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兆申
大约在24年以前,王壮为先生50岁的灵辰会上,我初识大千先生。那年参加灵辰会的人特多,似乎不下百人。而大千先生也适巧回台,所以成为盛会的主宾。大千先生所至之处,一定形成热闹场面,四周为人群所簇拥。我那时还算年轻一辈的,所以和几位年纪相近的朋友坐在角落里谈天。后来,张目寒先生发现了我,拉着我的手,分开人群,带我到大千先生面前,替我报了姓名。大千先生与朋友谈心,背朝着我们,听到目寒先生的话,一骨碌就转过身来。那时他的健康情况很好,行动非常利落,目光炯炯如电。他见我时一言不发,先从头到脚很仔细地看了我一遍,然后抬起头来说:“我在很多朋友口中听到你的名字。”我真有点局促不安,一时竟答不上话来。转眼间朋友们又重拾话题,而大千先生也忙于应对,所以我就退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的印象,我觉得他很严肃。
后来我进了“故宫博物院”,大千先生也有好几次到过“故宫”。因为职务的关系,只知道他到了,而没有见面的机会。一次,特别幸运,他来“故宫”看画并进午餐,我能参与末席。席面上尽是老辈,但大千先生的话锋却专注在我身上,谈了不少先师溥心畬先生的逸事和两人交往的情形。
1976年年初,我趁被邀参加美国密歇根大学1月25日文徵明书画特展开幕式和讨论会之便,第一站便到旧金山附近的康美尔去拜访大千先生,时间是1月18日,由于路程不近而且沿途流连风景,在下午5时过后才到达环筚庵。天井式的庭园,在暮霭中光线并不甚强。坐定以后,方见大千先生银须飘忽地从盆景丛中缓缓行来。座谈很久,直到留饭之后才走。
话题谈到顾恺之的洛神图,大千先生认为美国费里尔博物馆所藏和辽宁所藏卷子都不到晋代。我试探着说:费里尔藏卷旧传王献之所书的洛神赋原文,很可能是宋高宗临的,而画里用笔的方法,又常常可以发现马和之运笔的习惯。大千先生同意是南宋,而辽宁藏本却略晚。大千先生说:“洛神赋中‘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敦煌壁画中所画的洛神图,在洛神车驾四周,多画鱼龙之类的水生动物,其中形象也有像鳌鱼的。但从晋朝开始一直到武周时代,这些水族身上都不画鳞甲,传世的两卷却都加上了鳞甲。”的确,晚期的摹本往往较原迹加详,这种情况在研究古物的过程中,常常可以发现。
又谈到有一种笔墨比较细秀的八大山人,很可能是李蔚文仿作。大千先生早年在北平曾见过一张李蔚文画轴,画法全学八大山人,但较八大山人略秀。这张画题款是“李蔚文涉事”,另一行书“八大山人”。款在画的左上方,而在右下角又有一印,印文为“李蔚文印”。因为当时画商硬当真八大卖,价钱很贵,所以没有买成。大千先生说:“其实买下来就好了,可以作比较用,那时候没有想到这些。”有些关键性的资料,研究价值实在很高。
随后谈到名山大川。大千先生以他的一生游历,始终觉得黄山第一。他说:“黄山风景,移步换形,变化很多。别的名山都只有四五景可取,黄山前后海数百里方圆,无一步不佳。但黄山之险,亦非他处可及,一失足就有粉身碎骨的可能。”又说:“画家与黄山多具夙缘,其中最杰出的是渐江、石涛、梅瞿山。渐江得黄山之骨,石涛得黄山之神,瞿山得黄山之变。这三位画家,虽草草数笔,亦无一笔不与黄山契合。”
大千先生于1978年回台湾,定居台北市外双溪摩耶精舍,与“故宫”距离,步行15分钟可到,亲近大千先生的机会自然也多起来。有一次我去看他,画室墙上正悬着董源的《江堤晚景》。大千先生在我身后说:“你看像不像赵雍?”我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我内心所想的正是赵雍。当时我答不上话来。大千先生接着说:“买进的时候,原认为是赵雍。但重裱之后,经过洗涤,树干上露出赵干的款来,像是后人加的。最后,我的女婿从北平给我找到故宫复印的赵孟頫书札。书札中说:‘都下绝不见古器物,书画却时得见之,多绝品,至有不可名状者。近见双幅董源,着色大青大绿,真神品也。若以人拟之,是一个无拘管放泼底李思训也。上际山,下际幅,皆细描浪纹。中作小江船,何可当也!’信中所描述的,与这张画完全相同,所以最后定为董源。”以前我也曾听人谈过这张画曾经改动过题名,但说的人原委不清。这是我亲听大千先生说的,所以特地记录下来。
又有一次谈到倪鸿宝。大千先生说倪鸿宝精于书而不善于画,凡是好画,都出代笔。后来我看过一张倪鸿宝的兰石卷,款书与画都非常好,但细辨之后,觉得画笔出于蓝田叔。当然,求倪鸿宝而得蓝田叔,也和求王羲之而得羊欣的故事相仿,真假问题并不那么重要了。
在外双溪所谈的事很多,并不是这篇短文所能容纳的。他入医院以后,我曾去看他。那天他感到身体不适,声音有些低哑。话题自然谈到庐山图。他直抱怨体力不济,还有许多部分没有完成。又谈到那张一丈二尺高的墨荷时,他说:“在我眼力好时,大幅荷杆都是两笔完成,一笔从上至下,另一笔从下至上,两笔自然接榫。现在画一笔荷杆,要跑几步方能完成,而每一次走动,心脏便剧然作痛,所以每画一杆,必须先含一粒舌片。”
最后我见到大千先生,是2月5日在“故宫博物院”同饭。之后,就不曾再有机会看见他。去过一次,他已转入加护病房,没有见到。
曾几何时,而在4月2日早晨传来了大千先生的噩耗。虽然事在意中,但总有突然之感。刹那间往事如电,在心中乍隐乍显,没有一点儿头绪,真有说不出的紊乱与怅惘!
静下来再想,2月5日大千先生在“故宫”,那天正是大雨滂沱,送出门时,更为急骤。而几个月来也总是雨声不绝。不料风雨声中,这一颗光芒万丈的巨星竟悄然萎谢,似乎老天也在为之雨泣。将来要记的事也许很多,暂以一联寄托哀思:
寝馈敦煌,丹青万古风规远;
辍功庐阜,涕泣双溪水咽频!
(原载香港《大成》杂志第1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