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贺澹江是白石老人的学生,因此我小时候,随母亲拜访过白石老人和看他作过画。1958年元旦,我又参观了在北京展览馆举行的白石遗作展览。当我跨入展览室,举目四顾,只见四壁挂上的都是山林环抱的村落,水润润的大白菜,红艳艳的尖辣椒,争食的小鸡,偷油的老鼠,透明的游虾……我仿佛走进了一个清新秀丽的乡村世界。尤其是那些夺篱而出、坦然怒放的牵牛花,更令人感到宇宙间万物争荣、生机勃勃的强大生命力,竟然使当时身处逆境含有抑郁情绪的我,格外得到了一种新的启示和鼓舞。
1984年元旦是白石老人诞生120周年纪念日。我有幸代表母亲参观了在北京跨车胡同13号由老人四子良迟、五子良已等组织的一天画展。接着又应邀到湘潭参加纪念大会,会上又看到了白石老人青中年时期的画、书法和雕刻,参观了他的老屋之一“借山吟馆”。还听到一些他的乡友晚辈关于他的传说,这使我更进一步了解了白石老人。
白石14岁学木工,每天随师傅外出给人家做木匠手艺。有天晚上回家途中,师傅突然说:“停一停!”他问:“为何要停一停?天都黑了,还歇么子喽?”师傅答:“后面来了个细木匠,让他先过去。”接着师傅又向他介绍了这位“细木匠”雕花手艺的精湛,如何受到群众喜爱,使白石从心底产生了羡慕,不久,他就拜了乡间周之美师傅学雕花。
有天下雪,师傅叨念着,芝木匠(白石又名纯芝)不会来哒!没想到话音未落,白石穿着木屐翻山越岭走了60里路,按时赶到了。
由于他刻苦用功,不仅把师傅掌握的本领都学到了手,而且改进了刀法;除会雕刻花鸟草虫“福、禄、寿、喜”外,还学会了雕刻人物故事。
这次在湘潭展出的两张雕花木床,就很有特色。一张是为他的好友黎松庵的六儿媳娘家符某雕刻的,后辗转到茶恩寺朱冬竹家,这次得以收回,床檐精雕了郭子仪庆寿的故事。还有一张是从茶恩寺刘家收来的。床檐和床的左右两边,分别雕刻了好几个故事。其中最有趣的是司马光砸水缸救小孩的场面。真可谓刻画生动,形神兼备。由此可见,齐白石不仅手上有过硬的本领,而且还酷爱学习历史文化知识,尤善学以致用。
白石老人自强不息的精神,从不受年龄的限制。他43岁那年(1906年)出游广州,看到了街上有人骑自行车,他也要试试,几次都没骑好,友人对他说:“齐山人,这玩意儿不是你干的。”可这个地道的山里人却说:“那为什么?我不信!”硬是买了辆自行车带回老家,他终于学会了,还能在乡河小路上骑行。
正因为他具有这种顽强的精神,所以才有他在艺术上的“衰年变法”。
白石老人无论做木匠、绘画、雕章、书法,既师古而又非泥古不化。他年轻时学何绍基字体,达到酷似,但后来又发展成独具一格。他的工笔画亦可与古人媲美,在湘潭纪念大会上展出的《八仙图》就是以细腻取胜;但他也同时学习八大山人的大写意笔调,画出的作品显得格外传神,饶有风趣。比如他画蜻蜓,翅翼细薄透明,触角如丝,清晰明快,这就是他灵巧地运用兼工带写的两种表现手法的结果。但老人并不满足于此,他从多年的艺术实践中体会到“大笔墨之画难得形似,纤细笔墨之画难得传神”,“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为此,决定在技法上来个大的变革,是称“衰年变法”。他告友人曰:“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事也。”
经过近十年的努力,变法终于取得成功。这时他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但他却高兴地作诗抒怀:“扫除凡格总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老把精神苦抛掷,功夫深浅心自明。”仅虾之画法,即经数变。初只略似,一变逼真,再变色分浓淡,跃然纸上,经此三变,才自觉“吾画虾数十年始得其神”。他画的虾,壳亮透明,游姿千态,栩栩如生。
他的变法,不仅表现在形式上达到了“似与不似”之间的艺术妙境,而且从内容上突破了士大夫阶级喜爱的隐逸山水、出世仙佛、富贵花卉等题材,将描绘对象引向民间。山塘茅屋,竹篱牵牛,白菜萝卜,辣椒倭瓜,鱼虾蛙蟹,猪牛鸡犬,甚至普通劳动工具也都进入了高雅画堂。他画了一幅搂草的柴耙,首题“余欲大翻陈案,将少小时所用之物器一一画之。”画左又为柴耙题诗道:“似爪不似龙与鹰,搜枯爬烂七钱轻。(念小时买柴爬于东邻,七齿者需钱七文。)入山不取丝毫碧,过草如梳鬓发青。……儿童相聚常嬉戏,并欲争骑竹马行。”入山不取丝毫碧,过草如梳鬓发青,还供儿童当马骑,多么可爱的形象。没有对劳动、对人民深切的感情,就不屑于画这样的画,更写不出这样的诗。
不仅上述这些题材来自生活,就是他所绘的花鸟也都不是照抄古人之作,而是自己从生活中观察、体验来的。因此无论他画什么,都摆脱了过去文人对待生活的那种冷逸的情调,而是充满着生活气息。他一生中画了四万多张画,达到了他给自己规定的目标:“为万虫写照,代百鸟传神。”看了他的画,不仅激发人们热爱生活,也促使人们热爱大自然。
我感到白石老人在国画艺术的形式与内容上的“变法”,其意义是无比宏大、深远的。他把国粹与普通劳动者的生活结合起来,开创了中国画的一代新风,这在我国绘画史上可以说是具有里程碑的重要意义。
白石老人所以能为中国画开创一代新风,还在于他深深热爱他的乡土。谁都知道,他是穷苦的木匠出身,但最可贵的是他成名后,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没有一天忘记过养育他的乡土。从他大量的诗画中都反映了他的这种感情。
在北京故居画展中,有一幅《扶梦还家》,画的湘潭老屋,一儿童向一扶杖老人迎来。题曰:“梦中大胆还家乡,且喜儿童出户迎。”
1919年,为避军阀和地方土匪之扰,他到了北京。他自叙当时情景:“临行时,家人外为予垂泪者,尚有春雨梨花。过黄河时乃幻想曰:‘安得手有嬴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近80岁时,他还曾给家乡一女诗人菊影和诗曰:“我欲携家归杏坞,一鞭飞不过黄河。”“湘水有潭情不浅,卜期为咏鹿门诗。”又有题画梅诗:“妻子分离归去难,四千余里路漫漫。平安昨日家书到,画出梅花色亦欢。”思乡之情,如浓云细雨缠绕着他,滋润着他的画笔。
白石老人的故乡,像祖国每一个地方一样具有它自己独特的美。虽然是旧历腊月了,湘潭却以和煦的风迎接了我们。街心一溜圆丘形的冬青,道旁成列的樟树,宾馆周围片片油绿的橘林,万绿丛中还点缀着几朵淡红的月季。……这一切,使我这个从北国归来的游子,顿时心旷神怡。白石老人的老屋——“借山吟馆”,则在离湘潭市一百多里的茶恩寺茹家冲。这里更是景色天然,一幢土砖砌成的瓦房依山傍田。追溯起来,才知是1906年,以他广州、钦州教画所得薪金购买的一所旧屋。既称“借山吟馆”,又名“寄萍堂”。他五出五归后,在此攻读诗词,治印,整理远游画稿《借山图》《石门二十四景》等,为他未来的事业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酝酿一代大师的“寄萍堂”,不过是一般的乡间土屋。房后山坡上有一股清泉,坡上有杉树、梨、芭蕉、樟、竹……现在这幢老屋由他三子齐子如之妻——张紫环率儿孙居住。齐子如是儿孙中习老人画最优者,可惜早逝。其妻紫环也善绘画,虽然现在已是80余岁的高龄了,但仍常作画。这次纪念会上就展示了她一幅活蹦乱跳的墨虾图。她年轻时就学公公的画。白石老人曾在她的一幅梅树画上题诗道:“世人欲笑汝何痴,炊爨余闲笔一支。难得一家皆好事,苦心唯有白梅知。”紫环淳朴敦厚,敏慧不凡,她曾与我母相识,因此握手相谈,依依不舍。车笛在公路上催叫了,我已告辞跑过几畦旱田,却又被她难舍的目光招了回去。她问了我的地址,还说过天要送我一张画。我最后一个离开了白石老屋。同行的老李对我说:“到底是回到了家乡,处处依恋不舍。”我母亲是长沙人,继父黎锦熙是湘潭人,是白石老人的好友。因此,这里也可以说就是我的家乡,白石老人真挚的乡情感染了我。
白石老人热爱家乡的感情,体现了他对祖国深挚的爱。他痛恨一切破坏人民安定生活的酷吏、军阀、侵略者……他曾在诗草集中自序道:“民国丁巳,湘中军乱,草木疑兵,复游京华,以避其乱。是冬兵退,乃复归来。明年戊午,乱尤甚,四围烟氛,无路逃窜。……越己未,乱风稍息,仍窜京华……乃至都门……庚午国难,几欲迁移,岂知草间偷活,不独家山,万方一概。”因而他在山水画上题诗:“笔端大雨倾银河,太息不能洗兵马。”又曾在一友人的山水画册上题曰:“对君斯册感当年,撞破金瓯国可怜。灯下再三挥泪看,中华无此好山川!”正因为他有这种深沉的爱国思想,所以在1943年北平沦陷时,他拒绝卖画与官家。当时有朋友来信关心他的生活,他以诗答曰:“寿高不死羞为贼,不丑长安作饿饕!”
白石老人在风雨苦难的日子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可以庆幸的是,在他90高龄之际,新中国成立了,他一生盼望的太平日子来到了,他以耄耋之年绘出了许多歌颂新中国、歌颂和平的巨幅国画。如《和平万岁》《祝融朝日图》等。1953年,中央人民政府授予他“中国人民杰出的艺术家”称号。1956年他荣获世界和平理事会授予的国际和平奖金。白石老人不愧获此称号,他将永远为世人敬仰、学习。
这次到湘潭参加纪念大会的300多人,大都是他的敬仰者和他的门生。1981年从台湾归来的马璧教授与白石老人既是世交,又是白石弟子。他是这次纪念大会的积极推动者,亲自写了文章。在纪念活动的笔会中,莅会者踊跃献画,一个下午,就绘制了百来幅。
参加纪念会的白石老人的高徒胡絜青、卢光照、娄师白、王天池等,自不用说,早已誉满中外。难得的是在会上我还见到一些画坛新秀,如白石老人的高徒李苦禅之子——李燕,年方四十,创作精力旺盛,学习了师祖的精神,师承而不泥古。他已初步独具一格,以画猴见长。白石子孙后辈,也竞相传承家法。白石四子良迟,五子良已最为突出。小女良芷,在久经波折之后,正迎头赶上,七子良末习画亦坚持不懈。白石长孙佛来诗画俱佳。曾孙辈炳声、炳亚,曾孙来欢、懿欢,外孙女媛媛等均急起直追。真是个绘画世家。看到这种景象,实在令人兴奋。我想白石老人开创了国画一代新风,他的后辈该不仅是继承其画派,还将继承他勤苦治学、热爱祖国、热爱家乡,不断革新创造的精神,使中国画艺术连绵不断,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