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稚柳
1983年4月初,从四面八方传来张大千逝世的消息。开始我将信将疑,因为多少年来,不知有多少次从海外传来张大千逝世的消息,不久都证明不是真的,我希望这次依然是谣传。不幸,却不是谣传,老友真的于4月2日在台北病逝了。我与大千相交数十年,噩耗传来,使我格外悲伤!
大千终年85岁,回想起相识之始,我才二十三四岁,屈指已是50年前的事。1933年,中央大学聘大千任艺术系教授,那时我亦在南京。由于大千经常来学校上课,我们也经常见面,日渐亲密起来。我们同游过黄山。那时,黄山险处鲫鱼背,尚没有栏杆,只见对面过来的人是用手脚爬过来的。大千说:此处很危险,不过去吧。我有点踌躇,正在畏惧不前时,但见大千已走过去了。我当时年少气盛,不甘落后,也迅速地跟着走了过去。鲫鱼背是不到几公尺宽的狭长山径,绝无依傍,两面瞭望,一片白云,下临无地,大风拂衣,吹人欲倒,真有点惊心动魄。其时徐悲鸿也率领了一批学生来游,不期会合。第二日相率过鲫鱼背,并在鲫鱼背上留影。第二年,南京举行全国美术展览,北京于非闇、广东黄君璧、温州方介堪,都聚集来了。一天,大千与我和于非闇、黄君璧、方介堪同游雁荡山,并在那里作画,但我们都没有带图章,临时由方介堪刻一印,印文为“东西南北之人”,于非闇是北,黄君璧是南,张大千是西,我与方介堪是东,印文正是由于这样而来的。后来,大千几次画雁荡泷湫,都记述了这事的经过,他题道:“雁荡山奇水奇,惟苦无嘉树掩映其间耳,此写西石梁瀑布,因于岩石上添写一松,思与黄山并峙宇宙间也。春间与蓬莱于非闇、南海黄君璧、武进谢稚柳同游兹山,永嘉方介堪为向导,下榻于雁歌山房,乐清县令索予辈作画,其时诸人皆无印,乃由介堪急就凿一章,文曰:‘东西南北之人’。迄今诸人风流云散,惟予与非闇犹得朝夕相见耳。偶忆及此,因书画上,丁丑秋九月,蜀郡张爰大千父。”此图今在吾友广州王贵忱处。己未春,我在广州,贵忱出此图索题,我在画的左边题上几行:“丁丑之春,蜀人张大千、蓬莱于非闇、永嘉方介堪、南海黄君璧与予相会于白门,因同作雁荡之游,回首已四十余年矣。顷来广州,贵忱持示此图,恍如梦影。此数十年间,非闇久已下世,大千、君璧长客海外,介堪老病乡居,往事如烟,旧游零落,对此慨然。”记得那次我们从雁荡下山,经过绍兴东湖。东湖有船,船身狭长,不能并坐,人坐船上不能动,动则船摇晃几欲翻。于非闇是北方人,颇畏水,下船后,惊魂甫定,尚心有余悸,此行是大千约他来的,乃骂大千几欲置他于非命。于是,相与大笑。现在大千又已逝世,真是人事沧桑,令人感慨万千!
在我认识大千之前,先认识了他的画,觉得他的才气横溢,令人难忘。及认识他,浓髯如茵,谈笑风生,性情豪放,才知道他的画笔,正是从他的情性而来。当时大千的盛名,交口称道的是善于写石涛。的确,大千写石涛可以乱真,但又不限于乱真,而是又发展了石涛。他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当时他的画笔描写黄山与华山的特别多,所给人的感受是雄奇瑰丽而富于写实精神。
张大千尽管以写石涛著称,事实上他又何止是石涛一家,渐江、石溪、八大、梅清,四王以外的各个画派,他无所不能,也无不可以乱真。这些画派的作品,在他历次的画展中,都能见得到,因而他的画是集众长于一手。从他丰富的生活,多方的借鉴,加上他自己的情性,形成了他自己的风貌。平素作品,一年之中不敢说千幅,几百幅也总是有的,下笔迅疾,顷刻满纸。他的性情豪放,但对于艺术的探求却是精细而深刻。这是他前期的情况。
大千的精力过人,因而他的艺术创造力特别旺盛,不断研究历代的绘画流派,收藏了历代名迹,不断改换自己的表现形体,逐渐脱离了上述那些流派的关系。元代的赵孟頫、吴镇、王蒙、倪瓒等的画派,又使他的画笔转到别一天地。他不仅善写山水,人物、花鸟也无所不能;不仅善于奔放的阔笔,也善于工细的描绘。即使是工细的,也不是细碎柔弱的风调,一种豪迈的气度,始终流露在他的画笔之中,显示了他的艺术特性。当他50岁左右,他的画风又产生了剧变,而倾向于两宋。南宋的李唐、马远、梁楷、牧豀,继而是北宋的范宽、董源、巨然、郭熙。这一系列的画派吸引着他,使他的画笔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之中是如此的多样善变。
抗战开始时,大千在北平。北平沦陷后,大千不得不辗转回到故乡四川。当时,我已在重庆,遇见了大千,他为我写了一把扇子,是他临离北平时题自己的画像,是一首《浣溪沙》词:“十载笼头一破冠,峨峨不畏笑酸寒,画图留与后来看。久客渐知谋食苦,还乡真觉见人难,为谁留滞在长安!”从这首词里,可以看出他当时的心情。他回到四川,先在重庆住了几天,然后去成都,游了峨眉。住青城山一年多。这一时期,他写了好多峨眉、青城的景色。不久,他又到敦煌莫高窟研究北魏隋唐的壁画先后两年又七个月。我到敦煌是在大千到敦煌的第二年。大千在莫高窟、榆林窟所临摹的大量壁画,当时在成都、重庆都曾展出过。
大千的人物画本来画得很好,自到敦煌后,他认为唐代的人物画,那种豪迈而雍容的气度是最高的艺术。所以当他临摹了大量壁画之后,他自己的人物画风,已完全舍去了原有格调。他后期的人物画格,正是从此而来的。
1950年,他到印度,巡礼了印度的阿捷达佛窟,还寄给我一册阿捷达壁画册。屈指算来,与大千相别已34年了。1979年,大千曾托人带来为我画的一幅山水;1981年我去香港中文大学讲学,大千闻说我到了香港,又托人带来为我画的一幅荷花游鱼图。他送我的那幅山水,是久居海外后所创的新格,他自称这一画派为“泼墨泼彩”。奔放雄健的格调,苍茫生动的气韵,明朗鲜丽的色彩,是令人惊绝的艺术创造。我以为,大千如没有经过他过去数十年的艺术探求和实践,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的。
大千的艺术造诣,是生活、借鉴,循环不断地使它升腾幻化,滋养着自己的艺术思想与创作,从而产生了他独特而新颖的艺术风格。
20世纪60年代初,大千曾采集南美的牛耳毛在日本制成了两支毛笔送我。当十年动乱以后,我收到这两支笔时,心情是难以形容的。我曾写了以下这首诗:“十年风腕雾双眸,万里思牵到雀头。英气何堪摇五岳,墨痕无奈舞长矛。蛮笺放浪霞成绮,故服飘摇海狎鸥。休问巴山池上雨,白头去日苦方遒。”这首诗,后来大千是见到了的。如今是“休问巴山池上雨,白头相见已无期”了。大千老友,永别了!
1983年4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