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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白石老师学画

娄师白

我向齐白石老师学画,老师对我要求很严。每隔两三天,如果我不拿着画去请他指教,或者不去他家看画画,他就叫佣人来家找我。原来我喜欢画画,是把它当作一种爱好;而齐老对徒弟要求这样严格,使我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感到负担很重。

齐老的创作态度非常严肃认真,尤其画人物时,创作前一定先起草稿,稿纸大都是利用旧包皮纸。一张草稿要改正多次,达到形象准确后才开始画,而且在画的过程中,随画随改,以求尽美。每次老师画画后,叫我拿回家去照样临摹,画几张给他看,有时限定两天后就要临好。他将我的画和他的原作对照,指出哪些地方用笔对,用墨好,哪些地方不足。老师每画一幅新构图,总要反复地画两三遍,遇到他认为是得意之作,还要照样画五六张。他这样做,确实对我的学习大大有益。由于他画画的重复或改动,使我能全面了解他的创作过程,记忆他的构图,更加深对他用笔用墨的体会。老师教我画画,是毫无保留的。从用炭条开始,直到最后完成,都让我在旁边看着,为他抻纸。时间一长,我便成了他的上下手。因为有这样的条件,再加上我的时间充裕,就是考上辅仁大学后,每日的功课也不多,所以每天待在老师家里,有时直到晚上9点要睡觉时,才让我走。我向老师学画,也是尽心尽意的。记得那时,我不仅学他的画学得像,就是老师在画画时的姿态、构思时眉头嘴角的小动作,我都学得很像。齐老的子女良迟、良已、良怜,都比我小几岁,我就故意做给他们看。连老师训斥他们、骂他们的话,我也学得神气十足,他们没有不笑的。齐老曾在我的画上题曰:“娄君之子少怀之心手何以似我,乃我螟蛉 乎!”但是老师又谆谆告诫我说:“画画小技,人拾者则易,创造者则难。拾得者半年可得皮毛,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

每当老师画完一幅画,就把它和相同的作品一起挂在墙上,仔细观看。在这样的场合,他总要向我发问:“你看哪幅最好?”如果我和老师的看法一样,他就捻着胡须一笑。我们的看法不同时,他就给我分析讲解。例如,一次老师画荷花鸳鸯,两张画基本上是一样的构图,只是荷花的姿态略有不同,颜色深浅也稍有不同。我说深色的这张好。老师说:“在你看来,那张画上的花颜色重些好;而我看,是这张浅色的好。它好在这朵荷花的姿态与这对鸳鸯有呼应。”老师的这种教导方法,在绘画的意境上,给我启发很大。

每次看到老师的新作,尤其是他得意的作品,我总要拿回家去临摹几张,请老师指教。老师不仅看我临摹的画面相似不相似,还说明他作画用笔用墨的意义,为了表现什么,使我听了领会更深。隔一些时,老师还将我的画与他画的同样题材的画对照着看,再指出我的画有哪些不足之处。老师说:“临摹是初步学习笔墨的办法,不能只是对临,还要能够背临,才能记得深,但不要以临摹为能事。”他还说过:“古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看还要有万石稿才行。”我体会老师这番话的意思,是教我不但要到实际生活中去观察体验,多读书,提高文艺修养,还要把凡是看到的好画都尽可能地临下来,作为创作的参考素材。

在这里我又想到老师对收藏字画的看法。他曾对我说:“有些收藏家只注意画的真伪,却不着重看画的好坏,我看你不要学他们。只要画画得好,莫管它真假都可以买下来。”

大家都知道齐老画虾、蟹是很成功的。每逢夏秋市上卖虾、蟹的季节,老师总要买虾、蟹来吃。在旧社会,卖虾的人经常走街串巷地吆喝,老人听到卖虾的到了门口,就亲自走出门来挑选。他告诉我,对虾以青绿色的为最佳。老师买虾,有时一买就是一箩筐,除吃鲜的以外,还把虾晒起来。每次买来虾,他总要认真细致地观看一番。买到小河虾时,他也总要从中挑出几个大而活的河虾,放在笔洗中,细致地观察;有时还用笔杆去触动虾须,促虾跳跃,以取其神态。

当我学画虾时,先是照老师的画对临。老师看了我的画说:“用笔都对,用墨不活,浓淡不对,没有画出虾的透明的质感。”过一段时间,老师又让我背临画虾给他看。他又给我指出,虾头与虾身比例不对,有形无神,要我仔细观察活虾的动作,对着活虾去画工细的写生。也就是通过临摹知道用笔墨后,还要通过写生去观察体现虾的神态。隔一段时间,老师又要我画虾,再指出虾须也应有动势。老师这样再三谆谆教导,使我不仅对虾的结构有所了解,同时对齐老画虾的用笔和表现手法,也就知道得更清楚了。

齐老早年画虾的过程可概括为三个阶段。他在五六十岁时画的虾,基本上是河虾的造型,但其质感和透明度不强,虾腿也显得瘦,虾的动态变化不大。到70岁后,他画虾一度把虾须加多,对虾壳的质感和透明感加强了。不久,他画虾又把虾头前面的短须省略,只保留了六条长须。从齐老画虾对造型的三次变革来看,说明他对事物观察的敏锐。他搞创作,从生活中吸取材料时,不仅观察了对象的结构、自然规律,更主要的是运用艺术规律抓住对象的特征。在画虾塑造典型的过程中,我个人体会到,齐老的画法之所以一变再变,他的意图,首先是要不落前人窠臼,富于创造精神;另一点是他通过对生活的观察,要塑造出他理想中的艺术典型。我认为,齐老绘画创作的虾,是他对生活的体验、感受与他的主观愿望有机结合的成品。齐老常说,他年幼时为芦虾所欺。他的祖父说:“芦虾竟敢欺吾儿乎!”原来是芦虾把他的脚给钳破了,这是他在生活中对于虾的认识的一个侧面。老师又常说,河虾虽味鲜,但不如对虾丰满;对虾固然肥硕,但无河虾的长钳造型之美。这就说明齐老画虾的艺术创作,是有深厚的思想基础的。这正是齐老胆敢独创的动力。齐老塑造的生动的河虾兼对虾的形象,是取河虾及对虾各自的特征,按照齐老自己想象中的虾,而创造了虾的艺术典型形象。

老师喜食螃蟹。买到蟹后,他也是反复地观察。老师向我说:“古人画蟹,多重视蟹钳,忽视蟹腿。而我画蟹,则主要是画好蟹的腿爪。”一次老师让我买蟹,我买回来之后,他把每个蟹腿都捏了捏,然后告诉我说:“你买蟹,不要只看蟹的大小,要捏一下蟹腿是否饱满,腿硬则肥,腿瘪则瘦。”他向我指出,画蟹的腿爪,一是不要画成滚圆的,而应当画得扁而鼓、有棱角、饱满,要画出腿壳的质感来;二是要画出蟹横行的特点来,不要像蜘蛛那样向前爬。当他看到我画的蟹,特意给我指出没有画出横行的姿态,要我再细致地观察蟹腿的活动规律。他说八条蟹腿的活动,亦如人之四肢,左右活动差不多,左伸而右必屈,右伸而左必屈;但亦不可死用这个规律,如果死用这个规律,那又会失其生动的神态。他更提出要求,说画蟹腿最好能画出带毛的感觉来,这是用水墨的技巧达到较高的程度,才能画出来的,要想画好,只有不断地练习水墨功夫。

齐老说,画写意画没有细致的观察,就概括不出对象的神态;但是画得太细致,就和挂图一样,那就不是画了。他说:“太似则媚俗,不似为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画好就好在似与不似之间,这是齐白石先生的画论,也是我学画的座右铭。

当我学画鹰的时候,老师曾教我说,画鹰要画它的英俊,注意嘴、眼、爪三处。又说:“凡画鸟的眼珠,切莫要点个圆点,要用两笔点出既方又圆的黑眼珠来,这鸟眼就有神。”

我常常看到我的一些师兄们找白石老师看画,请他指教。老师看了一会儿,常说:“也还要得。”很少给他们指出什么毛病,或提什么意见,态度比较和婉。而齐老对我这个最小的徒弟却很严格。对于我的画,无论是临摹的或是自创的,凡是他认为画得好的,就给我题词鼓励。老师曾在我画的几十幅画上题字,都不是我请求他题的,而是他自己主动题的,所以他写了“皆非所请,予见其善不能不言”。

但是,当老师看到我的画上有毛病,必定严肃地指出,有时还批评。我初学画工笔草虫时,老师看了我画的一只螳螂。他问:“你数过螳螂翅上的细筋有多少根?仔细看过螳螂臂上的大刺吗?”我答不出来。老师又说:“螳螂捕食的时候,全靠两臂上的大小刺来钳住小虫,但是你这大刺画的不是地方,它不但不能捕虫,相反还会刺伤自己的小臂。”可见老人对小虫观察入微。这是多么严肃的批评和教诲啊!当时老人可能觉得这样的批评会使我感到面子上很难看。每逢老师发现我学画不认真、不虚心,或者应付,画得不对的时候,他就说:“我教你作画,就像给女孩子梳头一样,根根都给你梳通了。”老师尽心地教我,唯恐我不能体会。他的表白,使我非常感动,永远记在心上。也只有在他的严格要求、亲身带领下,我亦步亦趋地学,才能比较深地继承了老师的一些本领,才能略有成就。

总的来说,齐老教我画画,我得到的体会分三个方面。

对临摹的看法

齐老认为临摹是继承传统的一个必要手段,一定要下死功夫。他常说:“我画画的启蒙,就是一部《芥子园画传》。”当他学习雕花木匠手艺时,就是从临摹这部《芥子园画传》开始的。齐老学刻印,也是从摹刻丁黄 开始,后来又摹刻汉印及《二金蝶堂印谱》 。老师曾说:“当借到赵之谦的印谱后,自己用油纸蒙在上面,仔细地勾下来,然后照着刻。”关于写字,齐老曾这样说:“书画之事,是要长期地刻苦钻研,不要满足于一时的成就,要一变再变,才能独创一格。”他说:“我早年写字学何绍基,后来又学金冬心,最后我学李北海,以写李北海云麾碑下的功夫最大,几乎每天手不离笔;不仅对着碑临,还背着碑临,一直练到把我在纸上临的字,与碑帖上拓的字套起来看,大部分都能吻合无差为止。”后来他又学郑谷口的字。他认为不下这种笨功夫是钻不进去的,否则,只是学得其皮毛而已。

同时,齐老对临摹的看法,更认为“既是临摹,又是借鉴”,就是临其大意,目的是为了积累素材。不论是什么人的画,只要是好的画,就要临摹。一次,我见老师画室的墙上,悬挂一幅梅花喜鹊,署名是古月可人。老师向我介绍说,这个人是湖南家乡的一位画家。梅花是俗不可取的,但是这只喜鹊的笔墨,神形可同八大媲美,我现在还要学学。又一次,有人送来一个花瓶,瓶上彩绘穿着大红袍的钟馗,老师对着花瓶就把这个钟馗临了下来。遇到在时间不允许的情况下,老师就把他认为好的画用笔双勾下来。我从他的画稿里就看到不少这种双勾的东西,并在画稿上注明颜色,如朱砂色、淡黄色、赭色等,还记下用笔的方法,如笔尖向这边横扫、顺笔去挑、顿笔等。这都体现了他老人家对前人艺术成就虚心追求和继承的方法。

白石老人在艺术上的探求非常顽强刻苦,也非常虚心。他以“不薄今人好古人”为格言,但是他也主张“我行我道,下笔要我有我法”。就是说,既要虚心向古人学习,又必须有创造性,这是他一生创作的指南。例如,在他题大涤子 画像的诗中,就有“焚香愿下师生拜”的句子,可见他对大涤子推崇的程度。此外,他还努力学习了徐青藤 、朱雪个 等的冷逸格调和洗练的笔墨,也吸取了吴昌硕的画法和风格。他有一首诗曾这样说:

青藤雪个远凡胎,

老缶衰年别有才。

我欲九泉为走狗,

三家门下转轮来。

并且在诗后自注:

郑板桥有印文曰“青藤门下走狗郑燮”。

这又充分说明齐老对三位先辈画家的推崇。但是齐老没有模仿他们,而是融会了他们的优点,重新创造,另成一家。

因此,齐老并不是反对临摹和学习别人,他所反对的是以临摹因袭代替创作。齐老要求对临摹要实实在在地下一番苦功夫,通过临摹提高笔墨技法。他反对以临摹为能事,而主张创造。

关于写生观察与概括提炼

齐老要求我在观察绘画对象方面要极为仔细。起初我以为大写意画只不过是对绘画的对象大概有所了解就行了。其实不然。愈是大写意,愈是高度的概括,就更需要对绘画的对象有细致的观察和深入的了解。一次我看老师画鲤鱼,老师问我:“鲤鱼身上有一条中线,它的鳞片有多少,你数过吗?”这一下问得我张口结舌,无法答对。老师循循善诱地告诉我有32片。又如虾的结构,是从第几节弯起?当老师问我的时候,我说是从虾身第四节弯起。老师满意地笑了,说:“也还如得(也还不错)。”我初次看老师画牡丹时,只见老师在红花头上用焦墨点出了花蕊花心,然后又在花心外分散点了几点。我问老师,为什么在花心外,还点花蕊。老师告诉我:“你要仔细看看牡丹,它的花蕊和菊花花蕊不同。菊花的花蕊只长在花心上,牡丹的花蕊是每一层花瓣下都有花蕊的。你看‘层层楼’品种牡丹的花蕊,就会看得更清楚了。”

1950年,人民画报社请白石老师画“和平鸽”。老师对我说:“我过去只画过斑鸠,没有养过鸽子,也没有画过鸽子。这次他们要我画鸽子,我就请他们买只鸽子来仔细看看再讲。”当时我自作聪明地说,鸽子和斑鸠样子差不多,尽管去画。老师听了很不以为然,嘿嘿了两声,用他一双矍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后来他把买来的鸽子放到院子里,反复观察鸽子行走的动态;又花费了一天的时间,到他的养鸽子的学生家里去熟悉鸽子的生活,观察鸽子飞起来落下去的动态。老师对我说:“要记清,鸽子的尾羽有12根。”老师对我这样言传身教,正说明:凡是自己不熟悉的东西,首先必须认识它,不能只是借鉴别人画的样子或只照画谱去画,那是画不好的。老师曾有这样一段话:“凡大家作画,要胸中先有所见之物,然后下笔有神。故与可 以烛光取竹影,大涤子尝居清湘,方可空绝千古。匠家作画,专心前人伪本,开口便言宋元,所画非所目睹,形似未真,何况传神?为吾辈以为大惭。”又说:“你师兄李苦禅有此本领。”

从老师教我画画的过程中,我体会到写生、观察,体验的目的,都是为创作做准备。对被画的对象,不仅要深入了解它的结构和自然规律,而更重要的是通过写生、观察,来培养对被画对象的感情。没有感情就谈不上意境,同时也谈不上高度概括和笔墨的洗练。

“搬山头”,这是过去画山水的办法。不到大自然的真山真水中去体验生活,就画不出脱离程式化的山水意境和气势来。所以白石老师推崇石涛说过这样的话:“石涛正是收尽奇峰打草稿,才能删去临摹手一双……”

画花鸟也是如此,只有了解它,才能有感受。我体会最深的是,当你了解对象很深刻,就敢于取舍,而且取舍合适,夸张其特点也突出。在造型方面,才能按照个人的理想去塑造比较完美的艺术典型。

关于创新

齐老经常对我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我教你学画,先要你能学得进,钻得深。但是你还要能自己造稿。”这话给我印象很深。一次我见老师画《东坡玩砚图》,归后,我画了一张《东坡烧笋图》,请老师看。他看了非常高兴,说:“你能自己造稿了,这幅画也还如得。”当即为我题了字。 tNlR61NjhmM+Kif0nSvvfgs9uxK8U9evkHNGpky6QRAia5/udmSAWqpFrzK5Hb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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