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熙先生1962年同我有一次谈话,所谈话题是这位语言文字学家与画家齐白石的深交厚谊。兹将黎老这次谈话内容追记数则,以资纪念。
话题是从齐白石的艺术成就谈起的。我说:齐老不仅擅长绘画花鸟草虫,50年代我还在琉璃厂一家书店里看过他给杨云史画的横幅山水《江山万里图》,在墨缘阁也看到过他给曹锟画的大条幅工笔人物画《岳飞》。黎老说:你要看他的工笔画吗?我这里也有。他马上命人从柜子里拿出一轴画打开给我看,原来是齐老画的大幅工笔人物画《钟馗》。画得十分工细,须发眼神栩栩如生。黎老告诉我,这是齐老当年在黎家画的,长年悬挂在湘潭黎家的厨房里,据说悬挂它可以避邪。
在齐老所作无数绘画的下角,人们常常看到这样几颗印:“鲁班门下”“大匠之门”“木居士”“老木”“木人”等,明白地道出了自己是木工出身。齐老晚年曾自号“老木一”,这是当时一些和他感情较好的人对他的亲昵的称呼,用此别号,不但表明他做过木匠,还有一种对故交往事的回想之情。黎老告诉我:白石早年不是普通的木工,而是一名制作精细器物、雕刻桌椅花纹的木工。湘潭乡里人家凡有婚嫁,办置嫁妆床橱等,都找他去。他的雕刻无论人物花卉都制作得生动入神。他小名阿芝,“芝木匠”是当时湘潭乡下无人不晓的一位受欢迎的人物。
黎老翻开他正在编纂的《齐白石诗集》稿本,指着齐老70岁时所作的一首《往事示儿辈》七绝给我看,诗的原句是:
村书无角宿缘迟,
廿七年华始有师。
灯盏无油何害事?
自烧松火读唐诗。
黎老说:这首诗说明白石由木工转变为画家的一个转折点,也是他又一段刻苦自砺生活的开始。他27岁才正式拜师学画像,点唐诗,改业作画匠。从此观摩名作,发展他的天才。黎老说:那时士绅人家,都要祭奉祖先,经常请白石为他们画祖先的衣冠像。他的画像十分精细,能画出纱衣里袍褂上的团龙花纹,自称为绝技。他还在画面地毯右角上画一“湘潭齐璜濒生画像记”小印,我们现在在他所画的某些衣冠像上还可以找见。
黎老与齐白石的交谊相当深远。1894年(光绪二十年),32岁的齐白石到黎锦熙家画他祖父的遗像。那时黎锦熙才4岁,请了个家馆老师“发蒙”。书桌旁的凳子太高,黎锦熙爬不上去,白石常常抱他上去。黎锦熙的曾祖善于绘事,所藏名人书画甚多,白石在黎家恣意观摩,于是画技精进。
黎老告诉我:辛丑(1901年)以前,白石的画以工笔为生,而所作草虫早就传神。白石在家一直在养草虫,如纺绩娘、蚱蜢、蝗虫之类,还有其他生物。他时常观察它们的特点,做直接写生的练习,历时既久,自然传神,所以他的画并不是专得力于摹古。到了壬寅(1902年)他40岁的时候,作远游,画风渐变,才走上了大写意的花卉翎毛一派(吴昌硕开创的风气)。辛亥革命以后,学八大山人(书法则仿金冬心)。直到1917年、1919年两次避乱,才独创红花墨叶的两色花卉,与浓淡几笔的蟹和虾。比黎锦熙还熟悉白石艺术成就的黎戬斋(黎锦熙的族侄),在他的《记白石翁》一文中对于白石的书画以及治印,有这样的评价:“翁作画,先学宋明诸家,擅工笔,清湘(大涤子,即石涛)、瘿瓢(黄慎)、青藤(徐文长),得其神髓。晚乃独出匠心,用大笔,泼墨淋漓,气韵雄逸。”“书法出入北海、冬心,疏落有致,诗则清奇灵秀。治印亦有独造处。”
提起治印,黎老说:白石到了34岁,才开始讲求篆刻之学。那时家父松庵和族兄鲸庵正研究此道,白石一见就产生浓厚兴趣,也随之篆刻起来。他刻的第一颗印为“金石癖”,家父认为“便佳”。这颗印和他早年的工笔画“处女作”,多存我家,1944年湘潭沦陷时被日寇摧残、烧毁殆尽。黎老说:从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到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两三年的时间里,白石与家父常共晨夕,这是他专精摹刻图章的时候。他从此“锲而不舍”,并不看作这是文人的余事。后来他影摹《丁黄印谱》(西泠六家中的丁龙泓、黄小松),篆刻大进。随后他在黎鲸庵家见到赵之谦(撝叔)的《二金蝶堂印谱》,大喜过望,就借去用朱笔钩存,其精妙不异原本,至今尚存。由这里也可以看出他摹习之勤。
黎老对白石的诗评价很高。他说:白石学诗也晚,27岁(1889年,光绪十五年)才正式从师读书,主要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他熟读的目的是为了题画。他从师学雕花木匠,得见《芥子园画传》后,画技大为提高,继而又兼以到人家画像为生,求他画的人也逐渐多起来了。为了追求画面上诗、书、画三者的相互配合与阐发的传统格式,他迫切需要题款和题诗句。可是那时他还是个半文盲,读唐诗很困难,不认得的字,就用同音的熟字来标注,熟读背诵。经过一番刻苦努力,他终于掌握了作诗的门径,参加了文人的行列,开始试着作诗,并且拜在王闿运(湘绮)门下学诗。他开始写七言诗《咏牡丹》,有“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橘有余甘”之句,大家为之一惊,认为别有诗才,吐属不凡。我问黎老,白石既拜湘绮门下,在作诗上,是否得益不少?黎老说,不然。白石虽然拜湘绮为师,但他的性格与身世都使他的作品不会像王湘绮那样祖述唐以前的“八代”诗的。湘绮对门人要求太高,他在己亥年(1899年)10月18日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
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薛蟠体。
湘绮如此讥讽白石,恰恰说明白石受他的影响并不深。
黎老认为,白石一生,从贫农、手工工人、画师、治印者一直到成为一个独特的艺术家,始终自食其力,生活在劳苦大众之中,所以他的诗具有朴素的、自发的人民性。白石写诗能达到这样的成就,颇属不易。
黎老还向我谈到白石拒绝进清宫去为慈禧绘画的事。白石40岁时,应桂阳名士夏午诒(寿田)之聘,到西安做画师。当时,以诗文名噪一时的樊增祥(字云门,号樊山,湖北恩施人),正做陕西臬司(职务相当于省的法院院长)。一天,雪后初晴,白石为了表达自己对樊山在文学上的敬意,特地刻了几颗石印,踏着厚雪,到臬台衙门去见“樊大人”。因为从不懂得也不愿意递门包,他竟被衙门里的差役轰了出来。刚愤愤然回到寓所,“樊大人”闻讯就来回拜。二人倾谈甚为相得,从此结为挚友。第二年,白石与樊山相继到北京,樊山打算推荐白石去做“内廷供奉”,说:太后(指慈禧太后)爱画,我可以推荐你进宫。白石以进宫当供奉非其所愿,坚辞不赴。这反而更为樊山所敬重,遂尽出所藏如罗两峰山水册等名家书画给白石观摩,还在题《借山图》七言古诗里,用“其人与屋皆不朽”之句来称赞白石,并替他制定治印润例。
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5月初,白石准备取道天津回湖南。临行前,去向夏寿田辞行。夏又劝白石做官,并赠他画师聘金纹银几百两,说打算用这笔钱给他捐个县丞。白石说:我不会做官,几百两银子等于虚掷,不如给我此数,加上此行为人作画刻印之所得,合起来凑起两千两,归家治产,诵诗读书,于愿足矣。他的这个愿望不久果然实现,“星斗塘”老屋之外,建成了一个读书所在,“借山吟馆”即由来于此。
过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石老人的年龄到底有多大,人们一直搞不清楚。1947年,胡适在编《齐白石年谱》时,首先遇到的就是这个问题。他想到黎老与白石是小同乡,两家又有六七十年的深交,所以求教于黎老。黎老查得白石老人因为相信长沙舒贻上替他算的命,怕75岁有大灾难,于是在他的命册上批云:“宜用‘瞒天过海法’:今年七十五,可口称七十七,作为逃过七十五一关矣。”从此白石就把75岁改为77岁。黎老帮助胡适理顺了年谱的纪年,白石年谱才得以顺利地编写下去。由此可以断定,1957年9月16日齐老逝世时,享年为9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