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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试·发狂

从十几岁到二十多岁,洪火秀的日子几乎只是一部应试史,生命在年复一年、苦不出头的考试中捱过。《太平天国起义记》称“秀全年方弱冠,约在十六岁,即赴广州应试” ,洪仁玕《亲书自述》则说,“十二三岁经史诗文无不博览。自此时至三十一岁,每场榜名高列,惟道试不售,多有抱恨。” 他在花县范围内尚称优秀,能够脱颖而出,但到府试层面,总是折翼铩羽。时人形容科考艰难惨烈云:“邑聚千数百童生,擢十数人为生员;省聚万数千生员,而拔数十人为举人;天下聚数千举人,而拔百数十人为进士。” 内中最难的便是从童生到生员这阶段:“县考难,府考难,院考尤难,四十二年才入泮;乡试易,会试易,殿试尤易,一十五月已登赢” ,此对联感叹有人耗费四十二年始成秀才,之后从乡试而会试再殿试,斩关夺隘登进士,却仅用了十五个月。

洪火秀究竟参加过多少次府试,大概已不能知之,因为没有留下完整记载。 我们现在知道的,是其中发生了特别故事的几次,例如上一次他在广州街边邂逅传教士并携回梁发的《劝世良言》。第二年,亦即道光十七年,他又来到广州。根据《太平天国起义记》,此番势头不错,“初考时其名高列榜上”;只可惜府试要考三场,头场帖经、次场辞章、末场策论,分验经籍记诵、文采、政见,洪火秀头场虽过,“覆考则又落第”。兴许头场的顺利使他希望陡增,兴许多次失利的煎熬已令他达到极限而心力交瘁,总之洪火秀承受不起,竟至体不能支,“雇一肩舆,用精壮轿夫二人抬之回乡。” 途中吟诗一首,尽显胸中不平:

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坤乾。

以措词窥之,作者很是自命不凡。他说有条龙悄悄潜在海角,担心藏得不深而被人惊觉,毕竟“飞腾”的时机还没到,所以还是一定要“暂且偷闲”深藏不露为好——这是他对自己科场蹉跎的解释和抚慰。这些语意实亦老套,无非是《易》乾卦中“潜龙勿用”“或跃在渊”“飞龙在天”那些意思。意思虽老套,作者把它安在自己身上,却透露了“胸有异志”。当年宋江在浔阳江口也乘酒兴题过反诗:“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由这首诗,洪火秀初次显示出向宋江过渡的节奏,此后他笔下开始不断出现暴露异志的诗篇。

口中吟着“定坤乾”、被轿夫从广州城抬回官禄㘵的洪火秀,病入膏肓。表现是“不省人事”,整个人迷迷糊糊、满嘴胡言、卧床不起。三月初一那天,他觉着自己不行了,将父亲、继母、两个哥哥和妻子赖氏叫到床前,“垂泪云:今予必不久人世,有负父母兄长教育大恩矣。” 并专门叮嘱赖氏“不可嫁”,“尔身怀姙,未知男女,男欤依兄勿嫁,女欤亦然”,不论生男生女,将来都依两位兄长过活,总之不得改嫁。 他是躺在床上、倚于两个哥哥怀中发表这番“临终遗言”的,“言毕即闭目,全身无气力,不能自主。在场各人均以其不久即去世,两兄乃安放彼于床上。秀全一时竟失去知觉,不知身外各人言动如何,五官失去作用,其身宛如死人。”

其实是虚惊一场。洪火秀性命丝毫无忧。他只不过急火攻心、精神颠错,以致深度昏迷而已。在洪火秀故事发生前数十年,小说《儒林外史》写过老童生范进因意外中举疯掉,被他岳丈胡屠户诧异于“难道这等没福”而一耳刮打醒。所不同者,一为小说家所虚构,一为现实中真人真事,以及范进是因喜极而癫,洪火秀却因失利错乱,同时也没有一位能够镇得住他、给以当头棒喝的老丈人。但洪火秀与范进两个故事之间,还是让人感到很神奇,因为他俩实际上可以说是同乡——小说写道:“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 我们知道花县正是从南海、番禺析分而来,这真应了“无巧不成书”那句话!作者吴敬梓本康乾间安徽全椒人,平生足迹似未涉广东,他却将范进故事置诸“南海、番禺两县”,如有先见之明或诡异的历史感应,提前为我们预言洪火秀之事。

洪火秀一病四十余日,昏睡不已,出入梦境,说胡话、赋歪诗。三月初一那回,他从重度昏迷中醒来,“自觉头发直竖”“怒从心起”,遂穿衣下地,走到洪镜扬跟前,宣布说:“天上至尊的老人,已令全世之人归向我了,世间万宝皆归我有的了。”老父见他醒来,复闻其言如此,不知以喜,不知以惧。他在梦中发出呓语,比如不知呼何人为“长兄”,或在室内走动跳跃“如兵士战斗状”,疾呼“斩妖,斩妖,斩呀!斩呀!”嘴里嘟囔着“这里有一只,那里有一只,没有一只可以挡我的宝剑一斫的”。洪镜扬被吓着了,却并不知儿子如何中的邪,只好依乡间通常的办法,请法师到家中驱鬼。孰料这益发刺激了洪火秀,使他幻象勃发,“在幻想中彼追赶鬼妖。鬼妖形影似是变化无穷,有时如飞鸟,有时如猛狮……彼之幻想又觉追奔逐北直至天涯海角。所到之处,必与群妖战而无不毁灭之。每有成功,即便欢笑曰:‘他们挡不住我。’”他把家人延请法师驱鬼,看作与鬼妖一伙来和自己作对,乃痛哭流涕伤心道:“你们没有心肝,你们同妖魔相好;真的,真的,你们没有心肝,没有良心。”他闹得实在太凶了,两位兄长只好将他锁于屋内,严防死守,不让逸出,任他独自在里面跳跃歌唱,直至困倦睡去。而他一旦睡着,便有许多村邻趴窗觑户,挤着偷看——他醒着的时候,人们是不敢前来的,那一定会惹他暴怒,引起攻击的行为。总之,全村都知道洪镜扬的小儿子中邪疯掉了。然而,每当听到外面有人喊他“疯子”,他都反唇相讥:“你才是真的疯狂了,还叫我疯子吗?”其间,又作了一些诗,不时吟诵:

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眼通西北江山外,声震东南日月边。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

鸟向飞兮必如我,我今为王事事可。身照金乌灾尽消,龙虎将军都辅佐。

词句都很悖妄,与回乡途中轿上所吟相仿,然而闻者并不往心里去,因为这明显是个疯掉之人。非但不往心里去,有人还开玩笑,顺着他,“戏称之皇帝”,凡是时,他就很开心,“色然喜”。后来有一天,他的父兄从他的门缝处发现一张塞在那里的纸条,展开一看,“上有朱色字云‘天王大道君王全’”,当时无人解得七字何意。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 1860 ,洪秀全曾命哥哥洪仁发、洪仁达将曩年于其病中所闻见记诸文字,是即《王长次兄亲目亲耳共证福音书》 又名《福音敬录》 。这个东西,是出于“见证神迹”搞的,自然免不了穿凿附会,但剔除那些内容,仍不失为了解洪火秀病中行状的一手材料,因为述录人当时逐日监守在侧,许多细节只有他们能见。

里面说,洪火秀不省人事的昏厥 文中谓“转天”即上天堂 共两次,第一次即三月初一日,昏迷两日 “越有两日下凡”亦即两天后醒来 ,醒来不久再度昏迷 “复于初三四我主又转高天”。 头一次昏迷后,开口对洪镜扬等声称:“天下万郭人民归朕管,天下钱粮归朕食,朕乃天父上帝真命天子。”第二次昏迷表现狂躁,“大战妖魔,诛妖时连喊亚哥帮手。此时喊亚哥,是太兄也。有时喊杨家将,有时唱赵玄郎。”亚哥即“阿哥”,指耶稣,梦主梦中与妖战斗,“爷在哥后,哥在朕后”,自己一马当先,身后依次有耶稣、耶和华坐镇,“统两傍天将天兵赶逐妖魔”。除这两次以外,没有别的昏迷记录,大概起居已如常人,但睡中仍是呓语不断,即便睁眼未睡时,也处“白日梦”状态。例如“见有正大叔侄到来则喜,见有邪人来则恶之,即大声骂也”,瞅见亲戚中所喜欢的就高兴,不喜欢的便破口大骂;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东边一条大路透上天”,什么“将军打马转天堂”,什么“洪家天子杨家将,尔知么”,什么“左手拿日头,右手拿月亮”,什么“亚爷肚腹咁大,不知几多得够食,尔众人有食拿来敬别人”,什么“头打三十三天,脚下十八重地狱,一打天边,二打地狱,三打人常生,四打鬼灭亡”,什么“朕睡紧都坐得江山,左脚踏银,右脚踏金”,什么“不怕世人不识真,有日饿死尔,有日无路可走”;有时则吟唱词语鄙俚怪诞、旁人不解难通的歌谣,如“一个牛蹄有百五,人眼看见酒中壶;看尔面上八十丈,有等处所实在孤”,“堂堂天母朕亲妈,天子定然识得他;劝谕尔们信我讲,云中雪莫惹来加”,“笛子出在玉堂中,扇子不拔自有风;山头白云风吹散,真心敬天不愁穷”……

据洪仁发、洪仁达讲,病者有时讲“本话”,有时讲“天话”。所谓“本话”盖为正常的人话,所谓“天话”想即疯子的胡言乱语。当他讲“天话”时,“十句中愚兄不过得知三四句”,所以文中记录下来的,是尚能听清辨明的语句,至于那些根本颠错的谈吐,都无由知之了。

这样过了四十余日,终于,洪火秀从癔病中脱身,恢复平静,回到了“谨慎”“和蔼”的常态。只是人们暂时还不知道,这“醒”来之人,已经不再是“洪火秀”。 /YfGxcaOcw7W/mi3mqHfN6dgb4tsHfqg2TwHRcQetbtlCxWCNTvLAklxaoVFMr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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