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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难忘的两个一百天

张大千 口述

被绑票的一百天

我早年有两件事,对我影响很大:一是被土匪掳去,被迫为土匪当了师爷100天;二是出家做和尚,也是100天!

这是我17岁那年发生的事。那时我还在重庆求精中学念书,假期回内江途中遭遇的变故,现在回叙已是50多年前的事了。

放暑假的5月间,已经很热了。我们求精中学的同学,八九个人打算结伴回家,有住永川的,有住荣昌的,有住隆昌的、安岳的,我和我的十弟君绶回内江。当时就听说路上闹土匪不平静,心想我们是学生娃儿又没钱,土匪(四川叫土匪为棒老二)抢也抢不到我们。初生犊儿不怕虎,大家商量好还是决定回家,动身的时候,六大二小共八个同学。

说起来也妙,我们都没有钱做路费。我们的打算,是沿途都有同学的家,走一天到一家,到一家拿一块钱再走下面一段。就这样由重庆都邮街出发,第一天到了白市驿过夜,一个同学到了家,我们要了一块钱,七个人第二天再继续走。

下一站到了丁家坳,后来成了大人物的刘伯承,以前曾做过我们求精中学的体育教员,当时他受命在丁家坳招安土匪。我们到了那儿,自然去找他帮忙啰。他也叫我们不要走了,再下去乱得很。我还记得刘伯承当时说的两句话:“江水浑得很,哥子们抓不开!”四川的哥老会口头习惯以“哥子们”自称,“抓不开”,“抓”音哈,意思是“管不了”,“江水浑得很”,就是局面乱得很。

但是我们只想赶紧回家,第三天到了永川过夜,又送了一位同学到家,我们又要了一块钱做盘缠,继续再走。

再走下去就有麻烦了,我们还有六个同学,四大两小,我们分成两组一先一后走,两个大的带一个小的。一位姓梁的同学是安岳人,还有一位隆昌人,他们两个带着我的十弟君绶,跟在后面。我和另外一个叫樊天佑的同学,带着一个姓杨的小弟,走在前边。

这一天哪,由永川走到邮亭铺之间,先后就遇到过六次小股的土匪找麻烦,我们也看不出土匪与民兵有什么分别。走到一处叫田坝子的地方,我们先听见有人在叫:“弯到!弯到!”(站住的意思)路边跳出三个拿土枪的人,不准我们走,那边小屋里又钻出几个人来,说要检查。我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了,说是检查,我们是身无长物,也搜不出值钱的东西,哪晓得我裤腰上的一根皮带给他们看上了,那倒是上海货。土匪要我解下来给他做挂枪的带子,我说那我的裤子总不能提着走路嘛,土匪说给你一根麻绳好了!

第一关遇土匪就抽走了我的裤腰带,总算还好,放了我们走路。走不了好久,到油房沟,又遇见土匪了,两个小子,一个要扣留,一个叫我们滚,结果仍经过检查,搜不出什么财物,才放了走路。如是者又遇了四次拦路检查,也是有惊无险,因为我们实在没得被抢的东西嘛,心里也就愈来愈不害怕了,遇土匪也不过这么一回事,哪晓得要命割筋的还在后头!

真正出乱子的地方叫邮亭铺。邮亭铺在永川、荣昌、大足三县之间。我们走累了,一日数惊,希望早点落脚休息,因此到了邮亭铺就向教堂里投宿。我还记得那位牧师叫磐定安。叫开了教堂的门,磐牧师神色紧张,他不但不留我们过夜,反劝我们赶快早走,离开邮亭铺愈远愈好,因为当天上午,民团打死了两名土匪,磐牧师说土匪当天一定要倾巢出动来报复,当地人都个个自危,生面孔谁也不敢留,怕被土匪误认为是民兵,连累大家都要遭殃。磐牧师说完,就把门关了,丢下我们六个学生娃儿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我们同学中,那个杨小弟,人聪明而且蛮有主见。杨小弟首先不赞成再走,他说走也走不动了,也不知土匪究竟从哪个方向来,万一走出去碰上,黑夜之间,在路上更是不问青红皂白,准被打死;不走嘛,大家可以休息。看教堂的围墙不甚高,但是石块砌得还可以避弹,大家就决定睡在石墙脚下,生死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们睡下来还不到两个时辰,只听见枪声像放火炮(爆竹),呐喊的声音逼来,我大胆伸出头向矮墙外张望一下,只见土匪成群结队,漫山遍野而来。这下大家都慌了,好像天下大乱,谁也沉不住气了,六个同学四散奔逃。我连自己的小兄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听见哭的哭,叫的叫,杀的杀,逃的逃!

我没有逃多远,就被土匪抓住,好像身上哪里被枪弹打伤了,但不知道痛,血脉偾张,支持着,人也并未倒。于是,我被他们反绑起来,有的土匪叫:“又捉住一个爬壳!”好像又有人在辩说:“不是爬壳,是学生娃儿!”(爬壳指民兵)我心想,如果被他们误认我是爬壳那就休想活命了。

这一阵仗,土匪完全征服了邮亭铺。到了晚上7点多钟,土匪也怕民兵来反攻,他们绑架了我们这一群俘虏要撤退,回他们贼窝子里去。公路两旁成串的绑着俘虏。我四处张望,只看见那个叫樊天佑的同学,也远远的绑在路那边,不知他看见我没有,其余的同学一个也未发现。当时我真想哭,看见被俘虏的总算还活着,未看见的八九都凶多吉少了,也没有看见我兄弟。我自己有死去活来的感觉,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所谓人死,必然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被押在路上走,我只知道跟在我身边的俘虏是个西医,他注意到我头上的伤了,他说大概是枪弹擦伤,好在血已凝结起来封住了伤口,大概不要紧!

我又听见前后左右的土匪在七嘴八舌地说:“前面那个穿绸衫、梳拿破仑头的杂种,好像是吃教饭的样子,吃教饭的多半没得钱,把他毙了算啦,省得押着走累赘!”又有人反对。所谓梳拿破仑头的,就是蓄的西装头,发偏分;还有梳华盛顿头的,就是正中分开的样式。梳拿破仑头的,好神气的啊,可是土匪看不顺眼,就有人提议要先毙了……

土匪把我们押到一处地名叫千斤磅的地方,我知道这儿出大水牛,是不是秤牛要用千斤磅,才叫这个地名,我就不清楚了。到了一家大客栈,看样子已被土匪占了,临时做了匪窝子。一个戴着巴拿马草帽,穿绸衫的人出来,连叫“兄弟们辛苦了”。我心里在猜:看派头,大概是匪头子了。我当时已在盘算如何才能脱身,注意谁是可能救我的对象,尤其是那些可以发号施令的头号人物!

在这个客栈里,土匪们都休息吃饭,但是没有给我们饭吃。土匪开始清查我们这批俘虏的底细,我才知道糟了,他们是把我们当肉票,要我们写信回家去勒索钱!

土匪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家里收租多少?我说,我姓张。从此,土匪们就叫我“老跳”了!土匪忌讳直称姓名,习惯上都要转几个弯。这倒充分显示四川江湖客们联想的丰富,姓张,联个成语,用得最多的就是“张皇失措”啰,张皇失措的表现之一是跳起来,所以把姓张的叫老跳,“跳”的音念来近似于“挑”。在匪窝里,从此我就被叫为老挑而不名!

他们问了我的姓名籍贯,也相信我是求精中学的学生而不是“爬壳”,但是他们要我写信回去要钱赎身。我说这个信怎么写嘛,要多少钱才能放我?

就是那个戴巴拿马草帽的人教我写信,后来我也知道他姓邱,叫邱华裕。他说:“你就写龙井口的老二把我拉了,要赶紧送四挑银子来赎!”我才知道这伙土匪是龙井口的,他们要勒索四挑银子,一挑银子就是1000两。我说我家出不起这么多银子,就与他们讲价还价。我出一挑,他们就减为三挑,又要我加一挑,扯了半天,我知道这封信还是非写不可!

等我提起笔来写这封好不伤心的信,没想到土匪一看我的草书,有一个就以赞叹的语气叫出来:“这个学生江娃儿写的字好溜刷(又快又好的意思)!我看留他做黑笔师爷好了!”学生怎么又叫江娃?因为江猪最肥嘛,被绑的肉票,土匪都视为肥猪,又因我年纪还小嘛,所以又被叫为娃儿,把这些多重意思加起来,他们省了几个字,凑合出这个名字就叫学生江娃儿!土匪们居然也欣赏我写的字了,我可不愿他们留我做什么师爷,我假装未听见,继续写我的信。那个姓邱的舵把子,大声吼住我:“听见没有?不要你家里的钱了,我们要留你做黑笔师爷!”我说我不干,我还是要回家,继续去念书。土匪说:“你念了书要想做啥子事嘛?”我说念了书将来可以教书!土匪说:“教书能赚多少钱一个月?”我说教书可以赚8块到10块钱一月。土匪们哈哈大笑,他们说:“你这个学生江娃儿真没出息,我们留你做师爷,随便分一股给你,每一趟都不止一两百个赖儿脑壳!”(指袁世凯的大头银元,因为袁大头的光头,癞子不长发,以“赖儿脑壳”来指大头银元。)

我还是不肯,那个姓邱的土匪头光火了,一拍桌子骂我:“你狗坐轿子,不受人抬举!再啰唆,就把你毙了!”我还敢说啥子嘛,就这样被逼上梁山。17岁的中学生,竟做了龙井口土匪们的黑笔师爷!

我想先保住了命再说,我问他们当黑笔师爷要做些啥子事情,他们说要我给绑来的肥猪家里写信要钱啦,出告示啦,管账啦,都是师爷做的事情。

一听要我管账,我就计上心来,我说我在学校的功课中以数学最坏,钱与账一定会弄错的,我保举我的同学樊天佑来管账,我说他的算术最好。我说的倒是老实话,主要也是想先救我的同学,但是那个姓邱的土匪头说:“有你一个人就够了!”

我惊魂甫定之后,又想起我的十弟了,我求土匪们帮我问问,有没有人看见另外的学生娃儿,特别是我的小兄弟。有个土匪回说,他看见过一个小孩,躲到人家房里去,在蚊帐中被烧死了……

唉,探听不到弟弟的确实下落,我的手是松了绑,樊天佑却绑在那边没有放。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抱着枪的土匪一边睡一个,把我夹在中间。临睡之前,他们还对我提出警告说:“学生江娃儿,不不,现在应该叫你师爷了,你给老子可要放漂亮点,半夜里可不要开小差啊!前后左右都是我们的人,逃是逃不了的,抓到了可就会给毙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又怕又惊、又累又受伤之后,那一夜我也睡不宁,尽做噩梦。半夜里我梦见自己眼见君绶十弟被土匪杀害了,我放声大哭,都哭醒了,也惊动了旁边看守的土匪,他咕噜我说:“你怎么搞的啊,半夜里号啥子,快睡!快睡!”

第二天,这一伙土匪还要去打劫峰高铺。那个姓邱的匪首,居然派了两个兄弟,还有一乘轿子,先送我这个师爷回龙井口窝子里去。居然有轿子坐,前后还有背枪的土匪跟着班保护,想不到黑笔师爷还如此神气!

我被两名土匪两个轿夫,押送到了狮子场,这儿也是土匪的势力范围。在路旁放哨的两个土匪,居然对着我的轿子行举手礼,敬了礼后,大概又发现不对,我听见他们在问押送我的土匪,一问一答颇有味道,我假装打瞌睡未听见,放哨的问:

“这小伙子哪来的?居然用轿子抬回来?”

“拉来的一匹江!”(他给我面子,省了那个猪字。)

“家里干啥的?是不是很肥?”

“听说是开杂货铺的!”(这是我对土匪们扯的谎,原想他们不要勒索得太多。)

“开杂货铺的多少油水?我看不如抛了算啦!”(我弄不清楚所谓“抛了”是“放掉”还是“干掉”,我又喜又怕,当然希望说的是放了!)

“那怎么行,邱哥子交代的,三房要把他留下来做师爷,怎么能放?”

“年轻娃儿怎么能做师爷?”

“哼,别看他年轻,人家可是洋学堂的大学生!写的字可真溜刷!”

“哦,怪不得要用轿子抬他,还派你两个跟着!”

快到土匪窝龙井口了,山路愈来愈陡,沿途偶尔撞见的都是土匪自己人,有人问我的两个土匪跟班:“你们回来哪,抬的娃儿是不是油混子转抄来的?”他们回说:“就是嘛!”

爬山路,上龙井口的时候,一个土匪跟班对我说:“老挑,我们龙井口这里好险要啊,官兵就是一两师人都少来打转转!”他的意思是说,就是一两师人也不易攻上来。龙井口的地势的确很妙,山路很陡,但顶上却是平原良田,看起来就是一处四川富饶的农村,哪里像是土匪的山寨!

我的轿子一停下,好多男女老幼都围拢来,学生哥在他们眼里也成了稀奇活宝,大概他们以前掳来的没有学生娃儿。

两个土匪跟班把我送到一处楼房,他们说师爷你住楼上,蛮受优待的样子。中午饭吃的是粉蒸肉,晚上大伙儿都回来了吃得更好,又是肉又是鸡!

看土匪们班师回巢,他们也有一套仪式,所有的枪都架起来,杀了雄鸡,用鸡血祭枪,还要烧纸钱,由匪首来拜!

到晚上我才知道,龙井口的舵把子(土匪头),大家都叫他“老毕”,后来我才知道是篦子的篦,当然又是拐弯抹角叫出来的花样,不会是姓篦。老毕抽大烟,躺在烟盘子旁边。他们带我去见他!

老毕对我蛮和气的,居然还赏我一份见面礼,他说:“你来跟我们做师爷,很好,听说你的字写得很溜刷……”他找出来了一对象牙章递给我说:“这个给你,你们做师爷耍笔杆的用得着,我们玩枪杆的用不着这玩意!”接着他又找出来一顶带红结子的瓜皮帽,给我戴在头上,他打量一番,满意地说:“这样就像个师爷了!”

老毕这些观念,我猜想他大概是看戏得来的,硬给我戴上一顶红结瓜皮帽,我的感觉是有被侮弄的成分,弄得像一个小丑,把我当猴子耍,让他们开心。可是那时候,我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我看老毕对我还蛮和气的,我冒失问了他一句:“请教贵姓大名?”他回说:“我们黑道上的规矩,最忌讳人家问姓名,别人叫我啥子你就跟着叫好了!”土匪忌讳你问姓名是有道理的,谁知道哪一天就会有人被抓去,再亲近的伙伴也彼此不知姓名的好,否则一招出来头儿叫什么,不是方便抓吗,叫不出姓名来总不好通缉,也不会连累亲人。

但是后来我还是知道老毕本姓苏。姓苏的为什么叫老毕?梳子篦子嘛,又是这样联想出来的!谁说土匪没有学问?他们的名堂才来得多!

我在龙井口,并没有为老毕做啥子事,也没有安顿两天,就听他们说:“水涨了!”军队追剿要来攻龙井口了。土匪要转移阵地,要带着我逃,对我这个师爷还是不放心,逃的路上就要把我的手绑起来。转了两处地方住,白天还准我走动走动,晚上就不准我出门,还是防我开小差!

离开龙井口,我就没有看见过老毕了,好像我被移交了,我属于另一个土匪头子,大家叫他老康。老康本姓赵,赵、罩同音,罩起来就是盖起来的意思,四川话“盖住”,就说“ 住”,所以姓赵的叫老康!(按:这个字的写法是 ,重庆有个地名叫 井,在川语中似只有康字的音较近。)

老康是我在被土匪绑架后,所遇到的几个土匪中对我最好的一个,几次都是他救了我的命,要不是老康照顾我,那必然不能活着逃出来。所以每摆到这些龙门阵,老康虽是土匪,后来他也曾一度被招安了,虽然他逃不了惨死,但他讲义气,在我心目中,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回想起来,好多经历也真妙。有一回被迫跟着老康他们去抢人,那次抢劫的是大户人家,只见土匪们翻箱倒柜地在搜,我站在旁边看热闹。有人警告我说:师爷你也得动手拿东西呀,否则要犯忌讳的,黑道上的朋友不能空手而回。我想我能抢啥子嘛?看了看,那家人书房里书倒不少,我就在书房里拿了一部《诗学涵英》,哪晓得又被另一个土匪训了几句,说别的不好抢,怎么抢书?输字犯忌的,逼我换别的,我无奈何再看,壁上挂了四幅《百忍图》,我就取了这四幅画,把那一部《诗学涵英》裹起来!一并带了走。

说起来你或许会不相信,我学做诗,也就是在匪窟里这段日子开始的。《诗学涵英》——抢的赃物,就是我自修摸索的启蒙书。没事的时候,我常捧着书本,酸味十足地躲在后院吟吟哦哦一番。有些时候,自己也胡诌几句,自己摇头晃脑地陶醉一番!

有一天,我自己正在后院里吟诗朗诵,突然听见角落里那间小房内有人在呻吟哼唔,我在窗边张望一下,看见一个带伤的老头子,他对我说:“你这个娃儿还诌什么诗啊,这儿不是土匪窝子吗?我都要被他们折磨死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吟诗,岂不是黄连树下弹琵琶!”

你猜他是谁?我一问,才知道他是前清中过科举,有过功名的进士老爷。他被土匪绑了票,勒索信去了好久,要的银子太多,大概凑不足,未能送来赎人,过了期限不来,土匪就经常打他,给他吃苦头,所以他受了伤在呻吟。

这位进士公的姓名,我现在记不得了,中过科举的进士老爷当然做诗做得好啰。他听我胡诌的打油诗,只说我黄连树下弹琵琶,他还没有说我是孔夫子门前卖孝经哩!

从此,我为他求情讨饶,他教我做诗,我才弄清楚什么平仄对仗……

在跟康东家的日子,东移西动地随时在转换驻地,有一回与另一股土匪遇合住在一起,才又看见我那个可怜的同学樊天佑!

我们虽然同时被掳,但那一次的土匪来路不同,可谓三山五岳的人马,派别很多。我的运气很好,遇到的几个土匪头,老邱、老毕,以及康东家都比较仁厚讲义气,所以我受优待,未吃什么苦头。樊天佑可倒霉了,他落在一个很刻薄的土匪头子手里,所以一直受虐待!

我一看见樊天佑,他就直对我哭,他的两手仍然绑着,人瘦得不成样子,他的手被绑久了血脉不通,都肿了。他哭着求我救他,我也难过极了,与他抱头痛哭,结果招来看守他的土匪一顿臭骂。我安慰樊天佑说,我一定去求我的康东家出面来为你讲情,我一定设法先放你回去!

我义不容辞地去求康东家,老康说我的那个同学是跳 子手里的人,他做不了主。我求他出面讲情,跳 子也姓张,一脚受伤跛了,四川话叫跛子是 子。跳 子人很横,不好讲话,但康东家答应代我去说情,我要求放樊天佑回去,再送钱来给跳 子好了。

子看我们康东家的面子,可以谈判放人,但先要问樊天佑能出多少钱?跳 子要价仍是四挑银子。我知道樊同学家并不富有,出不起这么多钱,请求减少,跳 子一瞪眼说:“高等学校的大学生家里出不起钱?哪还能供他念大学!”我同樊天佑都求他说,我们念的是中学,不是大学,樊家确实没有钱,求他做好事!跳 子回答的话好狠,他凶神恶煞地说:“就是一条瘦狗,我也要咬它三斤板油!”

几经讲价还价,还是我的康东家在旁帮忙说话,最后跳 子才同意800银元,条件是以我作保人才能放樊天佑,限他10天之内拿钱回来,否则他就要杀我这个保人!

我同樊天佑又哭了一场,他怕回家也凑不到800块钱,我说我写封信要他送到我家里去,一方面可以帮他凑钱,也是来救我的命;另一方面也通知我家里带钱来赎我,虽然康东家待我很好,但我也不愿意跟土匪过一辈子啊!

条件虽说谈定了,跳 子只肯解开绳子放人,樊天佑一个钱的路费都没有,怎么走得回去嘛。最后还是我们康东家仁义,给了樊天佑两百小钱做盘缠,外送他一顶斗笠。我与樊天佑真是痛哭而别,他是万分感激我求情,我担保,才能放他一条生路,但也知道我的命就系在他的身上,路上不太平,出任何岔子都会影响10天限期。我眼看他上路,只求他无论如何10天之内要赶回来,他哭着直点头,我送他真所谓“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哎呀,把他送走了,我的心才开始紧张,天天算日子盼他回来,尤其过了六七天还无消息,那才真是愈想愈急愈害怕。跳 子那么凶狠的一个人,他说得出做得到。我天天在门口伸着颈项望,每望一乘轿子来了就心跳,结果总是失望!

到了第八天头上,我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可恶的是跳 子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兄弟,他当着我的面故意去磨刀,又跟他们那一帮土匪说,磨利了刀锋好砍某一个人的脑袋,已经够吓我的了;这个小鬼还不过瘾,他竟然把磨过的刀锋,放到我的肩头上来比画比画!

他向我说:“喂!老挑,今天是第几天,你作保人总该知道还有几天限期?”我忍气吞声地回答:“我知道,今天第八天,我相信在这两天内,我那个同学一定会赶着送钱来!”那个小鬼说:“我怕再过两天,你老挑的脑袋要搬家了啊!”

当时我想八成这个脑袋保不住了,跳 子的小兄弟如此恐吓我,足证跳 子真的会下此狠心。我一夜睡不着,想来想去只有求康东家才能救我的命。第九天一大早,我就去求康东家,我把跳 子的小兄弟头天磨刀吓我的事对他说了,我说我的同学一定在赶路,只求康东家对跳 子说情,再宽限几天,否则他们要拉了我去砍头!

我着急害怕得不得了,哪晓得康东家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三句话:“你是我的人,跳 子有多少筒筒?他敢抢你去吗?”多少筒筒,就是指多少杆枪筒子。有了康东家这句话,我就吃了定心丸!我想,对啰!谁不知道我是康东家的师爷,康东家怎么肯让跳 子抢了我去砍头,不说顾我的命,他也要顾他的面子。但是我也担心,他们两派很可能要为我翻脸,说不定会自相残杀干起来,我自己能不能脱险,也总是问题!

第十天的一大早,康东家就带了我们走了,我开始还以为他是避免为我作保的事与跳 子起冲突,带领人马一走了之,结果才不是这么回事。原来康东家早已暗中与官方的人接过头了,他接受招安,被指定带了手下到来苏去接受改编。

到了来苏,我才知道这回事,心里很兴奋,既脱离了跳 子要命的威胁,又可以不再做土匪了!康东家既已接受了招安,大概我也可以请假回家去了。

可是只停了一天,康东家又接到通知要他把人马带到松溉去。松溉在泸州下游,扬子江边上,此地出碗。到松溉,我们康东家被改编做了连长,当了官;自然恢复本来姓名,可以叫他赵连长了。我这个土匪黑笔师爷,也跟着招安改编做了赵连长的司书了。嘿嘿,我这个司书在松溉还做了个把月哩。

我没想到招安之后,依然有人找我的麻烦:在康东家做土匪头的时候,手下有内管事、外管事之分,内管事管钱管账,外管事专责带领人马对外抢劫。康东家手下的外管事姓罗,此人一向对我不大好,但因碍于康东家,也不敢对我怎么样。招安之后,他也做了排长。

可是这位罗排长贼性不改,在他心目中他一直认为我是绑来的肥猪,所以他总想在我身上动脑筋弄些油水。有一天,这位罗排长突然把我叫去说,康东家目前虽被招安了,但至今上面还没有发过粮饷下来。他又说,康东家过去还欠他的钱,如今没办法,想来想去只有我家里有钱。又说康东家一直对我很好,要我报答康东家,要我写信回去,要家里赶快把钱送到永川,由他派人去取,拿到了钱,就可以放我回去!

我心想:当了这么久的师爷,他们还是把我当肉票要勒索嘛。我说要多少钱呢,罗排长说总得三四挑银子才能解决问题。我心里明白,先应付了他再说,佯装答应了,等我一离开罗排长,就去向康东家报告。我心想真要是康东家自己的意思,我感激他救了我的命,一定照办。康东家一听大怒,立刻就把罗排长叫来大骂他一顿,骂他不长进的王八蛋!当了排长还在想勒索,并且警告他再打坏主意,就要把他送去军法从事!

我知道罗排长从此更恨我了,我自加小心,不离康东家左右。

没有多久,队伍又开到来苏去,我再去找那个在福音堂教书的同学,不知家里有没有消息……

有一天忽然枪声连天,又打起来了。我一点也弄不清楚谁打谁,赶快向福音堂里躲。打到下午,枪声稀了,我想大概康东家把来攻的土匪打退了。教堂有人敲门,牧师去开门,我站在他背后,进来的民兵我都不认识。他们一见我就大叫,这后面还有一个,赶快给抓回来!

当时我亦大叫,你们不要认错人了,我是三营的司书张权!他们还是把我捉去了,幸好我自报姓名,大喊大叫,才未被他们乱枪打死,结果把我送到来苏寨上去,接受三堂会审!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地方军队虽说招安土匪,但决不真的信任土匪,等到机会,安排妥当了就围剿。康东家就吃了亏了,几乎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围剿他的是一位姓帅的麻子营长,把我捉去审问的就是帅营长,还有吴东海区长,另外还有一位姓王的区长。

我原原本本说出我是求精中学的学生,如何在放假途中被土匪绑票,做了师爷等经过,招安之后,改编做了司书,确确实实不是土匪。幸亏有福音堂的牧师来作保,证明我说的不假,但帅麻子把我暂交给区长看管,说派人到内江我家里去调查是否确实。

我住到王区长家里去,我才知道他是上一任的老区长,他同他儿子都待我很好。那一段时期我胃口奇佳,一顿要吃他们四碗饭。哪晓得他们也是要钱的,他们要我写信回去要钱,报酬他们供养我。真是想不到的事,土匪把我当肥猪要勒索,没想到做区长的,也想在我身上弄油水!

住在区长家里,我才探听出来康东家是被打死了。据说他是腿上带了伤,躲在墙角下,大概他的手下准备放火烧民房,康东家不许放火,大声叫着阻拦,声音出来了,被民兵发现,隔着土墙,一枪把他打死的。我听了很难过,他这人真讲义气,并不是坏蛋。

那个真坏蛋罗排长也被打死了,后来是集中尸体时,从他的裹腿上写的姓名才证实是他。

后来是我四家兄赶来荣昌,他写信拜托永川县长,来与帅麻子帅营长交涉,才把我接回去的!

我记得是5月30日遇匪被绑,直到9月10日才被四哥接回去,前后正好整整100天。

樊天佑确实送信到我家里去了的,他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所以由我家里打点来营救我,我四家兄就是这样赶出来的。只因为那年头,四川乱得很,我四家兄还未赶到时,我又被康东家带走了,辗转追寻,一直托到永川县才总算找到我……

我被接回家才知道我的十弟倒很幸运,那天他居然逃脱了,就是那位安岳的梁同学一直拉着他的手在跑,后来由梁同学把他送回我们家的。我这位梁同学,以后还做了林森主席的卫队营的秘书,我们在重庆还会过面!

做和尚的一百天

我的未婚妻,原本就是我的表姐,比我大三个月,我们的感情极好,可惜她过早死去。她叫谢舜华,尧舜的舜,中华的华……我由日本回来,本想回内江祭吊尽心,可是正逢张勋在闹复辟,兵荒马乱,我回不了四川,家兄又命我回日本,那年我20岁。我21岁(1920年)由日本回来,当时我确实有过念头,今生不愿结婚了。

我家里信奉天主教,但我对佛学很有兴趣……

我当初决心要做和尚,是在松江的禅定寺,主持是逸琳法师,“大千”就是逸琳老方丈为我取的法名。起初,我完全根据佛经,崇奉释迦牟尼的方式:“日中一食,树下一宿。”

当时佛门中声望最高的,是宁波观宗寺的谛闲老法师,我决定到宁波去求见谛闲老法师。我由松江募化到了宁波,观宗寺的知客僧对我这个野和尚闭门不纳。我回到小客栈去想办法,就写了一封信给谛闲法师。据说谛闲老法师正在闭关,外人见不到。我这封信发生了效果,老法师回信叫我去见他。观宗寺的知客僧一见是我,大不高兴,说我这个野和尚不知趣,又来找麻烦。我笑着告诉他,这一次是你们老方丈请我来的,直到出示了谛闲法师的信,他才无话可说,让我进门。

谛闲法师要我去,是看了我的信,认为字里行间颇有灵性。我与老法师天天论道,听他谈经说法。我虽说原本是去观宗寺求戒的,但临到要烧戒时我又怀疑了。

我与老法师辩论,我说佛教原没有烧戒这个规矩,由印度传入中国初期,也不兴烧戒。烧戒是梁武帝创造出来的花样,梁武帝信奉佛教后,大赦天下死囚。赦了这些囚犯,又怕他们再犯罪恶,才想出烧戒疤这一套来,以戒代囚。我说我信佛,又不是囚犯,何必要烧戒,不烧戒,也不违释迦的道理。

谛闲老法师说,你既是在中国,就应遵奉中国佛门的规矩。他又譬喻说:信徒如野马,烧戒如笼头,上了笼头的野马,才变驯成良驹。我回答他说,有不需笼头的良驹,难道你老人家就不要么?老法师笑而不答。

谛闲老法师当时已是70多岁的高龄,我20岁刚出头,少年气盛,辩论时老法师好耐心,我曾出妄言说:您老人家是当代高僧,可是我已得道成佛您不知道。老人家笑叱我一句:“强词夺理!”

辩论了一夜,并无结论,老法师并未答应我可以不烧戒。我记得那天是腊月初八,第二天就要举行剃度大典。我实在想不通,要我烧戒也不甘心,终于在腊月初八那天,逃出观宗寺!

我当时虽然逃出了观宗寺,但我并不是要还俗,我只是不愿意烧戒,我打算到杭州西湖灵隐寺去,投奔一位认识的和尚。到了西湖旗下营,要过渡到岳墓,渡船钱要4个铜板,我当时只有3个铜板。我想他对出家人总可以客气点,上了船,就对他说明我的钱不够,请他慈悲。哪晓得船夫不但不慈悲,反而开口就骂,他说天天摇船摆渡,你们和尚渡来渡去多得很,如果个个都要我慈悲,我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我忍气吞声,心想既然做了和尚,还争什么意气,逞啥子强。过了渡,倾其所有给他3个铜板,心想所欠有限,他会高抬贵手,让我走的。哪晓得他一把抓住我的僧衣不放,破口大骂,骂我野和尚不给钱。我也开口回骂。更令我恼火的,是他把我穿的和尚礼服“海青”扯破了,游方和尚没有海青,就不能挂单。

骂人还不要紧,拉扯之间,船夫竟然用桨来打我,我一怒之下夺过桨来,就把他打倒。他大叫救命,岸边的闲人等,也大叫野和尚打人,但是没有谁敢阻挡我了。

这件事对我刺激很深,那时候究竟是血气方刚,一点儿不能受委屈。我开始想到了和尚不能做,尤其是没有钱的穷和尚更不能做……

我仍然到灵隐寺寄住了两个月……

我写信给上海的朋友,不讳言自己的苦闷。上海的朋友们,也认为我长期寄居在西湖灵隐寺不是办法。他们建议:就是要住在庙里,也不妨住到上海附近的庙里来。我同意这办法不错,若到了上海附近,可以经常与朋友接触谈书论画,可免寂寞烦闷……

上海的朋友来信说:已代我接洽好两处庙子,我可以去挂单寄住。他们不告诉我庙在哪里,只约我某月某日坐火车到上海,他们指定我在北站下车,说是来接我,然后陪我去庙里。

那一天,我完全遵照他们的约定,到了北站下车,正在东张西望找我的朋友时,人群中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膀子,大喝一声:“总算把你捉住了!看你还能朝哪里逃!”

原来我是被我的朋友们“出卖”了,他们不但没有来接我,早已用电报通知我二家兄,由四川赶来,等在月台上抓我!

免不了把我一顿好骂。当天就动身,把我押回四川,而且回家后就在母兄命令之下结了婚。没想到家里已经另外为我订好亲事,结婚这年,我22岁,我的原配名曾正蓉。

由松江禅定寺开始,到上海北站月台我被二家兄抓住为止,前后刚巧又是100天。

(谢家孝笔录。节选自台湾《传记文学》第42卷第5期) Md3UxDlSu6eEY0ADCI9nf44czTg/E+0pV5r65eF56N6yZ3R67BpkgOhPu3RU0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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