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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莉莉娅去世时,菲利普·赫里顿刚刚二十四岁——实际上噩耗传到沙士顿的那天正好是他生日。他是个高高的、体格单薄的年轻人,必须明智地在衣服里衬上垫肩,才能使他勉强及格。他五官平平,好的坏的似乎奇特地掺杂在一起。额头很好看,鼻子大而俊秀,一双眼睛既富于观察力又善解人意。可是鼻子眼睛下面就是一片混乱了,那些相信嘴巴和下巴决定命运的人,看着他的脸便会连连摇头。

菲利普自己小时候就敏感地意识到这些缺陷。有时,他在学校里受到欺负、遭到排挤,就会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五官,叹着气说:“这是一张没底气的脸。我永远不会在世界上给自己谋到一个位置。”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他变得不那么自惭形秽,或者说对自己比较满意了。他发现,世界给每个人都留了位置,对他也不例外。个性的决定是后来的事——或者是在他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不管怎样,他渐渐有了审美感和幽默感——两种最值得称道的禀赋。最先形成的是审美感。这使他在二十岁就戴上杂色领带和一顶软塌塌的帽子,为了欣赏日落而耽误晚饭,到处汲取艺术养分,从伯恩-琼斯 到普拉克西特列斯 。二十二岁,他和几个表兄弟去了意大利,把橄榄树、蓝天、壁画、乡村酒吧、圣徒、农人、镶嵌画、雕像、乞丐全盘吸收,享受一顿审美大餐。回来时带着先知的派头,似乎要么改造沙士顿,要么就舍弃它。他那缺少朋友的生活中的所有精力和热情,都转变成了对美的捍卫。

没过多久,这一切就结束了。无论是沙士顿还是他自己都毫无变化。他吓呆了六七个人,跟姐姐吵架,跟妈妈拌嘴。他无奈地承认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却不知道爱美之心所不能征服的,对人类和真理的爱有时却能大获全胜。

他又开始了他平静的生活,有点醒悟、有点疲倦,但审美方面却未受损伤,他越来越多地依赖于他的第二个天赋——他的幽默感。既然改变不了世界,他完全可以嘲笑嘲笑它,这样至少获得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他在书里读到并且深信不疑,开怀大笑是道德健康的一种表示,于是他满足地大笑,直到莉莉娅的婚姻把他的满足彻底打翻在地。意大利,那片美丽的土地,对于他来说被毁掉了。它没有力量改变在那里居住的男人和事物。它也能制造贪婪、野蛮、愚昧——更糟糕的是,制造粗俗。就是在它的土壤上,在它的影响下,一个愚蠢的女人嫁给了一个无赖。他恨吉诺,是吉诺背叛了他生活的理想,现在那可鄙的悲剧发生了,他感到满心痛苦,不是怜悯,而是彻底的幻灭。

对赫里顿太太来说,这种幻灭正好给她提供了方便,她看到前面有一小段难熬的时光,很高兴全家人团结在一起。

“你说,我们要哀悼吗?”只要可能,她总是征求儿女们的意见。

哈丽雅特认为应该哀悼。她在莉莉娅活着的时候讨厌她,但总觉得死者应该得到关注和同情。“她毕竟受了那么多苦。那封信使我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整个事情就像一部那种可怕的现代剧,里面没有一个人是对的。可是,如果我们哀悼的话,就意味着要告诉艾玛。”

“当然必须告诉艾玛!”菲利普说。

“当然,”母亲说,“但我想我们仍不必告诉她莉莉娅结婚的事。”

“我可不这么认为。而且她这会儿肯定已经有所怀疑了。”

“这是你的猜测。其实她从来就不关心她母亲,九岁的小姑娘想事情还想不清楚。她以为母亲出远门去了。千万不能让艾玛受到惊吓,这是最最重要的。孩子的一生都取决于对父母的理想。毁掉这个理想,一切就完蛋了——道德,行为,一切的一切。对另一个人的绝对信任是教育最根本的东西。所以我在她面前谈起可怜的莉莉娅时一直非常小心。”

“可是你忘记了那个不幸的婴儿。沃特斯和亚当逊写信说有个婴儿。”

“必须告诉西奥波尔德太太。可是她无关紧要。她是一天比一天不中用了。现在她连金克罗夫特先生也不见了。谢天谢地,我倒听说金克罗夫特先生终于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安慰。”

“孩子早晚要让她知道的。”菲利普坚持道,他觉得有点不快,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越晚越好。她每时每刻都在成长。”

“要我说,这可真是够倒霉的,是不是?”

“对艾玛来说?为什么?”

“也许是对我们来说。我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和行为准则,我认为一直这样保守秘密不会使这些有所提升。”

“没必要把话题转到那方面去。”哈丽雅特激动地说。

“当然没必要,”母亲说,“我们还是说主要的。那个婴儿跟这不相干。西奥波尔德太太不会做什么,这件事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钱上肯定会有所变化吧。”他说。

“不会,亲爱的,没有什么变化。可怜的查尔斯在遗嘱里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钱归你和哈丽雅特,作为艾玛的监护人。”

“好。那个意大利人会得到什么吗?”

“莉莉娅的东西都归他。但你们知道那是什么。”

“好。那么我们的策略就是——婴儿的事谁也不告诉,连阿博特小姐也不告诉。”

“不用说,这个做法比较妥当。”赫里顿太太说,为了哈丽雅特的缘故,她把“策略”换成了“做法”。“我们为什么要去告诉卡罗琳呢?”

“她在这件事里搅得很深。”

“可怜的傻瓜。其实她听说得越少,倒越愉快些。我现在很为卡罗琳感到难过呢。她心里很痛苦、很悔恨。我把那封可怕的信跟她说了一点,只说了一点点,她一下子就哭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真诚的悔恨。我们必须原谅她,忘记一切。让死者长眠吧。我们别用它们去让她烦心了。”

菲利普发现母亲的逻辑很混乱,但把这话说出来并没好处。“新生活就此开始。你还记得吗,妈妈?那是我们送莉莉娅时说的话。”

“是啊,亲爱的。但现在确实是一种新生活,因为我们意见都一致了。当时你还在为意大利神魂颠倒。它也许充满了美丽的绘画和教堂,但我们评判一个国家,只能看那里的男人。”

“说的是啊。”他难过地说。现在策略已定,他就出门漫无目的地独自散步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两件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艾玛已被告知她母亲的死讯,阿博特小姐上门来募捐,也得知了这一消息。

艾玛大声哭泣,问了几个合情合理的问题,还问了一大堆傻乎乎的问题,对那些含糊其词的回答感到满意。幸好,学校眼看就要发奖,再想到还能穿上崭新的黑衣服,她也就不去琢磨这个事实:失踪这么长时间的莉莉娅,现在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至于卡罗琳,”赫里顿太太说,“我差点儿吓坏了。她完全崩溃,离开我们家的时候还哭个不停。我尽可能地安慰她,还吻了她。聊以安慰的是,她和我们之间的裂痕算是完全愈合了。”

“她什么也没问吗——我是说,关于莉莉娅的死因?”

“问了。但她是个敏感的、心细如发的人,看出我不想多说,就没有追问。菲利普,我在哈丽雅特面前不能说的话,可以对你说。她的想法太简单粗糙。实际上我们不想让沙士顿的人知道有一个婴儿。如果大家都跑来打听这事,我们还哪来的清静和自在呢。”

母亲知道怎么驾驭他。他兴致勃勃地同意了。几天后,他正好和阿博特小姐一起去伦敦,他因为比对方更加知情,一路上便感受到一种愉快的兴奋。他们上次一起旅行,是从蒙特里亚诺返回欧洲。那一路真是不堪回首。菲利普从联想的角度推测,这次也会出现一些不堪的事情。

他感到很意外。在从沙士顿到查林十字车站的路上,阿博特小姐显露出了他绝没想到她会具有的素质。她并没有多少独到的见解,但确实表现出了值得称赞的智慧,尽管有时很笨拙甚至很鲁莽,菲利普觉得这是一个可塑之材。

起先,她弄得他很不愉快。不用说,他们在谈论莉莉娅,她打破了聊表同情的思路,突兀地说:“这一切不仅可悲可叹,而且非常奇怪。而我做的事也同样奇怪。”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她自己不足称道的行为。“别在意了,”他说,“事情都过去了。让死者长眠吧。他们已经离开我们的生活。”

“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能谈起这件事,并且把我一直想说的话都告诉你。你认为我愚蠢、多愁善感、心地不善、头脑不清,但你其实并不知道我的罪过有多大。”

“其实我现在压根儿不想这件事了。”菲利普温和地说。他知道她的天性总的来说是宽厚、正直的,她其实没有必要袒露自己的思想。

“我们到达蒙特里亚诺的第一天晚上,”她坚持往下说道,“莉莉娅独自出去散步,看见那个意大利人以很特别的姿势坐在一堵墙上,便爱上了他。那人穿得很寒酸,莉莉娅甚至不知道他是个牙医的儿子。坦白跟你说,我对这类事并不陌生。以前有一两次,我不得不派人去留意他们。”

“是啊,我们当时可全指望你。”菲利普说,语气突然变得尖刻。毕竟,如果她偏要袒露自己的思想,就必须承担后果。

“这我知道,”她用同样尖刻的语气回答,“莉莉娅又去见了他几次,我知道我应该出面干涉了。一天晚上,我把莉莉娅叫到我的卧室。她吓坏了,知道我为什么叫她,也知道我的态度会有多严厉。‘你爱这个男人吗?’我问,‘爱还是不爱?’她说‘爱’。我就说:‘如果你认为会幸福,干吗不跟他结婚呢?’”

“真是的——真是的,”菲利普顿时发作,气恼万分,就好像这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情。“你对莉莉娅一向知根知底。别的暂且不说——你以为她能决定什么会让她幸福?!”

“你什么时候让她决定过呢?”她勃然大怒,“也许我的话失礼了。”她又找补一句,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也许应该说是措辞不当吧。”菲利普说,他每当困惑的时候总会摆出一副冷嘲热讽的态度。

“你让我把话说完。第二天上午,我找到卡莱拉先生,跟他说了同样的话。他——他,他愿意。就是这样。”

“那封电报呢?”他轻蔑地望着窗外。

此前她的口气一直很生硬,一方面是自责,一方面是带点儿挑衅。这会儿却毫无疑问透着忧伤。“唉,电报!那是错了。当时莉莉娅比我还要胆小。我们应该实话实说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到心里发慌。我去车站是想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可是我们一开头就扯起了谎话,我害怕了。最后,你离开时,我又害怕起来,就跟你一起走了。”

“你本来真打算留下来?”

“当时是的,不管怎样。”

“这对刚结婚的一对新人合适吗?”

“应该是合适的。莉莉娅需要我。至于他——我忍不住有一种感觉,我会对他产生影响。”

“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菲利普说,“不过我认为那样可能会增加局势的难度。”

她对这句调侃的话无动于衷。她绝望地看着光秃秃的、建房过多的乡村,说道:“好了,我都解释清楚了。”

“对不起,阿博特小姐,对你的大部分行为,你只是做了描述,并没有给出解释。”

他击中了她的要害,以为她会倒吸一口冷气,败下阵去。没想到她却底气挺足地回答:“我的解释会让你感到厌烦的,赫里顿先生。它会扯到别的话题上去。”

“噢,没关系。”

“你知道吗,我讨厌沙士顿。”

他来了兴致。“我也是,以前和现在都是。太好了,接着说。”

“我讨厌那种悠闲、愚蠢、体面正派,还有琐碎的无私。”

“琐碎的自私。”他纠正道。沙士顿处世哲学一直是他的专长。

“琐碎的无私。”她又说了一遍。“我有一种想法,这里的人一辈子都在为了他们并不喜欢的东西做出小小的牺牲,以取悦他们并不喜爱的人。他们从来没有学会真诚——而且,同样糟糕的是,从来没有学会让自己快乐。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在蒙特里亚诺就是这样想的。”

“哎呀,阿博特小姐,”他喊了起来,“你应该早就把这些告诉我!我现在仍然这么想!许多我都同意。太精彩了!”

“再说莉莉娅,”她继续说道,“尽管她身上有一些我不喜欢的东西,却保存了以真诚之心让自己快乐的能力。还有吉诺,我认为他又聪明,又年轻,不仅身体强健,而且十分真诚。如果他们想结婚,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莉莉娅为什么不能抛弃那种沉闷压抑的生活?她已经陷入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越来越——比不幸福还要糟糕——心如死水,直到生命结束。当然啦,我错了。她只是从一个窠臼跳到另一个窠臼——一个更糟糕的窠臼。至于吉诺——其实,你比我更了解他。我可是再也不敢相信自己判断人的眼光了。可是我仍然觉得,我们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不可能坏到哪儿去。莉莉娅——我斗胆说一句!——肯定是软弱了。吉诺不过是个男孩子——我以为可以把他调教成为一个很好的人——莉莉娅准是对他管教不善。唉,我这次做了一件不合体统的事,结果却是这样。这就是我的解释。”

“其中许多地方非常有趣,不过我并不全能理解。你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悬殊的社会地位吗?”

“我们当时昏了头——陶醉于叛逆的刺激。我们忘记了常识。你一来就看到并预见了一切。”

“噢,我可不那么认为。”他因为对方夸他具有常识而略感不快。在那一刻,他觉得阿博特小姐似乎比他更不落俗套。

“我希望你能明白,”阿博特小姐最后说道,“我为什么跟你说了这么一大堆。女人——我听见你那天说——只有把错误大声说出来,内心才能得到平静。莉莉娅死了,她丈夫变坏了——这一切都因为我。赫里顿先生,你知道的,这使我心里特别难受。这是我第一次涉足我父亲所说的‘真实生活’——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整个那年冬天,我似乎突然意识到了美和壮丽,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到了春天,我想反抗我所讨厌的一切——平庸、乏味、怨恨和社会。我在蒙特里亚诺也有一两天讨厌社会。我不明白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不可战胜的,如果我们跟它们作对,它们就会把我们撕成碎片。谢谢你听我唠叨这么多废话。”

“噢,我很能理解你所说的,”菲利普鼓励地说,“这不是废话,一两年前,我自己也会这样说。但我现在感受不同了,我希望你也会改变。社会确实不可战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但你的真实生活属于你自己,没有什么能够染指。地球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碍你批评和鄙视平庸——能够阻碍你退避到美和壮丽之中,退避到构成真实生活——真实自我——的那些想法和信仰之中。”

“我还从没有过那样的经历。我和我的生活只能属于我所住的地方。”

显然,她像一般女性那样不能领会玄奥的哲学思想。但她显示出了独特的个性,他一定要多多了解她。“面对不可战胜的平庸,我们还有一个很大的安慰,”他说——“碰到同病相怜的难友。我希望今后我们还能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

她得体地做了回答。火车到了查林十字车站,两人分手——他去看一个日场电影,她去给肥胖的穷人买衬裙。买衬裙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她一向知道她和赫里顿先生之间有很大差距,现在看来这差距简直无边无际了。

这些事件和谈话是在圣诞节期间发生的。他们开创的“新生活”持续了大约七个月,然后一件小事——一件引起烦恼的不起眼的小事,结束了这样的生活。

艾玛收集艺术明信片,每次来了明信片,赫里顿太太和哈丽雅特总要先看一眼,以免孩子拿到什么低俗不雅的东西。这次,明信片的主题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一大片废弃的工厂烟囱——哈丽雅特正要把它递给侄女,突然看见了写在空白处的文字。她尖叫一声,把明信片扔进了炉栅。当然啦,七月份是不生火的,艾玛只需跑过去把它再捡起来。

“你怎么敢!”姑姑嚷道,“你这个坏孩子!快把它给我!”

不幸的是,赫里顿太太不在屋里。艾玛是不怕哈丽雅特的,她绕着桌子跑来跑去,一边念道:“壮观的蒙特里亚诺城市风景——你的小弟弟寄。”

不知所措的哈丽雅特抓住艾玛,扇了她几记耳光,把明信片撕得粉碎。艾玛疼得号啕大哭,气愤地大声喊道:“我的小弟弟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奶奶!奶奶!我的小弟弟是谁?我的小——”

赫里顿太太快步走进房间,说道:“跟我来,亲爱的,我会告诉你的。你也应该知道了。”

谈过话后,艾玛哭着回来了,其实她得知的情况很少。但就那么一点便足以抓住她的想象。她答应保守秘密——却不知为什么要保密。不过,在那些已经知情的人面前谈论这个小弟弟,又有什么关系呢?

“哈丽雅特姑姑!”艾玛会说,“菲尔叔叔!奶奶!你们猜,我的小弟弟现在做什么呢?他开始玩了吗?意大利宝宝是不是说话比我们早?或者,他是一个生在国外的英国宝宝?哦,我真想见到他啊,我想第一个教他‘十诫’和‘教义问答’。”

最后一句话总是让哈丽雅特神色凝重。

“说真的,”赫里顿太太大声说道,“艾玛越来越讨厌了。她这么快就把可怜的莉莉娅忘记了。”

“对她来说,一个活着的弟弟比一个死去的母亲更重要啊,”菲利普出神地说,“她可以给他织袜子。”

“被我阻止了。艾玛什么事都要把他扯上,真让人伤透脑筋。那天晚上,艾玛问能不能把他算在祈祷专门提到的人里。”

“你是怎么说的?”

“我当然准许她了,”她冷静地回答,“她有权利想提谁就提谁。可是今天早上她让我很生气,我恐怕显露出来了。”

“今天早上又怎么啦?”

“她问能不能为她的‘新爸爸’——为那个意大利人祷告!”

“你由着她了?”

“我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你当时的感觉,肯定跟听说我要为魔鬼祷告时差不多。”

“他就是魔鬼。”哈丽雅特说。

“不,哈丽雅特;他只是太粗俗。”

“拜托你不要嘲弄宗教!”哈丽雅特反唇相讥,“想想那个可怜的婴儿吧。艾玛为他祈祷是对的。一个英国孩子这样来到人世,多么可悲!”

“我亲爱的姐姐,我可以让你放宽心。第一,那个可恶的婴儿是意大利人。第二,他及时在圣狄奥达塔教堂受了洗,一群各色各样、威力无比的圣徒守护着他呢——”

“别这么说,亲爱的。你呢,哈丽雅特,也别这么严肃——我是说,在艾玛面前别这么严肃。她如果觉得我们有事情瞒着她,会变得更糟糕的。”

哈丽雅特的道德心恐怕跟菲利普的离经叛道一样讨厌。赫里顿太太不久便安排女儿到蒂罗尔去六个星期。然后,她和菲利普就开始单独解决艾玛的问题。

就在事情稍微平息一些的时候,那个可恶的婴儿又寄来一张艺术明信片——漫画式的,不是特别合适。艾玛收到它时,他们正好出门去了,于是所有的麻烦又开始了。

“我真弄不明白,”赫里顿太太说,“他寄这些东西来究竟是什么动机。”

如果是两年前,菲利普会说动机是让人高兴。现在,他像母亲一样试图考虑某种险恶而隐晦的用心。

“你说,他是不是猜到了这里的情形——知道我们急于把这个丑闻遮掩起来?”

“很有可能。他知道艾玛会缠着我们追问婴儿的事。说不定他希望我们收养婴儿来堵住艾玛的嘴。”

“确实抱有希望。”

“与此同时,他还有机会腐蚀孩子的道德感。”她打开抽屉的锁,拿出明信片,神情严肃地端详着。“他还请求艾玛给婴儿寄一张呢。”她说。

“艾玛很可能这么做!”

“我叫她别寄,但我们必须严密监视她,当然啦,不要显出怀疑她的样子。”

菲利普逐渐开始喜欢母亲的策略。他不再考虑自己的道德和行为准则了。

“我们只能依靠我们的影响力了。”赫里顿太太说。

就在那天,艾玛打开了话匣子。一张明信片防得住,两张就防不住了。对于小女生来说,一个新出现的小弟弟是情感上的一件无价之宝,而学校里又处在狂热的婴儿崇拜阶段。如果哪个女生家里有一大堆婴儿,每天早晨离家前挨个儿亲亲他们,课间休息时有权把他们从童车里抱出来,吃茶点的时候可以拿他们炫耀一番再让他们回去休息,这个女生是多么幸福啊!她可以吟唱那首无字的米利暗 之歌,比所有女生都幸福得多,别的女生只能把她的小弟弟藏在一个阴湿的地方,只有她自己才能找得到!

女生们都在炫耀地谈论自己亲戚家的婴儿和来家里做客的婴儿,艾玛又怎么能保持沉默呢——她有个小弟弟,他还通过他亲爱的爸爸给她写过明信片呢!她答应过不把他的事儿说出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结果还是说了。一个女生告诉另一个女生,另一个女生又回家告诉了她母亲,事情就这样传开了。

“是啊,说起来真让人难过,”赫里顿太太一遍遍地说,“我儿媳妇有了一次非常不幸的婚姻,你们肯定已经知道。我想那个孩子会在意大利接受教育。可能他外婆会插手管管,但我还没听说。我想她不会把孩子接过来。她不喜欢孩子的父亲。这对她来说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很谨慎地只责怪艾玛不听话——第八桩大罪,经常被父母和监护人拿来使用。换了哈丽雅特准会喋喋不休地、徒劳地解释和责骂。孩子感到很羞愧,不再那么频繁地谈论那婴儿了。学期眼看就要结束,她希望再拿一个奖。她已经开始全力以赴了。

几天之后,他们才看见阿博特小姐。赫里顿太太在那和解的一吻之后很少见到她,菲利普在伦敦之行后也与她见面甚少。说实在的,她令他相当失望。那次她表现出了值得称道的独特见解,之后就再也没有显露才华,菲利普担心她在退步。现在她转到了乡间诊疗所——她把全部生活都投入到乏味的慈善行为中——尽管她从他和他母亲这里拿到了钱,但仍然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脸色比任何时候都更严肃、更呆板。

“你大概已经听说了。”赫里顿太太说,心里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对,听说了。我就是过来问你的。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

菲利普大吃一惊。这个问题极端无礼。他是很器重阿博特小姐的,为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痛惜。

“关于那个婴儿?”赫里顿太太和颜悦色地问。

“是的。”

“据我所知,没有采取什么措施。西奥波尔德太太或许做出了某种决定,但我还没听说。”

“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做出什么决定?”

“那孩子跟我们没有关系,”菲利普说,“所以我们不便干预。”

他母亲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可怜的莉莉娅以前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我明白阿博特小姐的意思。可是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自然只能由西奥波尔德太太首先采取行动。”

“可是,西奥波尔德太太不是一向都从你这儿得到行动建议的吗?”阿博特小姐问。

赫里顿太太忍不住红了脸。“过去我有时候给她提过一些忠告。现在我不应该再这么做了。”

“那么,对这个孩子不采取任何行动吗?”

“想不到你这样感兴趣,真是可敬可佩。”菲利普说。

“这孩子是因为我的疏忽才来到这个世界的,”阿博特小姐回答,“我自然应该对此事感兴趣。”

“我亲爱的卡罗琳,”赫里顿太太说,“你千万别为这事儿操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孩子轮不到我们操心,更轮不到你来操心。我们甚至提都不提。他属于另一个世界。”

阿博特小姐没有回答,起身要走。她极度严肃的神情使赫里顿太太感到不安。“当然啦,”她又说道,“如果西奥波尔德太太决定要采取某种看似可行的措施——坦白地说,我没有看到——我会问问我是否可以跟她一起行动,为了艾玛的缘故,并分摊任何可能的费用。”

“如果她做出了什么决定,请你告诉我。我也愿意算作一份。”

“我亲爱的,你哪能这样乱花钱!我们绝对不允许的。”

“如果她什么决定也没做,请你也告诉我。不管怎样都告诉我。”

赫里顿太太还是要吻她。

“这个年轻人疯了吗?”她刚离开,菲利普就忍不住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少有的无礼行为。应该狠狠给她几个耳光,再把她送回主日学校去。”

他母亲什么也没说。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她竟然在威胁我们!我们不能用西奥波尔德太太来敷衍她。她和我们一样清楚西奥波尔德太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她就会编造丑闻——说我们怠慢亲属,这当然是一派胡言。但她还是会这么说。哦,可爱的、冷静的卡罗琳·阿博特神经有点不正常了!我们在蒙特里亚诺时就知道了。去年有一天在火车上我就有所怀疑,现在又来了。这个年轻人是疯了。”

他母亲仍然什么也没说。

“我是不是立刻过去把她责骂一顿?我很愿意这么做。”

赫里顿太太用一种低沉而严肃的声音——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用这种声音跟儿子说话了——说道:“卡罗琳表现得极端无礼。但她的话毕竟还是有点道理。难道那孩子就要在那种地方——跟着那样的父亲长大?”

菲利普吃了一惊,打了个冷战。他看出母亲言不由衷。母亲对别人的言不由衷曾让他觉得好玩,可是她用这种态度来对付自己就令他沮丧了。

“让我们坦率地承认,”她继续说道,“我们毕竟还是有责任的。”

“母亲,你让我弄不懂了。你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你想搞什么名堂?”

顿时,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竖立在两人之间。他们不再笑眯眯地相互信任。赫里顿太太要采取她自己的策略了——这些策略可能超出他的能力或者为他所不齿。

他的话惹恼了她。“名堂?我在考虑我是不是应该收养那个孩子。够清楚了吧?”

“这就是阿博特小姐那几句傻话的结果?”

“是的。我再说一遍,她的表现极端无礼。但她还是让我看到了我的责任。如果我能把可怜的莉莉娅的孩子从那个可怕的男人手里救出来,我会做的。那人只会把孩子带成一个天主教徒或异教徒,而且肯定会把他培养成邪恶的人。”

“你说起话来像哈丽雅特了。”

“为什么不能?”她说,她知道这是一句侮辱,涨红了脸。“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我说话像艾玛。那孩子看问题比我们谁都清楚。她渴望见到她的小弟弟。她应该得到他。我不管我是不是一时冲动。”

他相信她不是一时冲动,但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她的能力让他害怕。他一辈子都是她手里的牵线木偶。她任他去崇拜意大利,改造沙士顿——正如她任哈丽雅特成为低教会派信徒 。她让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一旦她想要什么东西,总能得手。

尽管她让他害怕,却并不能在他心里唤起敬意。他发现她的生活毫无意义。她的外交手段、她的言不由衷、她的一次次抑制活力,有什么目的呢?有没有使谁变得更好、更快乐呢?有没有给她自己带来幸福呢?哈丽雅特有她的沉闷而乖张的信条,莉莉娅努力追求快乐,其实她们都比这架井井有条的、活跃却毫无用处的机器更有吸引力。

由于母亲伤害了他的虚荣心,他可以这样批评她。但他不可能反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大概都会对她唯命是从。他冷眼旁观母亲和阿博特小姐之间的斗争。赫里顿太太的策略是逐渐显现出来的。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阿博特小姐干涉那个孩子的事,如果可能,代价小一些当然更好。骄傲是她性格中唯一实在的成分。她不能忍受看上去不如别人慈善。

“我在考虑能做些什么,”她会这样告诉别人,“好心的卡罗琳·阿博特在帮助我。其实这事儿跟我们俩都没关系,但我们感到绝不能把孩子完全撇给那个可怕的男人。那样对小艾玛也不公平,他毕竟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嘛。没有,我们还没有明确的计划。”

阿博特小姐同样彬彬有礼,但她并不满足于良好的动机。对她来说,那孩子的幸福是一种神圣的责任,而不是什么自尊或感情用事的问题。她觉得,单单这一点就能洗刷一点她任其来到这个世界的罪恶。在她的想象中,蒙特里亚诺已经成为一个邪恶的魔城,在那些高塔下面没有一个人能够幸福、纯洁地成长。而沙士顿,那些半独立式的房屋、势利的学校、读书茶话会和义卖活动,无疑是精致而乏味的。有时她甚至觉得它令人鄙视。但它不是一个罪恶的地方,在沙士顿,那孩子不管是跟着赫里顿一家还是跟着她,都会好好长大。

到了不可避免的时候,赫里顿太太就写了一封信,让沃特斯和亚当逊寄给吉诺——一封极其古怪的信。菲利普后来看到了它的复印件。它表面的意图是抱怨那些艺术明信片。在信的结尾,她用几句冷漠的话提出要收养那个孩子,条件是吉诺保证永远不来找他,并把莉莉娅的钱交出一部分用于孩子的教育。

“你认为怎么样?”她问儿子,“不能让他知道我们迫不及待。”

“他肯定不会想到这点。”

“这封信对他会有什么效果呢?”

“他收到信会做一个计算。如果从长远来看,交出一点钱、彻底摆脱那个孩子不算太贵,他就会这么做。如果会亏本,他就会拿出一副慈父的口吻。”

“亲爱的,你真是尖刻得可怕。”她顿了顿又说道,“计算的结果会怎么样呢?”

“这我当然不知道。但如果你想确保那孩子被寄回来,就应该给他寄去一小笔款子。哦,我不是尖刻——我只是凭我对他的了解行事。但我对整个表演厌倦了,对意大利厌倦了。厌倦,厌倦,厌倦了。沙士顿是个善良的、令人同情的地方,是不是?我要在这里散散步,寻找安慰。”

他说话时面带微笑,为的是别显得严肃。他离开后,她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是散步去阿博特家。阿博特先生请他喝茶,在隔壁房间复习意大利语的卡罗琳进来给他倒茶。他告诉他们,母亲给卡莱拉先生写了封信,他们都热烈地表示祝她成功。

“赫里顿太太真好啊,真好啊,”阿博特先生说,他像别人一样对女儿令人恼怒的行为一无所知。“恐怕这意味着一大笔费用。不花钱别想从意大利弄到任何东西。”

“肯定会有一些附带的费用。”菲利普谨慎地说。然后他转向阿博特小姐说道:“你认为我们跟那人打交道会有困难吗?”

“那得看情况。”她以同样的谨慎说。

“从你看到的他的情形,你认为他会成为一个慈祥的父亲吗?”

“我依据的不是我看到的情形,而是我对他的了解。”

“那么,你从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我认为他是个坏透了的人。”

“但是,即使坏透了的人也爱自己的孩子。比如,罗德里戈·博尔吉亚 。”

“我在我们教区也见过这样的例子。”

说完这句话,这位可敬的年轻女子便起身回屋复习她的意大利语了。她使菲利普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可以理解热情,但她似乎一点儿也不热情。他可以理解纯粹的固执,但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回事。显然,她从这场斗争中既得不到乐趣也得不到利益。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卷进来呢?也许她是言不由衷。恐怕这是最有可能的。她一定是嘴上说一套,心里另有目的。至于那目的是什么,他没有费心去想。言不由衷,是他对所有不熟悉事情的一贯解释,不管那是个善良行为还是个崇高理想。

“她搪塞得很好。”事后他对母亲说。

“你有什么要搪塞的?”母亲温和地说。儿子大概知道了她的策略,但她不愿承认他已知道。她仍然在他面前假称她只希望、一直希望得到那个孩子,而阿博特小姐是她宝贵的助手。

第二个星期,意大利方面回信了,他在母亲脸上没有看到胜利的喜悦。“看看信吧,”她说,“我们失败了。”

吉诺用他自己的语言写的信,但律师寄来了生硬拗口的英语译稿,把“Pregiatissima Signora”说成是“最值得称赞的夫人”,还有不厌其烦的恭维话和最高级形容词——最高级形容词在意大利语里属于高雅措辞——简直能够击倒一头公牛。菲利普在某种程度上忘记了正事,这些荒诞语言勾起了他对他所热爱的那片土地的回忆,令他感动得几乎流泪。他知道这些笨拙的词语的原文,他也曾经寄出“真诚的问候”,也曾经在加里波第咖啡馆里写信——在家里谁还写信呢?“真没想到我还是这么傻,”他想,“为什么我就意识不到这只是表达技巧呢?无赖就是无赖,不管他生活在沙士顿还是蒙特里亚诺。”

“真令人沮丧,是不是?”他母亲说。

他这才读到吉诺不能接受那个慷慨的提议。他那颗慈父之心不允许他放弃亡妻留下的这个念物。至于那些明信片,他得知它们惹人讨厌,心里难受极了。他不会再寄了。赫里顿太太能否以她众所周知的善良,向艾玛解释一下,并且谢谢艾玛(多有礼貌的小姐!)给他寄去的那些明信片?

“计算结果对我们不利,”菲利普说,“或者他是在抬高价码。”

“不,”赫里顿太太坚决地说,“不是那样。他为了某种不合常理的原因不肯放弃孩子。我必须去告诉可怜的卡罗琳。她一定也非常难过。”

回来的时候,她的状态十分反常。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眼睛周围出现了黑晕。

“太放肆了!”她大声说,“该死的太放肆了!哦,我在骂人了。我不管。那个混蛋女人——她怎么敢干涉——我要——菲利普,亲爱的,对不起。没有用。你必须去。”

“去哪儿?你坐下吧。出什么事了?”平素优雅的贵妇人般的母亲突然这般大发雷霆,让他非常难过。他没想到她身上还有这一面。

“她不肯接受——不肯接受这封信是最后决定。你必须去蒙特里亚诺!”

“我不去!”他喊道,“我去过,我失败了。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地方。我恨意大利。”

“如果你不去,她就要去。”

“阿博特?”

“对。一个人去,今晚就要出发。我提出写信,她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说怪不怪,那个孩子——艾玛的弟弟——要来跟她一起生活,在我们家门口由她和她父亲抚养长大,像绅士一样去上学,她负担学费。哦,你是个男人!这对你来说无所谓。你可以一笑了之。可是我知道别人会怎么说。那个女人今晚就要去意大利。”

他似乎也激动起来了。“就让她去好了!让她自己去跟意大利打交道吧。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意大利太危险,太——”

“别说那些废话了,菲利普。我不能受她的这份侮辱。我要得到那个孩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我要得到。”

“就让她去意大利好了!”他嚷道,“让她去插手她弄不懂的事情吧!看看这封信!写这信的人会娶她,会谋杀她,会用什么办法干掉她。那人是个无赖,而且不是个英国无赖。他神秘而可怕。他身后有一个国家,这个国家自古以来就让人们烦恼。”

“哈丽雅特!”他母亲突然喊道,“哈丽雅特也去。哈丽雅特会派上大用场!”这边菲利普的废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把整个事情策划好,在查找火车车次了。 hL2A24J7NPYeFedL700Ix7KUf1zHMVLgVsksnvBIOuntkljdejFe7iHtgHOHRV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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