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
幼衡将她近年所写关于大千先生的文章编成集子,要我写一小序。此时大千正卧病医院,我们心情都非常沉重,而她的书正待出版,一时实不知怎样下笔。幼衡因言:你只写点你对他的艺事的看法,或朋友间的杂事;我的文章则是忠实的记录,不必有何称美。幼衡在摩耶精舍任记室多年,日在大千画室左右,见闻自为亲切。以她真诚的性格,凡所叙述,皆写实可信,而她明洁的文笔又足以达之,其为大千传记部分的资料,则是无可置疑的。大千一生绚烂,世人多当他是传奇人物,其实他也是凡夫。大千平日告诉后生,三分天才七分功力,大千本人并不如此,他是无比的天才与功力,才得超凡入圣的。幼衡希望我能对大千的艺事有所评价,我固无此能力,即并世的评论,也未必能全窥其真风貌,将来历史自有定评。
且谈一二旧事吧。犹记30年前陪大千去台中北沟“故宫博物院”看画,当时由庄慕陵兄接待,每一名迹到手,随看随卷,亦随时向我们说出此画的精微与源流,看画的速度,不免为之吃惊。可是有一幅署名仇十洲而他说是赝品的着色山水,他不但看得仔细,并且将画的结构及某一山头、丛林,某一流水的位置与颜色,都分别注在另一纸片上。这一幅画,他在南京时仅一过目,却不同于其他名迹,早已记在心中,这次来一温旧梦而已。由这一小事,使我看出他平日如何用功,追索前人,虽赝品也不放过其艺术的价值。
当晚在招待所客厅据案作画,分赠“故宫博物院”执事诸君。大家一起围观,只见其信笔挥洒,疾若风雨,瞬息便成一幅,观者欢喜赞叹,此老亦掀髯快意,一气画了20余幅。因而想到抗战前,大千任中央大学教授,每周来南京,落脚在张目寒兄家。有次在目寒家客厅,一面作画,一面同朋友说笑,画一完成,即钉在墙上,看“亮不亮”,这是我第一次才听到画法上有所谓“亮”这一名词。其实便是西画法的“透视”。
幼衡谈到大风堂镇山之宝董源的《江堤晚景》。要知大风堂镇山之宝岂止一件,多着呢。如顾闳中《夜宴图》,董源《潇湘图》,黄山谷书《张大同手卷》,都是大风堂至宝,这三件至宝于我有幸,曾在我家存放过短短时间。早年大千将这三件至宝带来台北,台北鉴藏家一时为之震撼。时大千有日本之行,有一老辈想暂时借去,好好赏玩,而大千表示这三件上面都钤有“东西南北只有相随无别离”的印,有似京戏里杨香武要盗九龙玉杯,对方却“杯不离手,手不离杯”。毕竟短时间去日本,带来带去,海关出入,有些不便,由目寒建议,暂存在我家。我于字画古玩,既无可买,亦无可卖,不引人注意。于是他同目寒亲自送到我家,我当时有说不出的惶恐,只得将这三件至宝供养在壁橱旧衣堆里。传说凡宝物所在处,必有神光射入斗生,可是在寒舍的宝物,却没有神光射出,也许宝物自知借地躲藏,姑且收敛,不然定有人追踵而至。
大千拥有那些人间至宝,也以此自豪,因有“敌国之富”一印钤在那些名迹上。他愿“相随无别离”,却又有一印“别时容易”,往往两印同时钤在一幅书画上。他又说:“曾经我眼即我有”,这话好像是自嘲,其实不然,海内外中国名迹,他不特都经眼过,并且都记在心目中。例如他对“故宫博物院”名迹之熟悉。既能中心藏之,一旦斥去,更无惋惜,故云“别时容易”。
他初到巴西,发现一平原,颇像故国成都,竟斥去所有,开山凿湖,经营数年,居然建成一座中国园林。一旦巴西政府要此土地,则掉头而去,毫不留恋。虽说“我真不成材啊”,可是古往今来有如此襟怀的人么?唯其有如此的襟怀,才能有他那样突破传统创造新风格的盛业。
大千在敦煌亲身调查石窟,编号标明,其编号久为国内外学者所引用,要算国内从事此项工作者第一人。另记每窟大小,窟中壁画画风与时代,或所画某一佛经故事,最为详细,名曰《莫高山石窟记》,久已成书,却长秘行箧中。30年前我就请他印出,竟未成事实。近年又不止一次与之谈及此事,在他入医院前曾向我说,石窟记稿已找出,日内交给我,要我先读一过。当时我建议,石窟记中未有的有关问题,如石窟之真正发现人,壁画上有洛神赋题材,以及壁画画法与印度有无关系种种,由他口授,幼衡笔记,分题附在书后,好供研究者参考,他也欣然认可。没想到他又入了医院,我想幼衡这一文集出版时,他已经康复了,再继续这一工作。我们祝福他。
1983年3月21日于龙坡精舍
(原载香港《大成》杂志第1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