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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事

广西乱象为洪、杨起事提供了有利条件,金田起义乃于年内爆发。

起义月日,说法混杂。陈徽言《武昌纪事》记为九月初三,谢介鹤《金陵癸甲纪事略》谓十一月初十,张德坚《贼情汇纂》指在十月,《武宣县志》、江忠源《致彭晓杭书》同作八月,夏燮《粤氛纪事》书为“是年冬”,《李秀成亲供手迹》则称六月,杜文澜《平定粤寇纪略》从之,李滨《中兴别记》亦采此说,光绪《浔州府志》、民国《贵县志》乃至记述为“四月,洪秀全、冯云山、石达开起兵于桂平金田”。

郭廷以在引上述诸说后认为:“所谓六月举兵,愈为可信。”并引五月十九日上谕“平乐则紫金山一伙”之句为证,认为“平乐”即“桂平”之误,“紫金山”即“紫荆山”之误,而把此语解释为正是指洪、杨。 这显然臆测成分大。咸丰上谕是据地方大吏贼情汇报做出,当时吏治虽腐败,但尚不至玩忽如此,以致连“平乐”“桂平”不分。事实上,平乐盗匪之乱,当时十分突出,郑祖琛等十一月五日奏折,报告平定钟亚春诸股消息,几次专门提到平乐战事,如“统计斩擒匪党,连平乐各属,不下五千余人”,“查平乐各属均已肃清” ——可知平乐即平乐,绝非“桂平”之误。

待及罗尔纲作《太平天囯史》,这一日期则被写成:“震惊一世的太平天国革命,于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清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在广西桂平县金田村宣布起义。” 最早持此说的是简又文先生,据他讲,罗尔纲是在他的影响下接受了此说。 不过,罗氏就此日期的考证,似较简又文清晰,尤其是他从《天父诗》里发现了一条直接证据,即当时洪秀全写给其后妃的一首诗:

凡间最好是何日?今年夫主生诞日。天父天兄开基日,人得见太平天日。

“天父天兄开基”,显然就是“天父天兄之国”亦即太平天国之创立,而这个日子,被定在所谓“今年夫主生诞日”亦即洪秀全的生日,据而可知,正式起义日期必为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洪秀全三十八岁生日当天。 这个考证,落实了洪仁玕供状里的叙述:

此时天王在花州 胡豫光 以晃 家驻跸,乃大会各队,齐到花州迎接圣驾,合到金田,恭祝万寿起义,正号太平天 元年,封立幼主。

“恭祝万寿起义”,即与祝寿同时宣布起义,也可以理解为以起义作为贺寿大礼。

此说以及罗尔纲所提出的证据,看来很充分。金田起义的准确日期,似乎廓清无疑了。然而,话题并未打上句号。诸多线索中,“李秀成自述”因作者的特殊身份,兼出其亲笔,本是最宜征信的材料,研究者却出现很大分歧。从之者用它来支持己说,例如郭廷以主张“六月起义说”,即视李秀成自述为一大依凭; 而否定者同样花费不少笔墨,去排除李秀成记述的可靠性,例如简又文的《太平军广西首义史》和罗尔纲的《金田起义考》。分歧如此之大的原因暂且不表,我们先来看李秀成究竟是怎么说的——无论1946年出版的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简又文《太平军广西首义史》,还是收在1954年初版、1979年重版的罗尔纲《太平天国史事考》中的《金田起义考》,它们所引的李秀成原话都是:

道光三十年六月,金田、花洲、陆川、博白、白沙同日起义。

问题就出在这儿。所以,当时采不采信李说,实际上是认不认同起义发生在“六月”——郭廷以表示同意,简、罗二人则不能接受。而是、否双方,相持的焦点都集中到李秀成当时身份是否权威以及记忆是否有误,郭廷以说:“按秀成虽未身与金田起义,但……即以时令季候观念来论,亦无误记三四个月,即一季之理。且秀成当国执政时间颇久,对于太平天国历史当有相当认识,举义时间,理应明瞭。”简、罗二人自然是在同一点上,给予反方向的讨论,简又文说:“何以忠王之言如此?岂因其于起义后大军过藤县时始行入伍为‘圣兵’,故始终不知其确凿日期乎?” 罗尔纲说:“李秀成因为在家……他家在六月得到命令,他不明白这是总动员 指团营 的命令,到了这一年十二月初十日洪秀全生日,才在金田宣布起义,当时他没有去参加,所以他后来撰自传时便误会以为他得到总动员命令之日,就是金田起义的日子”。

但是,有一个现象,却令笔者大惑不解。近年,岳麓书社以宣纸线装彩色水印精制的《李秀成亲供手迹》出版,笔者购得其2014年第2版第2次印刷之一册。核相关段落,见李秀成亲笔写道:

道光卅年,十月,金田、花洲、六陆川、博白、白沙,不约同日起义。

笔迹十分清晰,“十月”而非“六月”,毫无涂漶;另外,“不约同日起义”与上述诸人所引“同日起义”相差两字。这显然是版本不同。据岳麓社出版《前言》,此手迹原稿为“湘乡曾八本堂藏”,曾国藩杀李秀成后——

将李秀成所写供词删改,命人抄写二份,一份送清廷军机处,另一份则交其子曾纪泽保存,并于安庆刻板付梓曰《李秀成供》,此即世所称《九如堂本》,而李氏供词手迹原稿则秘不示人。直到一九六二年七月,曾国藩之曾孙曾约农将李秀成供词手迹交台湾世界书局影印,名《李秀成亲供手迹》,至此“湘乡曾八本堂藏”原稿始公布于世。

借此我们断定,郭、简、罗所据均为《九如堂本》,而后者系抄件,误将“十月”抄作“六月”,导致了一番关于金田起义月日的歧见。真迹原本,直到1962年才于台湾首次面世,不必说1946年出版的郭、简之书无从据之,连1979年重版的罗书,可能也因无缘见到台湾所出真迹原貌,而继续维持其错误。但是,真正奇怪的是,罗尔纲在《金田起义考》中声称:

这时候,广西通志馆在湘乡曾家摄影及钞录《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回来,请我考证此稿。我参加了纪念堂落成典礼,就去桂林,得见了《忠王自传原稿》,原来他记金田起义原文是这样的:

道光三十年六月,金田、花洲、陆川、博白、白沙同日起义……

广西通志馆来人见过亲供手迹原稿,这件事是真实的,岳麓社《前言》有提及,时在1944年,来人是吕集义先生,称吕“用《九如堂》刻本对勘,抄补五千六百余家,并摄供词手迹照片十五帧”。 但从罗尔纲氏的引用情况来看,吕集义一是所摄照片似乎仅为原稿一部分 以十五帧照片而将原稿摄全,应不可能 ,二是他的“对勘”工作很不细致。像上述相关片断,原文为“道光卅年”非“道光三十年”,“十月”非“六月”,“六川”非“陆川”,“不约同日起义”非“同日起义”……都没有对勘出来或被误抄,区区二十来字,错误竟有四处之多。通过与真正的手迹对比,我们乃知罗尔纲声称的“得见了《忠王自传原稿》”,并不真实;他仅是“得见了”少量照片中的原稿,加上吕集义留有大量错误的“对勘”件。

李秀成手迹明指起义月日为“道光卅年十月”,那么这会不会是误记?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我们找到了一条有力旁证,其即杨秀清主持修撰的太平天国官书《天情道理书》如下记载:

时维十月初一日,天父大显权能,使东王忽然复开金口,耳聪目明,心灵性敏,掌理天囯军务,乃 天下弟妹。

杨秀清稍早前 四月间 忽然大病袭身,“口哑耳聋,耳孔出脓,眼内流水,苦楚殆甚” ,《天情道理书》称:“……世人尚不知敬拜天父,并不知真主所在,仍然叛逆天父,理宜大降瘟疫,病死天下之人。而天父又大发仁慈,不忍凡间人民尽遭病死,故特差东王下凡,代世人赎之。” 意即,杨秀清大病并非自己健康出问题所致,而是以己之身,代所有加入、跟随拜上帝会起义之人赎罪。这是一次精心安排并付出艰辛努力的大型表演。杨秀清的装神弄鬼,业已成为拜上帝会一大利器,他所有这类表演,背后都有具体的政治动机。这次所谓“大病”,必非偶然,是预先策划的政治谋略,用“病赎”诱招、聚集会众弃家“团营”。他从四月间一直病到十月初,病程刚好与拜上帝会起义动员相咬合,而“病体”之痊愈,也一定是根据情势精心选择的日期——这就是:条件成熟,可以发动起义;文中所谓“乃 天下弟妹”,此 字为太平天国自造,有同为某事、共襄某举之意,在这里,具体应即“举行起义”,也就是说,杨秀清宣布“病愈”之后,在金田向拜上帝会各处会众发出了在十月初的某天“不约同日起义”的指令。

郭廷以曾经注意到《天情道理书》这笔记载,并对李秀成所述与之不一感到困惑。 现在,经李氏真实的正确手迹的验证,这困惑可以打消——两者完全一致,都说起义始于道光三十年十月。

同时,考十月以来多种迹象,尤其是巡抚郑祖琛两件最早报告洪、杨作乱的奏折,也清楚显示起义已在十月中旬以前展开,断非到十二月初十以后方始举行。郑祖琛十一月初五日奏闻:

查桂平县属之金田村,白沙、大洋,并平南县属之鹏化、花洲一带及郁林州属,现据该州县禀报,均有匪徒纠众,人数众多。

这是清官方第一份直接反映太平军活动的情报。桂平金田村,即杨秀清、韦昌辉一伙,平南花洲即洪秀全、冯云山一伙 当时洪、冯居于花洲山人村胡以晃家 。如果说这份十一月初五日的奏报未具情报日期,那么八天后亦即十一月十三日另一份奏稿,则比较具体地写明何时得到情报:

窃查浔州府属之桂平、平南及郁林州属,均有匪徒纠聚拜会,人数众多……查桂平之大洋墟与郁林之蒲塘墟紧相 连。 十月十八日 ,接据探报:该匪由郁林窜至大洋,欲从石嘴过渡,串合金田之匪……金田之匪即乘夜窜至北岸,欲图接应,与兵勇交相攻击。 着重号为引者加。

换言之,拜上帝会公开采取行动,只会早于十月十八日。这跟李秀成“道光卅年,十月,金田、花洲、六 川、博白、白沙,不约同日起义”,《天情道理书》“时维十月初一日……乃 天下弟妹”的记述,相互契合。

因此,综合分析,“金田起义”的实际发生,应为道光三十年十月上旬的某一天。

那么为什么简又文、罗尔纲又能考证出“十二月初十日”这个日期,并且颇为言之成理呢?显然,这里发生了“仪式化日期”与“实际日期”并存的现象。这种现象,史不少见。“文革”中,关于解放军建军之起点,一度亦曾隐约有以“秋收起义”替换“南昌起义”的舆情,原因是此一起点的确定,关系到“谁”创建了这支军队。金田起义实际开始于道光三十年十月,但不久为了凸显天王洪秀全的权威,确确实实又举行了一个正式活动,将起义起始日定在十二月初十日即洪的诞辰日。玩味洪秀全诗句“凡间最好是何日?今年夫主生诞日。天父天兄开基日,人得见太平天日”,可以明显地体会出这种重新认定的仪式化气息,“最好是何日”,重心在于“最好”这一情感逻辑,而与“事实如何”不同,“开基日”字眼更是突出指向了象征与纪念的意义。

至此,我们将金田起义月日的纷扰,算是梳理清爽。进而检讨,之前说法那样繁多、杂乱,盖有三个原因:一、洪、杨初起时,外界极缺乏了解,道听途说,口耳相传,讹误甚多;二、拜上帝会非常重视保密,对各种消息严格封锁,不少事情休说外人,即便其内部普通会众,也难以知其周详;三、起义本身,其整个事情经历了不同阶段,而不明底细者,却将不同阶段混为一谈,从而生出各种说法。

以上三者,第三点最关键。盖洪、杨起事,与普通倡乱最大不同在于,它不像后者那般出乎随机、偶然,而经过周密策划、精心准备,有分阶段、按步骤实施的缜慎预案。制订人可能是洪秀全,可能是拜上帝会核心骨干集体,而笔者更倾向于冯云山是主要捉刀者。

这仅属分析,史料并未道及。冯之于拜上帝会,很像梁山泊里的吴用。他有文化,又是一个组织天才,拜上帝会是他一手搞起来。洪秀全虽为最高精神领袖,但在实干与策略方面碌碌无为。拜上帝会的“军师”之位,原来就是为冯而备,只不过后来杨秀清、萧朝贵借权力斗争,才挤到他的前面,当了“正军师”“又正军师”,把冯云山降为“副军师”。可是最初的起义计划构思、制订阶段,我们相信冯才有能力去做它的主要创想人。

根据史料中的迹象,我们推求出起义计划的谋成和起义决心的敲定,约在道光三十年一月和二月之间。这具体见于洪秀全一首七言诗:

近世烟氛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神州被陷从难陷,上帝当崇毕竟崇。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古来事业由人做,黑雾收残一鉴中!

“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此句是诗眼。“明主”指朱元璋,传其有诗:“百花发时我不发,我一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满身披就黄金甲。”系借黄巢“我花开时百花杀”语意发挥之,无待多言,但究竟是否朱元璋所作,并不可考,历来都这么传而已。朱元璋能诗倒也不假,《明史·艺文志》载有“《明太祖文集》五十卷、《诗集》五卷” 的目录,只是书本身已亡佚。“汉皇”则指刘邦,彼有《大风歌》对其伟业自我崇隆。洪秀全在此,引明、汉两皇之诗抒怀,表示他的抱负绝不止步于黄巢、李自成辈,而是剑指帝王之业。这样,也就把起义的终极目标揭示出来,随后“古来事业由人做”一句,更是强调起义乃是要成就一番“事业”。

此诗撰写的确切时间不明,只知道作于道光三十年。但从若干线索分析,其吟成可能在二月,不会更晚。首先,“近世烟氛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这一句应该是指二十九年下半年以来的省内形势,亦即我们上文所叙广西风起云涌的乱象,诗句的意思是,形势的发展令起事时机逼近成熟,上天已安排好了机遇以供“英雄”们有所作为。其次,研究者发现,“1850年2月”即道光三十年正月以后,“拜上帝会军事组织的形制似乎有所不同”,出现明显的发育迹象。 此类异动与诗中透露的决心,可相互参合,对写作时间形成旁证。最后,我们还有很明确的凭据,亦即《天兄圣旨》“庚戌年 即道光三十年 二月二十三日”一条记载:

天兄劳心下凡,时在平山。天兄欲天王暂行避吉、众等坚耐灵变。爰降圣诏,谕天王曰:“秀全,尔穿起黄袍么?”天王对曰:“然也。”天兄曰:“要避吉,不可令外小见,根机不可被人识透也。”天王对曰:“遵天兄命。”

此笔记述,日期相当具体,明指道光三十年二月间洪秀全耐不住性子,背地里悄悄“黄袍加身”,这与诗中不加掩讳、直言将效朱元璋和刘邦,如出一辙;故而,倘若说偷穿黄袍与此诗之作系在同时,谅无不合理处。

这首诗的写作,不会是洪秀全一时心血来潮,背后必定发生了什么。全诗八句,每一句都可作为拜上帝会高层会商讨论的观点和结论来读。不妨循着这样的思路,替它翻译如下:

近来两粤民间反抗,逐渐发展到高潮,斗争形势十分有利,显露了苍天鼓励英雄出世的意志。神州大地沦陷已久,但神州不会永远沉沦,上帝逐妖灭妖的召唤必须遵奉。明太祖曾以咏菊之诗展其抱负,汉高祖《大风》之歌慷慨豪迈,这都是历史上的英雄榜样。自古事在人为,有雄心有壮志就一定能够扫除黑雾、铸就伟业!

如果说赋诗之前,拜上帝会领袖们曾举行过某次会议,诗内所吟,实即会上一致形成的共识或决议之类,此一情形恐不尽出乎我们想象。

以后种种事态表明,拜上帝会明显开始循着精心制订的预案,稳步推进起义过程——

一、二月二十七日,萧朝贵在平在山对部下说:“太平事是定,但要谨口,根机不可被人识透也。” 与劝洪秀全暂时勿着黄袍所讲一模一样,惟此处多了“太平事是定”一语,兹可明证起义计划是在二月确定下来。

二、起义步骤将相机行事,密切注意形势发展,静观其变,目前以蛰伏为要。四月二十二日,萧朝贵以天兄下凡,命人转谕洪秀全:“现要避吉,待等妖对妖相杀尽惫,然后天父及天兄自然有圣旨,分发做事也。” 罗尔纲认为这是指“待清军与天地会作战尽惫时然后起义” ,亦即等待两粤各处乱象进一步消耗清军实力。这显然是二月会商所议定的方针之一。故二月迄于四月,拜上帝会保持安静,严禁妄动。其间还发生了可能是严惩违反决议言行的事——二月二十八日,“天兄”命洪秀全痛责一位名叫谢享礼的会众,此人似乎是洪秀全贴身近侍,他的惟一罪过,仅为“大胆乱言”。洪秀全“发令打一千焉”,“打毕仍令跪石至旦”,还差点被砍头,直到冯云山出面求情担保,始才饶过。过了好几天,三月初四日,“天兄”仍然没有忘记这件事,“恐乱言之徒妖心未化”,再次降旨洪秀全督察:“秀全,陈仕刚、谢享礼二人安静么?”洪秀全答曰:“他二人今无事矣。”所谓“乱言”,必定与走失消息有关。想必那谢享礼,因是洪秀全贴身之人,得知即将举事,未免沾沾得意、喜不自禁,而不知在何场合对人扬言如何如何,犯了大忌;而萧朝贵大概对于此类言行专负维纪之责,故欲严惩。由此可见,保密乃是这一阶段拜上帝会的重中之重,“安静”是他们的头等大事。

三、五月,“洪秀全遣黄盛爵、侯昌伯往广东花县接其眷属赴广西。” 此乃重要信号,同时亦是起义计划所预定的一着。它表明拜上帝会即将开始动作。洪秀全全家,除其父洪镜扬已于前年末去世外,包括继母李氏、两个哥哥全家、妻子赖氏及子女三人,乃至堂兄弟姊妹等近亲,悉数迎至广西。前文曾述,大约同时,冯云山亦托人诓其弟挈全家来金田“耕田”,因未道明真情,致使一干人行至佛山中途折回。原因大概是冯家一直反对云山与洪秀全厮混,不得不隐其真相,借故别事相招,终于还是没有成功。

四、洪秀全于搬取家眷之同时,通过舆论制造恐慌:“在道光三十年(1850年)我将遣大灾降世,凡信仰坚定不移者将得救,其不信者将有瘟疫。过了八月之后,有田不能耕,有屋没人住,因此之故,当召汝之家人及亲戚至此。” 此即末世论,仿基督教末日审判说,为旧世界立一终点,为新世界启一开端,凡不觉悟者,必随旧世界沉沦、毁灭,觉悟者则得救有福。此一宣传策略,李秀成自述亦予佐证:“云若世人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为世民者,具俱是怕死之人,云蛇虎伤人,何人不怕?故而从之。” 李秀成还说:“临行营之时,凡是拜过上帝之人,房屋具俱要放火烧之。” “当召汝之家人及亲戚至此”一语,实即为将要开始的“团营”下达动员令。另外,杨秀清邪病袭身,明显是配合洪秀全末日论的一着,意在以这样一种可怕形象诱骗世人:随同起义者将可免灾,因为东王已“以一己之身,赎众人之病,以一身之苦,代世人之命” ,若不来投奔,则同样病灾必降其身。

五、六月,发布“金田团营令”。团营,就是集合、集中会众,命各路人马齐赴金田。这是正式起义前一个重要步骤。金田乃桂平县一村庄。之所以团营于金田而非他处,主要是因为这个村庄有韦昌辉。韦昌辉即韦正,早期清方记述中,他多半以后面这个名字出现。韦家乃是富豪,“占有水田二百六十亩,其中在金田村范围外的约一百六十亩,在金田村范围内的约一百亩,雇长工自耕,农忙时雇短工,把一部分土地出租,并放债……每年可收入稻谷约六万斤,再加上高利贷,小生意,或季节性榨油和牛贩等等,每年的收入是富裕的。” 韦昌辉约在道光二十八年杪、二十九年初加入拜上帝会,二十九年八月,被洪秀全认作“同胞”,跻身拜上帝会核心层,起义后封北王。韦昌辉的经历和团营金田的计划说明,拜上帝会的事业同样需要以钱财为保障。团营的目的,一是使人马聚集,便于采取一致行动、实行统一指挥;二是通过团营,使会众从此脱离“小家”,完全融于会党集体,实行军事化公有制,彻底改变其归属感;三是予以组织、管理、训练,以增加纪律性、提高战斗力;四是从物资上做各种准备,包括粮草集纳、变卖田屋以充军资、武器的制造等。《太平天国起义记》云:

是时秀全立即通告各县之拜上帝会教徒集中于一处。前此各教徒已感觉有联合一体共御公敌之必要。彼等已将田产屋宇变卖,易为现金,而将一切所有缴纳于公库,全体衣食俱由公款开支,一律平均。

其具体定则,见于《太平条规》,内有“定营”和“行营”亦即驻扎和行军规定各十条。其中,“要熟识天条赞美朝晚礼拜感谢规矩及所颁行诏谕”,旨在思想控制;“要鍊 好心肠,不得吹烟、饮酒,公正和摊,毋得包弊狥 情,顺下逆上”,旨在强化队伍道德素质;不得“匿金银器餙饰”,旨在严禁私有观念;“要别男营女营,不得授受相亲”,旨在消除会众之家庭观念和一般社会意识,而无条件成为军事组织之一员;“内外强健将兵不得僭分干名,坐轿骑马,及乱拿外小”,旨在严格等级、尊卑;“内外官兵,各回避道旁呼万岁、万福、千岁,不得杂入御舆宫妃马轿中间”,旨在隆化领袖权威、培育敬忌畏伏之心;其余诸条,各关乎军纪不等。 个中最值得瞩目的,就是“公有化”和“男女之别”:

一到金田,人人须将所有私财珍宝献出,缴交总“圣库”,其后每日大家共食,不虞缺乏,旋即编入大军,分配军械,被服,旗帜等……

尤为重要者,则全家入伍者,夫妻男女,即予分隔,妇女尽入女馆,编制亦如男营。夫妻不得相会……男女之防最严,犯者杀无赦。

这两条,为以往农民军所未闻,是洪、杨独有的“制度创新”。以前农民起义,基本冲动就在“子女玉帛”,打家劫舍,为的是以结伙方式掠取财物、女人,洪、杨则掐断了部属这一农民起义传统念想,令他们以清教徒般无私寡欲之心投身军营。其所仰仗者,无非在于拜上帝教所灌输的理想主义幻想,尽管这种力量不可能支撑太久,定都天京后,尤其是后期太平军,以上禁忌都名存实亡,劫财奸淫之事屡见不鲜,但在起义之初,这种“制度创新”确实是洪、杨组织方面的少有特色,也对起义的严整有力发动,起到关键作用。

六、练兵。团营的这方面意义,需要单独讲一讲。太平军战斗力超强,除了“宗教”思想的魅惑,与其经过严格训练密不可分。太平军绝非普通盗匪那种乌合之众,其之作战,亦不凭借匹夫之勇,而是拥有优良的技能和纪律,完全不亚于正规军队。后来官军与之交手,不要说地方上的杂牌部队根本不是对手,即便久经战阵之良将与精锐之师,亦屡遭挫败。像向荣、乌兰泰各为猛将,但在初期,因为轻敌和始料不及,都溃不成军;纵然端正认识之后,慎重对待,亦仅能与太平军互有胜负、大致打成平手,绝无力量战而胜之。这都是团营四五个月强化训练的结果。太平军兵员,全部来自农民、苦力和矿工,毫无行伍阅历,但在严格训练之后,迅速实现由民到军的转化。包括对后续投入太平军的各种武装,也一律予以严厉改造,去其流寇习气。像金田起义后率众归附的大头羊张钊、大鲤鱼田芳及罗大纲等,拜上帝会专门派出老兄弟十六人“分往各部”,以“军律之严及其治军之教理”予以培训。 结果,这些习惯了流寇作风的归附者大多忍受不了太平军的严格训练,哗变出走,投降清军,惟罗大纲所部留下来,而这支部队经过太平军改造后来也成为能征善战的雄师。

综上可见,金田起义实现,是一项缜密计划的结果,制订人周详研究过形势、时机、手段和步骤,然后分阶段实施。自陈胜、吴广以来二千年,中国大大小小千百次农民起义,未有做到如此精细者。所以,洪、杨作为中国旧式农民起义之绝唱,其有集大成的性质与意义,洵非虚誉。

前面推定,这完美起义计划的主要制订人是冯云山。说到这,还引出一个花絮,即简又文先生曾分析起义计划实施过程中,拜上帝会高层涌动过“暗潮”。《太平军广西首义史》就此写道:

于此期间,洪冯等在一方面仍努力于完成准备工作,使求完善,而在他方面则努力于内部人事之调整,盖其时内部已发生暗潮,殊足为起义之大障碍者,二人不得不殚精竭智以谋完满解决之方案。

事件维何?即杨秀清突然患奇病是也。……以余观之,是乃拜上帝会最高干部中争权夺位之暗潮也。盖当六人金兰结义,齿序已定,且推定元首之后,一切准备行将就绪而剋期动员起事之际,于是各个人的职权问题以时发生。天王之下,有“正军师”,即全军定谋决策发号司令之最高统帅——此第二把交椅将谁属?夫冯云山首从秀全倡义,手创全会基业,为立国置制之谋主,又为秀全之表亲,且人格纯正,操行忠诚,才德兼优,智勇俱备;依理依情,论功论德,此一职位,非其莫属,此必然之势,当亦为洪氏之表示也。惟杨秀清则夙具野心,领袖欲与支配欲并炽,早已藉天父降身之怪事,夺得教权在手,又结私党萧朝贵及号召紫荆山民为羽翼,自然不甘居人下,而其所以拥戴洪氏实非得已。一人之下,乃欲自居第二位,掌握军权,以便操纵一切……骤然宣告患病,表示消极,不理会务,实则实行怠工,为要挟计耳。

将杨秀清的“病”,完全解释为争权之策,未必妥洽。杨秀清非真病,简氏此见不差,然若径取如上解释,则无形中取消了这场“病”的一项实质性功用。事实上,杨这次“患病”,如同他平时的“天父附体”,不过是又一次巫觋表演,以达到魅惑和恐吓会众弃家团营的目的。这在拜上帝会高层内部,显然不是秘密,毋宁说是他们商量好的把戏,来为发动、准备起义作社会动员。对此,太平天国官书的叙述,间接承认了这种内幕。《天情道理书》所谓“天父又大发仁慈,不忍凡间人民尽遭病死,故特差东王下凡,代世人赎之”即是,包括日后所封杨秀清的尊号中“劝慰师” 一语,也是对他这次“大病”功勋的褒扬。故而杨突然“患病”,绝不是他自己为了争夺个人利益,要挟洪冯,擅自搞的小动作,而是组织上安排他这么做。

但简又文的分析,在某一点上是对的,亦即杨在此次表演中,塞进了私货。什么私货?那便是在权力攫取上的要求。考察拜上帝会的权力班序,可以清楚地看到,经过赎病这一幕,领导人座次发生了重大变化——杨秀清与冯云山排序已经颠倒。

以前排位,冯云山始终紧随洪秀全,居第二,但赎病后,杨秀清却挤到了冯的前头。《天兄圣旨》是太平天国较原始、较真实的史料,其他史料后来多少有所篡改,《天兄圣旨》因是所谓耶稣真言,比较“神圣”,不宜擅动,而得以大体保持原汁原味。我们将其中“发病”前后的段落,篦梳一遍,可以发现很微妙的情形。

杨的“发病”,起自四月,到十月初一日那天,诸病顿消,神奇复元。对应这一时间,我们来看《天兄圣旨》对会内核心人物班序的叙述。之前,洪秀全第一、冯云山第二,杨秀清、萧朝贵居三、四,这顺序是很明确的。庚戌年 道光三十年 正月十一日:

天兄谕唤众小到来……天兄曰:“众小弟,识得三星禾王 即洪秀全 、云开山顶 即冯云山 、双星脚起 即杨秀清 、月婿 即萧朝贵 等么?”

正月十七日:

天兄曰:“众小弟,识得秀全、云山、秀清、朝贵等,便见天父及我天兄也。”

在核心层或所谓“神天小家庭”内部,关系同样明确:洪秀全称“二哥”、冯云山称“三哥”、杨秀清称“四哥”:

庚戌年六月十九日……天兄曰:“众小弟,朕问尔先,三星禾王、云开山顶是谁?”众奏曰:“三星禾王是二哥,云开山顶是三哥也。”

庚戌年七月二十九日……西王又吩咐东王曰:“四哥,尔回去先,小弟现停几日,制服这处妖魔先,然后归也。”

如此称呼,系因“上帝诸子”里,耶稣居长,是大哥,洪、冯、杨遂依次为二哥、三哥、四哥。

“神天小家庭”的异样,现于何日呢?就是七月二十九日那天。是日,“天兄”与“天王”之间有这样一番对话:

天王奏曰:“天下万郭都靠秀清、朝贵二人,岂有不做得事。”天兄曰:“他二人又不识得多字墨,云山、韦正方扶得尔也,况天下万郭又有几多帮手,又有珠堂扶得尔也。”天王奏曰:“这边帮手不是十分帮手,秀清、朝贵乃真十分帮手,至珠堂有好多人未醒,何能帮得手也。”天兄叹曰:“秀全,朕天父天兄若不是差秀清、朝贵二人下来扶尔,尔实难矣。”天王奏曰:“小弟知得天父天兄看顾扶持小弟之恩矣。”……天兄曰:“秀全,朝贵有大过么?”天王奏曰:“无也。秀清朝贵天父天兄降在他二人身,他二人分外晓得道理,朕从前曾对兄弟说曰,他人是学成鍊 成,秀清、朝贵是天生自然也。”

对话有“逼宫”意味。内中明显可见:一、杨、萧有怨气,对于文化人冯云山、韦昌辉等更受信任不满;二、以杨、萧为代表的紫荆山本土派,欲与洪秀全嫡系 即所谓“珠堂”,“珠堂”指洪秀全表兄赐谷王家,是拜上帝会最早入会的成员 争锋;三、杨、萧明确地借“天父”“天兄”代言人身份钳制洪秀全,而洪秀全则对此表示服软;四、萧朝贵与杨秀清乃是利益同盟,两人联手争取更大话语权。

杨秀清四月“发病”,七月二十九日正处“病中”,他和萧朝贵于此时发难,很可能正是利用“病”为武器,迫洪秀全就范。盖因杨“生病”虽是照计而行,但何时“病”好,却由不得别人;他可以在情况令人满意时宣布“痊愈”,也可以因不满意而一直“病”下去;而“病”好与不好,直接关系着起义能否如期举行。洪、冯在制订这计划时,显然没有料到杨、萧会就此留上一手。从洪秀全“小弟知得天父天兄看顾扶持小弟之恩矣”的答话来看,他尽显委曲乞怜之色,明显有受制于人的尴尬,而“他人是学成鍊 成,秀清、朝贵是天生自然也”这样的话,更近乎吹捧和讨好杨、萧了。

尽管如此,杨秀清之“病”却仍然拖到十月初一日方告解消。当时,藏身于平南花洲山人村胡以晃家的洪、冯,被本县官军包围,情势危殆,再不起义,洪、冯恐不免为阶下囚矣。虽然史料上不着一字,根据前情推想,杨、萧必是借此绝境,最终换得洪对其地位抬升的承认,一尝所愿,而随即宣布“病愈”。《天情道理书》的叙述是:“时维十月初一日,天父大显权能,使东王忽然复开金口,耳聪目明,心灵性敏,掌理天囯军务”,玩味其字句,寓意深焉,“忽然复开金口”与“掌理天囯军务”相映成趣,“病情”的忽去与夺权的成功,盖在同时。此在《天兄圣旨》里亦有明证,待及起义发动后,“十一月初旬”,“天兄”开言如是说:

尔众小既知有错,自今以后,总要遵尔主天王暨东王命令,即是遵天父命令。

相较先前“众小弟,识得秀全、云山、秀清、朝贵等,便见天父及我天兄也”,几乎相同的两句话,此时杨秀清地位迥异,已在洪秀全之下、众人之上。逮翌年三月十八日,“天兄”于训话中称:“秀清、朝贵、云山、韦正、达开、日纲……” 这是“暗潮”之后,拜上帝会新的座次名单首次披露,冯云山从二号人物跌至第四位,不但杨秀清,连萧朝贵都排到了他前头。到壬子年 1852 正月二十七日,永安封王,杨、萧、冯、韦、石遂依以上座次,分封东、西、南、北、翼王

以此度之,金田起义的实际日期,很可能比预定计划有所推延——比如原定八月,但却拖到十月举行——原因就是杨、萧出于个人目的,利用赎病之事讨价还价。此事所留下的后遗症,应该还包括“天京之变”。当时,参与争权夺势的五位主要当事人,萧朝贵、冯云山已死,只剩下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另加相对置身外围的石达开,而洪、韦利用杨秀清的孤立,携手殄灭之;事成,洪牺牲韦昌辉,诿罪于彼,石达开则心灰意冷,携部远走。 7LP0Gw7fTCyun+nV2Wvm4KBUHCpPbZ0eR3b7X0C9yKlnIr0seFAThV2XlE3nSN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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