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兆申
大千先生于本年(1983年)4月2日病故于荣民总医院。他捐赠“故宫”的敦煌壁画摹本61件,秦心波先生原意在大千先生85岁生日,也就是农历四月初一以前出版,为先生祝寿。目前祝寿的本意改成遗作整理,与敦煌画特展同时提前到4月16日先生灵蜕安厝之日举行。为这一代杰出的学人,笑容满颊慈祥而豪迈的长髯老者寄其哀悼。
由于大千先生知道我没有去过敦煌,同时对于卷轴画尤其是山水感兴趣,所以平时话题很少谈到敦煌。然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谈过。
他说:“人物画到了盛唐,可以说已达到了至精至美的完美境界。”为了形容壁画之美,他风趣地说:“有不少女体菩萨,虽然明知是壁画,但仍然可以使你怦然心动。”
他说:“壁画到了最下端,已经靠近地面,但人马车骑,一笔不苟,还是那么完整而有力,可见画家是匍匐在地上画的。”
他说:“传世的夏圭山水,我认为可靠的很少,因为画得并不够好。我送给‘故宫’的安西榆林窟西夏普贤菩萨赴法会一铺,原画上半幅的远景山水,是夏圭一派画风,画得都极好。当然,夏圭不会亲自去画,要去的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但事实上比传世的夏圭画都要好。你想,祖师爷怎会画不过徒子徒孙们,那不全证明是假的吗!”接着又客气地说:“兆申兄,你是知道我不会画夏圭那一路画的,但对本勾摹,得其大略,以外行人做内行事,居然有此规模,由此便可想见原作人之高妙了。”
他说:“中土和尚,结庵坐禅,叫做‘坐庵’。敦煌一带缺水,游方和尚遇到有泉水的地方才结庵,所以不叫‘坐庵’而叫‘坐泉’。”谈到敦煌缺水的问题,他便补充着说:“有一次在回程中,带着家人、弟子、人从,在沙漠里走得累了,便随地坐下休息。顺手一摸,发现沙里有东西触手,叫人把沙扒开来看,原来是一具僵尸,也就是所谓木乃伊。盔甲俱全,从装束看来还是一位小将领。面部皮肉完好,却深深地被砍了一刀,也许就是这一刀致死。头下枕着一张像账单似的东西,记着他历次的战功,最后记写着在此一战役奋勇阵亡的经过。根据所记日期,原来还是唐高祖(618—626年)的事,已经1000多年了。假如不是气候干燥,在浮沙之中,绝对不可能把一具尸体保持得如此完好。我看完这件文书,仍要弟子们照原样用浮沙盖了起来,了此一桩功德。”接着他感喟地说,“有人说我敦煌盗宝,其实连这种手头的东西我都没有要,而悠悠之口,却是不肯轻易恕人!”
以上这几节,都是在摩耶精舍闲谈所得的片段。至于大千先生在敦煌从事洞窟编号和临摹壁画的艰难经过,要看谢家孝先生的记录:
敦煌的千佛洞,在张大千去前,也有过编号,那是法国人伯希和做的,编得凌乱而无序。因为伯希和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摄影。他认为没有摄影价值的就不编。1、2、3、4洞,伯希和都没有编号,而编得的第1号却自第5洞开始,当中又跳了好多洞不编。可是如果他回头又发现第2洞还有摄影价值,也要摄影,他又会顺他自己的顺序给个45的编号。诸如此类,毫无系统。
张大千先生重新编号,是根据祁连山下来水渠的方向,由上而下,由南至北的顺序,再由北向南,如是者四层,很有规则地编了309个洞。如果只是去游览的,顺着大千先生编的号,不会走冤枉路,一天可以浏览完毕309个洞。但这项工作,大千先生率领着门人子弟却辛辛苦苦地整整做了5个月。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进入敦煌的全部工作。
第二次进入敦煌便开始正式临画了。所谓临画,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种种困难,都等待着一桩桩地解决。而临摹时之辛苦与精确的程度,更是局外人所难了解。
大千先生第二次再入敦煌,经过两个多月的准备,除5名喇嘛而外,率子心智,侄心德,门生刘力上、肖建初、孙宗慰,外加一厨二差。准备的食物、画具,装载骡车七八辆。
关于临摹敦煌壁画的困难,先以工具来说,纸绢没有这么大的。要喇嘛们去,主要任务在准备画布。最大幅的壁画,就有12.6丈。制作画布,除了并缝之外,要钉在木框上,涂刷胶粉三次,使其匀净。再用大石磨七次,画布才光滑能下笔。
至于颜料,早期都是自矿物中提取。所谓石青、朱砂、石绿等,因是矿石,可以历久不褪。提炼的主要功夫是研磨,必须磨得很细很细才能用。这部分工作是雇用儿童做的,但必须由大千先生亲自验定方能使用。在敦煌所用的颜料,每种都以数十斤计。一般买颜料,都是以钱为单位,因为这类颜料,实在太贵了。临摹的原则,是完全要一丝不苟地描,绝对不能参加己意,这是大千先生一再告诉门生子侄们的工作信条。若稍有误,就得要大千先生重描,由此令他们叫苦不已。每幅壁画都要记下色彩尺寸,全部求真。问题是千佛洞内,每窟除佛龛佛台之外,空隙的地方太小,不能平置画案,所以只有雇木工造架立起临摹。
多数洞窟光线都不够,苦的是还要一手持蜡烛,一手拿画笔,因地制宜。有时站在梯上,有时蹲着,还有要躺卧在地上描的。虽然是冬天,勾画不久,都要出汗喘气,头晕目眩。门生们虽有力不从心,也不好意思告退,因为大千先生总是领头在做。每个人都蓬头垢面,多数日子是清晨入洞,薄暮出来,有时候还得开夜工。
壁画颜色多已斑斓,还要手执蜡烛静观很久,才能依稀看出线条。大千先生主要的工作在观摩揣想上面下功夫,往往要经过数十次观研之后才能下笔。为了不愿意浪费材料,临摹时先以玻璃纸依原作勾出初稿,然后粘此初稿在画布背面,在极强的阳光照射下,先以木炭勾出影子,再用墨勾。稿定之后再敷色。
凡佛像,人物主要部分都由大千先生亲画,其余楼台亭阁不很重要的部分,则由门人、子弟、喇嘛分绘。每幅都注明谁画哪一部分等合作者姓名。因此,每幅画均手续繁复、极力求真。大幅要两个月才能完成,小幅也要十几天。
大千先生曾告诉我说:“你暂时是没有机会去敦煌的。不过新德里、伦敦,都有不少敦煌卷轴画,值得去研究一番。一般人研究敦煌画,着眼点都集中在佛像上,其实供养人像却非常重要。因为男供养人都是对人写像,女太太们虽然不便面对画家,但当时的衣饰总是不会错的。而时代鳞比,次序井然。要了解人物画的断代问题,这是唯一可靠的资料。”似乎大千先生对我这块朽木还寄予很多期望。但是“自知之谓明,反听之谓聪”,我自度并无此能力。所以转告同道:大千先生这几句简单而明畅的话,对一个有智慧、有毅力的艺术从事者来说,无疑是一盏导海的明灯!
1983年4月6日
(摘录自香港《大成》杂志第1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