣尚未接咨之先,探悉贼由北窜,亟须保卫省城,立即会同署提督四川川北镇总兵刘长清、湖南绥靖镇总兵和春,带领兵壮一千余名,由间道疾趋,一昼夜遄行二百余里,于二十八日辰刻冒雨抵省。

第一,太平军大部队进至临桂县六塘一带,桂林已知其“逼近”,因此无所谓突袭,“赚城”更不必谈。第二,向荣入城,带有“兵壮一千余名”,并非“六骑驰入”。第三,向荣抵省在辰时,即上午八时许;如此,则坊刻所谓太平军夜间仍以“冒荣呼门者曰提督至矣”,岂不愚

向荣以“六骑驰入”的情节,尚有另一版本。那是桂林解围后他称病不前,徐广缙接旨复奏时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传闻。徐说:“该提臣带领亲兵数十人,由间道先行驰入省城,大兵随后赶到。” 这不是替向荣奏功,而意在抹黑,说他率先逃入省城避敌。朝廷命严查,因此赛尚阿以专折澄清:“原奏内称带残兵数十名,躲入省城,自系传闻之误。”并保证说:“以上情节,皆系奴才考核确切,或身亲目睹,只有据实陈明,不敢一字虚饰。”

向荣对于保住桂林,确实立了大功。当时,官军不知敌方主力动向,是向荣最先侦知其暗地奔袭省垣,赛尚阿“连接向荣驰禀,二十五日逆贼由荔浦县属之新村过河,大队直趋马岭” ,并在未获上级命令情况下 亦即邹奏所说“尚未接咨之先” ,果断以精兵抄小道、星夜急行军,抢在太平军前头奋力赶到桂林。“救兵忽至,民心一时顿慰”,上上下下悬着的心落地,又利用抢来的几个时辰,“加紧严防,实力固守”。 另据邹鸣鹤两天后续奏,“是日发折后,已被窜至城下,环向南门、文昌门、西门,攻打两昼夜,势甚猖獗” ,可见向荣但若晚来一步,桂林必然难保。

太平军二月二十八日围桂林,四月初二日凌晨二更至四更之间撤围他去 ,共计三十二天。这是继克永安后,太平军征战史又一重大标志。至此,它从被剿者一变而为围城者,乃至有足够实力围困一座省会大城经月之久,从方方面面说,都意味着巨大提升。

三十二天攻城战,十分激烈。太平军终未得手,原因颇多。首先,初次尝试省会级大城攻坚,经验不足。其次,向荣领衔的官军较顽强,也是不可掩却的方面,尤其与后来武昌、南京守军的怯懦比,更显出这一点。再有,官军后续增援不断赶到,包括乌兰泰部、临时从湖南调来的余万清部以及王锦绣、秦定三、江忠源、李孟群等,使桂林内外力量对比逐渐改变。又据说,桂林特殊地质构造,令太平军所擅“穴地法” 挖地道 难以施展,“桂林城根多坚石,贼攻文昌门时,掘之累旬不能入。” 但以上诸因大概都属次要,最主要的,应是此时太平军的物资,还不能胜任攻陷省会级大城的任务。例如爆破和炮轰所需要的火药,永安突围时,李秀成强调:“姑稣 古苏 冲是清朝寿春兵在此把守,经罗大纲带领人马前去打破,方得小路出关,得火药十余担,方有军资,不然上 不能得出此关。困在永安,并未有斤两之火药,实得姑稣冲寿春兵火药十余担之助,方可出关。” 突围之后,即奔桂林,中途并无机会大量缴获补充物资,故火药匮乏的状况仍当如故,这对攻城来说不能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个来月,桂林屹立不倒,全身而退,颇可自矜。但官军却在另一方面遭受沉重损失,此即猛将乌兰泰的战殁。

据赛尚阿奏报,乌兰泰于三月初一日率兵赶到桂林,在南门外将军桥地方与敌接战,被炮弹击中左膝,伤重坠马,旋送阳朔赛尚阿大营治疗。其伤,膝盖粉碎,弹片难以取出,很快严重感染,“伤处溃裂,血满衣袴”,昏迷不醒,延至三月二十日身故。赛尚阿莅粤督师以来,对向荣、乌兰泰倚为左膀右臂。两者之间,向荣虽勇心颇圆滑,惟独乌兰泰秉性诚剀、不辞所任。他带兵“赏罚分明,纪律严整”,部队经他接手训练数日,“立见转弱为强”。作战时,“每战必相度地势,身冒矢石,亲自指挥,虽崎岖之中,布置处处周密,常能攻贼之瑕,以少胜多”。一年多来,大小战斗九十余次,虽屡尝败绩,但官军所打的胜仗,却也每隶其名下,“贼每受其创,甚畏恨之”,确为太平军一大威胁和强劲对手 他的战殁,对清朝而言并不亚于丢失一座大城。此后迄于南京,支撑局面惟赖向荣;设乌兰泰尚在,官军处境应有不同。武昌溃败后,江忠源在营中触景生情,借着为陈徽言《武昌纪事》作序,深切缅怀乌兰泰:

忆余曩随乌帅剿贼粤西,见公旦昼督战,指授诸将方略,凡所举动,夜必秉烛一一书之,历时既久,篇帙繁富,余尝手为校定,诸朋好见之,辄叹公临事绰有余裕,用心缜密为不可及。是时贼初启衅,众皆倚公为长城,谓“边圉烽燧可旦夕定”。无何,公中炮病殁,后来踵事无复有如公者。贼遂罕所顾忌,猖獗日甚,流毒至今,益肿决溃烂四出矣。暇阅此卷,感触旧怀,岂独使我有西州之恸哉?

江忠源微讽向荣,情绪中仍有永安围城分歧的余憾,而对乌兰泰的由衷服膺则清晰可见。

太平军悻悻而去,向荣按兵不动,并不追击。他利用邹鸣鹤的惧怕心理,让后者出面,奏请把自己留在省城。理由一是连月守城,向荣积劳成疾,需要休养——这是故伎了;二是省城重地,万一太平军去而复返,非向荣不足恃。这样,赛尚阿被晾在一边,在既无乌兰泰又无向荣的局面下,履行“进剿”使命。赛恨恨不已,奏本严参。咸丰皇帝甚是恼怒,竟将邹鸣鹤革职,对向荣则比较慎重,仅予呵斥,暂未认真治其罪。向荣托病,不一定完全虚假。一个来月高强度攻防,目不交睫,疲倦可想而知,即便铁打的汉子也得喘口气,何况他年届六旬。更深刻的原因,当是经过一年多交手,向荣完全明白战胜无望,太平军引去,追与不追,结果并无不同。

撤围桂林,下一步将之何方?《盾鼻随闻录》说太平军领袖出现分歧:“洪秀全会集群贼商议,欲回窜广东;杨秀清原籍湖南,熟悉楚省情形,力劝赴楚。” 等到攻永州时,又说:“洪逆欲退回广西,秀清以湖南鱼米之乡,连年丰稔,可以到处抢掠,持议未决。” 从太平军战略来讲,上述分歧应予排除。洪、杨目标已定,找寻和确立“小天堂”乃当务之急;桂林既未得手,下一猎物理应是距离较近的另一省城,而太平军犹在攻打全州时,湖广总督程矞采已获情报:

昨闻该逆伪示大张,称欲直扑长沙省会……并据黄沙河官兵盘获骑马奸细二名,臣在衡州亦拿获一名,均供有围扑长沙之语。

可见撤围桂林、一路北上的目标,就是长沙。

四月初二日离桂林,初四日便军抵桂林以北的兴安县城。当时赛尚阿奏报,“贼系全股”“贼至兴安,已皆全伙北向”,确系全体而来。兴安小城,初四当天即克,“入城焚掠,即出城至高上田屯扎”,未据其内。翌日继续北进。初六日围全州。 全州乃桂湘边境处广西最后一座州城,过此,前面即为湖南。

兴安之下,兵未血刃,太平军也因之恪守了不烧杀的纪律。邹鸣鹤事后核实:“逆匪前于四月初四日窜入兴安县城,饬臬司姚莹查覆,城内居民未遭蹂躏,无庸查办抚恤,仓厂监狱亦无损坏。” 故赛尚阿“入城焚掠”之说不实。

全州则不同。全州组织了殊死抵抗。知州曹燮培等地方官,以城内二百兵壮登陴分守,并令绅民家出一丁,投入守城,另外加上湖南宝庆协都司武昌显所领四百湘兵路过该城,被曹燮培挽留在此。就是以这样的兵力,全州抵抗十一昼夜,药铅渐尽,死伤惨重,太平军久攻不下。到四月十六日,太平军“先由城下开挖地道,用炮轰发,裂城丈许,复用云梯扒上城楼”。是为太平军以“穴地法”所陷第一城,一来此时太平军军资较前已得充裕,二来州城城垣毕竟规制偏小、易于轰坍。城破后,守军复与巷战,“贼恨城中严守,继加屠杀”,后来有“全州屠城”的风传。但据赛尚阿讲,“城中百姓经曹燮培于城围紧迫时先期放出,逃活颇多”,居民大部逃出。“其在城未逃者尽遭杀戮,婴妇鲜遗”,最后清点的数字是:“官民兵壮等尸合计一千三百余具。”同时纵火,全州化为灰烬:“城内外衙署、民居、寺观、铺户房屋悉被焚烧,所余无几。”

全州之失,清方两位高级将领刘长清、余万清,咎不可辞。此二人,前者是署广西提督 向荣官村之败革职后由他代理此职 ,后者系前任湖南提督,均为省军区司令级别的角色。向荣托病逗留桂林,他们便是负责追击的领军者,但无一例外,都畏敌如虎。虽然“带兵追剿,逐日进攻,尚无失机”,表面文章做得有模有样,却远远扎营,不敢靠近,用一些隔靴搔痒的小战斗维持其进剿假象。太平军围攻旬日,他们“数日之间未能绕出贼前”,显然逗留观望。守军顽强而待援无望,遂陷绝境。刘长清尤其可耻,“以统兵大员维时署理本省提督,于州城被陷不能救全,必当严加惩办” ,广西乃其辖区,全州是其境内州城,守土有责,却将绅民安危置之不理,“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这种人真可谓天良尽泯。至于余万清,他不久在湖南道州守城期间表现还要恶劣。

官军的攻势,俟总兵和春赶到以后才有所显示。和春隶于向荣,向荣被邹鸣鹤留在桂林后,经赛尚阿“连日催饬”,和春率部赶往全州,及其抵达已是十四日晚间,距全州失陷不足两天。他到后,余万清应命回湖南布防,将所带湖南兵交和春指挥。赛尚阿说:“该总兵赶紧亲往踏勘地势,拟将各营移近安寨,先行设法轰开北路,期与城内声势相通,兼可扼截下游贼窜之路。”可惜太晚。“十六日正在移营及分兵出队,行至七里桥”,遇见从城内逃出的都司武昌显部下,告知全城已陷。和春决定立刻进攻。全州地处湘江北岸,太平军血洗全州后并不打算踞停,攻城期间,已在东门外备船两百余艘,拟顺流挂帆,直下湘楚。江忠源侦知此情,连夜在离州城十五里的水塘湾较浅处,督勇数百砍取大树,密桩拦江,“入地出水,各皆三尺有余,纵遇大水,贼船亦难偷越”。和春攻击与江忠源截江同时展开,太平军顿时不利。四月十九日,太平军船队且战且走行至水塘湾附近的蓑衣渡,发现去路已断。两军遂在此激烈炮战。 太平军伤亡惨重,南王冯云山被江忠源所部以炮击中,当即身亡。

当时,清军以为被击毙的是萧朝贵。赛尚阿奏曰:

讯据犯供,十九日对仗时,贼伪四王杨秀清、萧潮溃、冯云山、韦正俱出督战,被官兵击毙数百名,内伪西王被炮子打伤甚重,登时毙命,伪南王亦被炮子打入肚腹,炮子未经取出。又贼中伪称罗大人即亚旺 罗大纲 ,亦受炮伤,打入左乳,炮子用刀取出。其伪西王尸埋在蓑衣渡西沙坡,因此惊惶逃走。等语。该总兵 和春 立遣弁兵往蓑衣渡西沙坡,刨出贼尸,系用红绫包裹,当经 此字疑衍 即戮尸,将其首级并获犯周永兴解赴省城。

所获太平军俘虏周永兴应该级别不高,加上乱中消息纷纭,故将冯云山说成萧朝贵。萧朝贵确曾负重伤,但那是数月前在永安,眼下当接近伤愈。周永兴大抵得之耳闻,胡乱供出,张冠李戴。至于罗大纲在蓑衣渡有无受伤,史料盖不可考。

蓑衣渡,是太平军出广西前最后一战。虽然官军已经丑态毕露,但以这样一个太平军受挫的结果为收束,对于广西阶段战事,还算公允。总的来说,太平军在广西,从起事到抵挡到出击,走出明显的上升线条;官军方面,屡屡功亏一篑,愈来愈力不从心,但尚未处于被碾压态势,焦头烂额中偶能反噬一口,省城未失,永安、全州两座州城的表现亦属英勇。

出广西后,情势就一泻千里。人们一再用“纵虎出柙”形容之,极形象。太平军无疑是虎,如果广西是笼槛,神州大地便是庭院。虎出笼槛,后果可想而知。 F7SMzNvT/ImLpndpFNr77woWVlBT9ve0bMDjPg0bEoXpoHZ0xx9NY8XsgMJEa5P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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