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永安半年,官军惟一收获就是洪大泉。
最早以此事报告北京的,系广西巡抚邹鸣鹤咸丰二年二月二十六日奏折。内言:“十七日丑刻,冒雨突围,由东路奔窜,大兵跟踪追剿,歼毙数千人,并捦获逆首洪大全一名。” 邹鸣鹤坐镇桂林,人并不在现场,其所奏报应据前线传回消息。前线统帅赛尚阿的奏折,晚于邹鸣鹤一天,叙述远为详细。关于洪大泉被擒的部分是:
十八日,乘天未明……并有南路楚滇黔兵、博白潮勇及北路湖南兵等十余人,追及乘轿贼目。前后悍贼数人,正与兵勇相持格斗。尽先守备全玉贵向前将贼目捦获,审系贼中大头目,自称天德王洪大泉,与洪秀泉为兄弟,贼中呼为万岁,所有运谋画策俱伊一人执掌,而洪秀泉坐享其成。
而某些清方私撰,添油加醋,构设出小说般情节,如《发逆初记》:
行不十里而至大峒,有湖南镇 镇标官军,见一少艾,趋欲挽之,妇正色而指曰:“你不拿杨秀清,要我做什么?”遂舍妇追杀轿夫而擒此逆……全玉贵解擒逆至帅营,问其“是杨秀清么?”答曰:“杨秀清是我臣崽。”又问你是何人?曰:“我是天德王。”即击掌曰:“这就是洪秀全矣。”逆见合营甚是欣骇,即狡曰:“我非洪秀全。”更欺诈云:“洪秀全是我兄弟,我名洪大全,我好饮,弟好色,我肯屈膝,弟则不能,我项上缚有铁索,弟兄不睦可知。”
赛尚阿随奏附上洪大泉审讯供词。供词为口语,应系记录稿,非洪大泉手撰。其供称:湖南衡州衡山县人,现年三十。“本姓实不姓洪,因与洪秀泉认为兄弟,就改为洪大泉的。”父母俱亡,独子,无兄弟,也没有结婚。自幼读书,曾多次应考,无望出家当和尚,嗣又还俗。还俗后再考一次,仍旧失利,“我心中忿恨,遂饱看兵书,欲图大事。”几年前游荡到广东,在花县与洪秀全、冯云山结识,三人经历相似,很谈得来。后往来湖南、两广之间,“结拜无赖等辈,设立天地会名目”。洪、冯则在广西搞拜上帝会。“我是道光三十年十二月间,等他们势子已大,我才来广西会洪秀泉的。”“我来到广西,洪秀泉就叫为贤弟,尊我为天德王,一切用兵之法请教于我。”“我叫洪秀泉为大哥,其余所有手下的人皆称我同洪秀泉为万岁,我叫冯云山等皆呼名字。”“因我不以王位自居,都叫人不必称我万岁,我自居先生之位,其实我的志愿安邦定土,比他高多了。”永安撤退分三拨,韦昌辉先行,杨秀清、冯云山拥洪秀全为中队,“第三起是我同萧潮溃朝贵带有一千多人,五更时走的。”
上谕遂命妥善押送来京。当洪大泉犹在槛解途中,有人就郑重提出怀疑。礼科给事中陈坛三月二十九日奏道:
今闻洪大全不过供贼驱策,并非著名渠魁。从前查奏逆首姓名,亦并无此人。嗣因贼众窜出永安,于无可如何之时,不得不张皇装点,藉壮国威,并以稍掩己过。臣愚以为,京师之耳目易掩,而天下之耳目难 原书作 “虽”, 应系误植 欺。此端一开,恐将来获贼者均不免张大其词,希图冒赏,且恐该逆匪等闻而窃笑,愈以长其玩侮之心。
直言赛尚阿造假。嗣后,1922年,梁启超在所作《中国历史研究法》里表示:“吾侪乃甚疑此人为子虚乌有,恐是当时疆吏冒功、影射洪秀全之名以捏造耳。” 后更有罗尔纲,于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连续写作《贼情汇纂订误》《洪大全考》《洪大全补考》,对洪大泉的真实性给予“否定”。
当时,在陈坛提出质疑后,上谕的答复是:
洪大全籍隶衡州,系从贼伙党,原非首要之匪,现既槛送在途,仍著解至京师,以凭讯究。
这个处理是对的。是真是假,先押解来京审理核实再说。四月十五日,洪大泉押至北京,刑部十七日开始讯问,二十六日讯毕,有司将经过具奏,同时附呈洪大泉提供的太平军首领名单、湖南天地会首领名单及所书《上咸丰皇帝表文》等三份文件,当天即奉上谕“洪大全著即凌迟处死枭示”。洪大泉案到此结束。
此事确实疑云颇多,撮而述之,计有以下:
一、洪大泉姓名。所谓“洪大全”抑或“洪大泉”,系出人犯本人之口,舍此之外,无论太平天国官书,还是之前清方情报、奏折,从未出现。而据其本人云,原不姓洪,因与洪秀全互认兄弟改为此姓;所谓“大全”之名,亦系拜洪秀全为大哥,遂从之以名。这个说法颇无稽,盖拜上帝会名义上人人互称兄弟,包括普通会众,例如称湖广阶段以前从军的为“老兄弟”、之后的为“新兄弟”。至于“神天小家庭”,虽有此特殊阶层并序齿排行,但我们知道绝非以洪秀全为“大哥”,更不可能随洪而姓——“神天小家庭”由上帝耶和华诸子组成,大哥乃是耶稣,洪秀全仅称二哥。尤其该人自称与洪秀全亲近改名“大全”,最为荒唐。洪秀全的“秀”“全”二字,得之梦中天启,含意深刻而神圣,《太平天日》记上帝之言曰:“尔下去凡间,时或称洪秀,时或称洪全,时或称洪秀全,尔细弟之名与尔名有意义焉。” 上帝且唱诗一首释之:“有个千字少一笔,在尔身尚 上 说话装” 此即“秀”字 ,“有个介字顶尚顶,财宝来装就成王” 此即“全”字 。 “秀”后常被拆为“禾乃”,整个太平天国只有洪、杨两人与之相关 杨秀清据以尊称“禾乃师 ”,而“全”字实寓“人王”之意,所谓“天王大道君王全”。总之,旁人断无可能在其名讳中使用“全”字,试想连冯云山的“山”平时都列为避讳之字而易作“珊”,何况有着特殊出处及含意的“全”字?所以,虽然涉事材料里“洪大全”“洪大泉”混用,笔者本书却一律写为“洪大泉”,盖以其绝不可能获许使用“全”字为名。至于“洪大泉”三个字,出其自称,极可能是捏造,但我们并不知其真名实姓 ,这里姑妄从之而已。
二、封“天德王”、称“万岁”。先说“万岁”,此说岂特荒谬,抑且令人捧腹。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且不说从古至今绝无两位“万岁”并立之事,单论太平天国,对此名分更是锱铢必较,杨秀清费尽心机才争得“九千岁”之称,洪大泉何德何能,居然能称“万岁”?且不说洪秀全乐意与否,他恐怕先得问问能否过得了杨秀清这一关。试看后来为着“万岁”二字,天京城内血流成河,即知所谓“我叫洪秀泉为大哥,其余所有手下的人皆称我同洪秀泉为万岁”纯属痴人说梦。至于“天德王”之封,太平军永安城封王大典诚然有之,但是天王诏书载之甚明,里面根本没有一个所谓“天德王”。据官书而否定其说,已为铁证,更何况里面还有一个逻辑问题——太平天国永安封王,封号非凭空随意而来,而是服从于一个统一话语;洪秀全称“天王”,即“天国”之总王,杨秀清封东王,是“管治东方各国”之王,萧朝贵封西王、冯云山封南王、韦昌辉封北王亦为相应方位之王,包括石达开封“翼王”,取“羽翼天朝”之意,诸王封号内在寓意相承,怎么会有“天德王”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称呼?考其来源,“天德”原系反清复明组织天地会所用名号或年号,有关它的记载,可以早至康熙四十八年正月丁酉刑部奏,而大大小小叛乱多有冒用“天德王”名义者,例如与洪、杨起事同时期的柳州,就曾出现过《天德王贴柳州告示》 ,是当时起义者易于想到的旗帜。同样,社会上一闻叛乱,亦每每以“天德王”相讹传。包括太平天国革命,在其攻占南京前的消息较混乱的早期,中外报道也多有称洪秀全本人为“天德王”者,例如现存最早西人描写太平天国起义的伊凡和加勒利合著的《中国之叛乱》,所附“洪秀全像”,下方就写着“天德”二字 。再由洪大泉久在江湖并有湖南天地会背景来看,彼于“天德王”名号必耳熟能详,随口说一句“尊我为天德王”,毫无难度。综此种种,太平天国绝不可能采用“天德王”封号,但洪大泉所谓“尊我为天德王”却不难于信口拈来。
三、前后供词矛盾,情节出入大。其在赛尚阿营中所录口供,说在花县时,即与洪秀全、冯云山相见结识。及于刑部大狱内亲书《上咸丰皇帝表文》,则作:“因此往李星源 沅 营中效用,意图灭贼以立功名,奈李星源辱骂不肯收用,臣往山中自缢,遇贼将胡以晃,见而解脱,引臣见太平王,贼深奇臣才,号臣为赛诸葛,封天德王。” 而先前口供自“数年前,游方到广东”至“等他们势子已大,我才来广西会洪秀泉的”之间数百字情节,在表文中消失不见,可谓出尔反尔,全无准信。又一重要情节:
臣愤曰:鼠子不足与谋,我死无日矣。遂私自夜遁,欲往峨嵋山修行,为贼追兵所获,锁入空室,严兵防守。
只见诸表文,而口供未及。按理,这样重要的情节,不应遗漏,为何口供只字不提?表文中还窜出一个新情节,道是彼手中握有奇秘兵书,洪秀全想骗到手而不得,“终不肯杀臣者,欲得臣兵书故也。” 其余还有斥洪秀全为“秦政” 始皇嬴政 、讽洪好色、有人劝彼“杀太平王而代之”诸细节,也是表文新添。
问题是,这些是否足以断言洪大泉其人为“子虚乌有”、为“捏造”?赛尚阿致敌脱逸,捕获洪大泉以为奇货可居、借以塞责,此种心态一定会有,然而若谓他敢为此制造一个假货送京邀功,未免过于胆肥。就算他有这个胆量,人犯却须押送北京,有司严鞫之下,如何做到不露馅儿,难似登天。若又说此不单单是赛尚阿有造假需求,皇帝也急需一项“辉煌战果”向国人交代,亦即上下联手造假,可能性也有;但我们看见朝廷并没有大事渲染,相反洪大泉仍在押解途中上谕即明确了“系从贼伙党,原非首要之匪”的判断,冷却降温,不目为多么重要的收获,后来解送到京,也无非走走程序,过堂讯问后即简单处死,没有加以利用。实际上,朝廷的处置才是不避真相的,如果照给事中陈坛的建议,洪大泉不解京讯问,而就地处死,反将利于流言滋生。
经过刑部审讯,证实了以下数点:一、洪大泉这个人乃真实存在,非赛尚阿凭空捏造;二、他前后所供,有出尔反尔之处,但亦有相互吻合一致者,而知非诱供、骗供或买通串通之词;三、人犯语虽时有谵妄,但对于太平军内情确属知情,绝不是假冒伪劣货色所能冒充者。
狱中,洪大泉供出一份《盗营逆匪名单》,开列太平军要人自洪秀全以下计十六名。名单中,除洪秀全的“全”写为“泉”、萧朝贵写为“萧潮溃”、石达开与秦日昌排位顺序颠倒外,其余全部准确,包括每个人的年龄、隶籍、封爵、官职,几无错误——像韦正“年二十五岁”的供述,不但非常准确,且在当时是惟一道及者,包括秦日昌在永安仍为原名 永安后避韦昌辉讳始改名秦日纲 这一点,也完全准确。 截于眼下,此为清廷首次获悉太平军领导集团的确切情况。此前,由于太平军保密甚严,加上上下相隔、严禁窥言上层之事,同时被俘者惑于天堂之说,往往视死如归、铁嘴钢牙,清方一直弄不清其头面人物之详情。迟至太平军已占永安期间,赛尚阿所能奏报的仍是:
惟金田逆匪自称太平天 ,确有历次所获犯供及伪示、伪印可凭。其匪首确系称太平王,惟其伪太平王究系韦正,抑系洪秀全,供词往往不一。臣等各处密发侦探,适有报称匪首洪秀全以下八人,称二哥至九哥。其大哥即贼所妄称为上帝,又曰天父者……至称为太平王,多有指为洪秀全者。缘此会匪本出洪秀全、冯云山煽惑,韦正倾家起衅,始推韦正为首,后仍推洪秀全为首。而洪秀全又一姓朱,则向有此说。
错谬百出。反观洪大泉供出的名单,足证他确实亲知太平军内情,从而说明试图以“子虚乌有”“捏造”来否定其人其事,站不住脚。
然前面指出,洪大泉事迹之中夸诞内容亦复不少,显非事实。此又何故?我们推测,问题乃在“洪大泉”自身。此人极可能是一“疯僧”,至少处于半疯癫状态。正如其所供称,自幼经历坎坷,失意人间,同时显而易见,又自命不凡,自视乃是干大事的人,但却怀才不遇。这样的人,在命运挫伤之下陷于癫狂,略无稀奇。不要忘记,与之经历和人格相似的洪秀全,就是一位精神病患者。这种疯癫,可以维持在清醒与谵妄的边缘处,一面如正常人一般生存,一面却在自我认知上扭曲变形,暗中活在一个幻想世界。如洪大泉者,我们观其所述,凡夸饰部分无一不合于“妄想狂症”,如所谓同称万岁、杨秀清是我臣崽、倚为军师一切用兵之法请教于我、面斥洪秀全“大类秦政”、欲得兵书不敢杀我……诸如此类,疯言疯语之相十足。可能正因其狂悖,洪、杨才将他锁拿在监 他被俘时,的确项戴锁链 ,又觉得此人只是牛皮烘烘、胡言乱语,并无大害,而未杀之。他也许在湖南颇有人脉,或至少自己声称若此,而洪、杨一时难辨真假,以为将来或有利用价值,据赛尚阿克复永安捷报描述,“及被获后,又有贼众千余拚命索夺” ,说明太平军对他仍颇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