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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们都在查林十字车站给莉莉娅送行——菲利普、哈丽雅特、艾玛,赫里顿太太都亲自来了。就连西奥波尔德太太,也在金克罗夫特先生的陪伴下,不辞辛苦地从约克郡赶来跟她的独生女儿告别。阿博特小姐那边也来了许多亲戚,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话,话题五花八门,这情景使莉莉娅看了忍俊不禁,发出一串又一串的笑声。

“真是够热闹的,”她笨手笨脚地从头等车厢里爬出来,大声说道,“人家还以为我们是王室成员呢。哦,金克罗夫特先生,给我们把脚炉拿来。”

好脾气的年轻人匆匆走开了,菲利普站到他的位置上,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滔滔不绝地向莉莉娅灌输嘱咐和忠告——在哪儿下车,怎么学意大利语,什么时候用蚊帐,应该欣赏哪些画。“千万别忘了,”他最后总结道,“只有另辟蹊径,才能真正了解那个国家。看看那些小镇——古比奥、皮恩扎、科通那、圣吉米纳诺、蒙特里亚诺。我请求你千万别听那个馊主意,以为意大利只是一个古玩和艺术的博物馆。去爱和理解意大利人吧,那里的人比土地更神奇。”

“真希望你也一起去,菲利普,”看到小叔子对她不同寻常的关照,莉莉娅受宠若惊,说。

“我也希望能去呀。”其实他要去并不难,律师界的工作并非紧张到不允许他偶尔出去度假。但他的家人不愿意他频繁游历欧洲大陆,而他本人呢,也愿意认为自己忙得脱不开身。

“再见了,亲爱的诸位。真是够乱的!”莉莉娅看见了她的小女儿艾玛,觉得需要拿出一点母亲的威严。“再见,亲爱的。一定要乖乖的,听奶奶的话。”

她不是指自己的母亲,而是指婆婆赫里顿太太,赫里顿太太很不喜欢奶奶这个称呼。

艾玛抬起一张严肃的小脸接受母亲的亲吻,小心地说,“我一定努力。”

“她肯定会很乖的,”赫里顿太太说,她站在喧闹的人群之外,显得心事重重。可是莉莉娅已经在招呼阿博特小姐了,这是一位身材修长、表情严肃、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子,正在站台上以一种更加端庄稳重的方式向亲友们辞行。

“卡罗琳,我的卡罗琳!快跳进来,不然你的女伴就自己走啦。”

菲利普总是一想起意大利就如痴如醉,这会儿又唠叨开了,告诉莉莉娅即将到来的旅途中会有哪些辉煌的瞬间——埃罗勒钟楼,一出圣哥特哈德隧道,它就赫然在目,预示着未来的前景;随着火车攀上西奈尔山的山腰,便可欣赏到提契诺小镇和马乔列湖的美景;然后看见卢加诺、科莫——此时意大利的气息已将她浓浓包围,最后到达她的第一个下榻处,而她坐车在黑暗、肮脏的大街小巷穿行很久之后,终于将在喧闹的有轨电车和耀眼的弧光灯中,看见米兰大教堂的墙柱。

“手帕和领子,”哈丽雅特尖声嚷道,“在我的雕花木匣子里!我把我的雕花木匣子借给你了。”

“我的好哈丽!”莉莉娅又把每个人亲吻了一遍,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大家都坚持不懈地面带微笑,只有菲利普和西奥波尔德太太除外,菲利普在浓雾中哽咽得说不出话,年迈的西奥波尔德太太早已哭了起来。阿博特小姐钻进车厢。列车长亲自把门关上,告诉莉莉娅一切都没问题。火车开动了,大家跟着跑了几步,挥动手帕,愉快地轻声喊叫。就在这时,金克罗夫特先生回来了,端着一只脚炉的两个把手,就像端着茶盘。他见自己来晚了很过意不去,颤抖着声音喊道,“再见,查尔斯太太。祝你愉快,上帝保佑你。”

莉莉娅微笑着点点头,随即觉得那只脚炉的模样太滑稽了,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噢,真对不起,”她大声回答道,“可是你的样子太好笑了。哦,你们一起挥手的样子太好笑了!哦,饶了我吧!”她笑得停不下来,随着列车驶进了远处的浓雾。

“要出远门了,心情倒不错。”西奥波尔德太太擦着眼泪说。

金克罗夫特先生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赞同。“真希望查尔斯太太拿到了脚炉,”他说,“这些伦敦的脚夫对乡下人睬都不睬。”

“你已经尽力了,”赫里顿太太说,“我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你能陪伴西奥波尔德太太一路赶来,真是很了不起。”然后,她匆匆地跟他握了握手,由他再陪伴西奥波尔德太太一路返回。

赫里顿太太的家在沙士顿,离伦敦并不很远,回去还能赶上吃茶点。茶点摆在餐厅里,专门给艾玛准备了一只鸡蛋,让孩子保持心情愉快。经过两星期的忙乱,此刻家里显得异常安静,谈话也很沉闷,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猜想两位游人是不是已到福克斯通,旅途是不是很劳顿,如果真的辛苦,可怜的阿博特小姐会怎么样。

“奶奶,那个船什么时候能到意大利呢?”艾玛问。

“叫‘祖母’,亲爱的,别叫‘奶奶’,”赫里顿太太亲了艾玛一下,说道,“应该说‘一条船’或‘一艘船’,不能说‘一个船’。而且,妈妈不是一路都从海上走。你看看欧洲地图就会明白了。哈丽雅特,把她带走。跟哈丽雅特姑姑去吧,她会给你看地图。”

“好嘞!”小姑娘说着,把满不情愿的哈丽雅特拉进了藏书室。餐厅里只剩下赫里顿太太和她儿子,两人立刻说开了体己话儿。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菲利普说。

“可怜的孩子,多么庸俗!”赫里顿太太喃喃自语,“谢天谢地她没有变得更糟。不过她身上也有可怜的查尔斯的影子呢。”

“唉,不幸!——还有西奥波尔德老太太的影子。这景象多么令人震惊!我原以为那老太太不光脑子糊涂,身体也病病歪歪。她这是来做什么呢?”

“准是金克罗夫特先生逼她来的,我敢肯定。金克罗夫特先生想再次见到莉莉娅,只有采取这个办法。”

“我希望他称心如意了。我倒认为嫂子在告别时的表现并不出众。”

赫里顿太太打了个哆嗦。“我倒不在乎,只要她走了——而且是跟阿博特小姐一起走了。一个三十三岁的寡妇竟然要个年轻十岁的姑娘照顾自己,想想就让人脸红。”

“我很同情阿博特小姐。幸亏嫂子的一位爱慕者被拴在了英国。金克罗夫特先生离不开这里的庄稼、气候什么的。而且,照今天的情形看,他的机会并没有增加多少。他和莉莉娅一样,顶喜欢在众人面前出洋相。”

赫里顿太太回答,“一个男人,既没有好的出身,也没有好的社会关系,不英俊,不聪明,也没什么钱,恐怕就连莉莉娅也早晚会甩了他的。”

“不会,我相信莉莉娅谁都能接受。她一直到最后,行李都收拾好了,却还在跟那个委琐的牧师‘调情’。两个牧师都很委琐,但她的那个尤其黏黏糊糊。我在公园碰到他们,他们居然在谈摩西五经。”

“我的天哪!她竟然变得越发糟糕了。幸亏你想出到意大利旅行的主意,把我们大家都给救了!”

听到这句小小的夸赞,菲利普喜形于色。“奇怪的是她表现得很积极——总是向我打听情况。我当然巴不得给她介绍。我承认她是一个平庸之人,极端无知,艺术品位也很低级。不过,只要有一点点品位就行了。我相信,凡是游览意大利的人都会变得纯净和高贵。意大利是世界的游憩胜地,也是世界的学校。莉莉娅想去意大利,委实值得称赞。”

“她哪儿都想去,”她母亲听够了对意大利的溢美之词,说道,“我和卡罗琳·阿博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她不要去里维埃拉。”

“不,母亲,不。她对意大利真的很向往。这次游览对她来说十分关键。”他发现这情形充满奇特的浪漫色彩:想到这位粗俗的女人要去游览那些他热爱和崇敬的地方,他既感到有趣,又觉得有些反感。为什么她就不能被改造呢?就像哥特人那样。

赫里顿太太不相信浪漫,不相信改造,也不相信历史上的先例,不相信任何可能打扰家庭生活的事情。她不等菲利普激动起来,就巧妙地转变了话题。不久,哈丽雅特教完地理课回来了。艾玛早早地上床睡觉,祖母给她掖好被子。然后两位女士干干活、打打牌,菲利普在读一本书。他们都在安静的、有益身心的生活中安顿下来,这种生活将不受打扰地持续整个冬天。

查尔斯因为莉莉娅·西奥波尔德的天生丽质而坠入爱河,到现在已差不多十年,在这期间赫里顿太太几乎没有一刻的安宁。最初六个月她想方设法阻挠这场姻缘,小两口成婚后,她又转向另一桩工作——监督管理她的儿媳妇。必须提携莉莉娅好好地生活,别给她所高攀的这个家庭丢脸。帮助她的人有查尔斯、有赫里顿太太的女儿哈丽雅特,家里的聪明人菲利普年岁稍长后也加入了这一行列。艾玛的出生使事情变得更加难办。幸好,年迈的西奥波尔德太太虽然曾想插手,此时开始败下阵去。要她离开惠特比小镇也够难为她的,而赫里顿太太想尽一切办法对她加以阻挠。围绕每个婴儿出生所开展的奇怪竞争,在这里胜败已定。艾玛属于她的父亲家,不属于她的母亲家。

查尔斯去世了,斗争重新开始。莉莉娅坚持自己的权利,说应该回去照料西奥波尔德太太。赫里顿太太动用了她所有的善良劝阻了她。最后在沙士顿给她购置了一栋房子,她和艾玛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始终受到前夫家人的调教和感化。

她难得拜访约克郡,而在一次拜访中,麻烦又来了。莉莉娅对一个朋友透露说她非常喜欢某位金克罗夫特先生,但又并不想跟他订婚。消息传到赫里顿太太的耳朵里,她立刻去信追问究竟,然后指出莉莉娅必须要么订婚,要么洁身自好,不存在中间状态。这封信写得很好,莉莉娅顿时心慌意乱。不等救援小组给她施加压力,她就乖乖地离开了金克罗夫特先生。她回到沙士顿哭得很伤心,并说她心里十分后悔。赫里顿太太抓住这个机会,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谈到寡妇和母亲的责任。可是不知怎的,后来事情一直不太顺利。莉莉娅在沙士顿这些监护人中间安顿不下来。她不会管家,家里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时候,有着多年管理仆人经验的赫里顿太太就要出面摆平。莉莉娅莫名其妙地就让艾玛中途退学,还允许她戴戒指。她学骑自行车,就是为了把那个地方的人都吵醒,她在一个星期天傍晚在大街上骑车飞驰,在教堂旁的拐弯处重重摔倒。如果她非亲非故,倒算是个乐子。可是,就连标榜自己喜欢离经叛道、违反习俗的菲利普,也出面找她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内容足以使她铭记终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发现她仍然允许金克罗夫特先生以“男朋友”的名义给她写信,并给艾玛寄送礼物。

菲利普想到了意大利,力挽狂澜。卡罗琳,可爱而冷静的卡罗琳·阿博特,就住在两个岔路口之外,正在寻找一个同伴陪她出去旅行。莉莉娅放弃了她的房子,一半家具卖掉,另一半家具和艾玛一起留给赫里顿太太,在一片赞许声中出发,奔向新的生活场景。

冬天,她给他们频频写信——比给她母亲写得更勤。她的信总是洋洋洒洒。她发现佛罗伦萨可爱极了,那不勒斯如梦如幻,可惜气味难闻。在罗马,只需静静地坐着感受。菲利普倒宣称她在进步。开春的时候,莉莉娅开始拜访他推荐的那些小镇,他更感到满意有加。“在这样一个地方,”莉莉娅写道,“确实能感受到事物的核心,不落俗套。每天清晨,透过哥特式窗户向外眺望,真难以相信中世纪已经成为过去。”信是从蒙特里亚诺发出的,结尾是对那个美妙小镇的描述,倒也可圈可点。

“她高兴就好,”赫里顿太太说,“不管是谁,只要跟卡罗琳·阿博特生活三个月,都会有所改善。”

就在这时,艾玛放学回来了,赫里顿太太把她母亲的信念给她听,仔细纠正了其中的语法错误,因为她坚决认为应该维护家长的权威。艾玛礼貌地听着,但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曲棍球上,她现在对曲棍球迷得如痴如醉。那天下午他们要投票选择颜色——黄、白或黄、绿。祖母怎么看呢?

赫里顿太太当然有自己的看法,她沉着地表示了她的意见,虽然哈丽雅特认为对孩子来说颜色可有可无,菲利普说这几种颜色都很难看。赫里顿太太越来越为艾玛感到骄傲,这孩子着实进步很大,不能再用那个可怕的字眼——粗俗孩子——称呼她了。赫里顿太太急于在孩子母亲回来之前塑造艾玛。因此,她对两位旅行者悠闲的节奏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建议如果合适的话,她们可以在外面多住些时候。

莉莉娅的下一封信仍然是从蒙特里亚诺寄来的,菲利普顿时兴奋不已。

“她们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星期!”他大声说,“哎呀!我自己也不会待那么久。她们肯定是真的感兴趣,因为那里的旅店一点儿也不舒服。”

“我真弄不懂那些人,”哈丽雅特说,“她们整天能做些什么呢?我想那里没有教堂吧?”

“有圣狄奥达塔教堂,是意大利最美的教堂之一。”

“我指的当然是英国式教堂,”哈丽雅特口气硬邦邦地说,“莉莉娅向我保证她星期天总会待在大城镇里的。”

“如果她去圣狄奥达塔教堂做礼拜,她发现的美和虔诚会比欧洲所有小灶间的更多。”

小灶间是菲利普对圣詹姆斯教堂的戏称,那是他姐姐经常光顾的一座沉闷的小建筑。哈丽雅特听见有人对它稍有微辞便会恼怒,赫里顿太太不得不出面干预。

“好了,亲爱的,别吵了。听听莉莉娅信里怎么写的。‘我们爱上了这个地方,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菲利普向我介绍了这里。这里不仅奇特有趣,而且能在这里看到其单纯和魅力未受污染的意大利人。壁画美极了。卡罗琳越来越可爱了,每天都忙着画速写。’”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哈丽雅特说,她总喜欢把一句陈词滥调当成警句来说。她对意大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其实她从未去过那个国度,她唯一一次光顾欧洲大陆,是在瑞士新教地区待了六个星期。

“哦,哈丽雅特真是个坏蛋!”姐姐一走出屋子,菲利普就说道。母亲大笑起来,叫儿子不要这么促狭,这时艾玛要准备上学去了,他们便没有进一步往下说。小孩子是和事佬,这不仅表现在宗教小册子里。

“等一等,艾玛,”小姑娘的叔叔说,“我要去车站,陪你一起走吧,让你高兴高兴。”

他们一起出发了。艾玛很开心,但是谈话很沉闷,因为菲利普并不善于跟小孩子交谈。赫里顿太太在早饭桌上多坐了一会儿,把莉莉娅的信又看了一遍。然后她帮厨娘收拾餐桌,吩咐晚餐的菜单,督促女仆彻底打扫客厅,星期二是打扫客厅的日子。天气好极了,她看时间还早,便想去弄点儿园艺。她叫来哈丽雅特,哈丽雅特已经不再为菲利普侮辱圣詹姆斯教堂的事儿生气了,两人便一起走进菜园子里,开始播种几样早春的蔬菜。

“我们把豌豆留到最后,它们是最有趣的,”赫里顿太太说,她就有这种本事,能把干活变成一种乐趣。她和大女儿一向处得很好,虽然两人并没有多少共同之处。哈丽雅特的教育可以说是过于成功了。就像菲利普有一次说的,她“把所有重要美德一股脑儿吞下,却无法消化”。哈丽雅特虔诚、爱国,是全家宝贵的道德财富,但她缺少她母亲十分珍视并希望她能够学会的那种柔顺和圆融。如果由着哈丽雅特的性子,她早就跟莉莉娅公开决裂了,甚至两年前就会跟菲利普闹得撕破脸皮,当时菲利普怀着对意大利的满腔热情回来,取笑了沙士顿和它的生活方式。

“妈妈,这太不像话了!”她当时嚷道,“菲利普什么都拿来取笑——读书俱乐部、辩论会、轮换式桥牌比赛、义卖活动。人们不会喜欢这样的。我们要考虑自己的名声。内部闹分裂的家庭是维持不下去的。”

赫里顿太太的回答令人难忘,“让菲利普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也就会让我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哈丽雅特默认了。

她们先播种了几样比较乏味的蔬菜,当终于开始对付豌豆时,已在不知不觉间感到一种正当而令人惬意的疲乏。哈丽雅特拉了一根细绳,让播种保持一条直线,赫里顿太太用一根尖尖的棍子划开一条垄沟。然后,她看了看表。

“十二点了!第二班邮差来了。快跑去看看有没有信。”

哈丽雅特不想去。“先把豌豆种完吧。不会有信的。”

“不,亲爱的,还是去一趟吧。我来播种,你用土把它们盖起来——别让小鸟看见它们!”

赫里顿太太非常小心地让豌豆均匀地从手里撒落,走到垄沟尽头,她觉得自己从没播种得这么好过。豌豆是很贵的呀。

“西奥波尔德老太太居然来了封信!”哈丽雅特回来了。

“给我念念,我的手脏。带饰章的纸真让人受不了。”

哈丽雅特扯开信封。

“我看不懂,”她说,“前言不搭后语。”

“她的信总是这样。”

“这封信更是莫名其妙,”哈丽雅特说,声音开始发抖。“妈妈,你看看,你念念,我理不清这里的头绪。”

赫里顿太太宽容地接过信纸。“有什么犯难的?”她顿了一会儿说,“这封信里有什么让你摸不着头脑的?”

“它的意思——”哈丽雅特支吾着。麻雀们跳到近前,觑着那些豌豆。

“意思很清楚——莉莉娅订婚了。别嚷嚷,亲爱的;求求你别嚷嚷——千万别说话。不然我会受不了的。她打算嫁给她在旅馆里认识的某个人。把信拿去,自己念念吧。”突然,她在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上失去了控制。“她竟敢不直接告诉我!她竟敢先写信到约克郡!天哪,难道我要通过西奥波尔德太太——通过这样一封傲慢无礼、透着优越感的信才能知道?我就没有一点权利吗?你看着,亲爱的,”——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你看着,为了这个我也绝不会原谅她!”

“哦,那怎么办呢?”哈丽雅特呜咽着说,“怎么办呢?”

“先这么办!”她把信撕成碎片扔在泥地上。“然后,给莉莉娅拍一封电报!不!给卡罗琳·阿博特小姐拍一封电报。她也需要解释解释。”

“哦,怎么办呢?”哈丽雅特又念叨一遍,跟着母亲走进房里。面对这样的放肆行为,她不知如何是好。莉莉娅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怎样可怕的人?“旅馆里的某个人。”信里只说了这么一句。是什么样的人呢?绅士?英国人?信里没说。

“电告在蒙特里亚诺逗留原因。谣言离奇,”赫里顿太太念道,电报是发给意大利蒙特里亚诺的意大利之星旅馆的阿博特的。“如果那里有人值班,”她又说,“我们今天傍晚就能收到回音。菲利普晚上七点回来,八点一刻搭上驶往多佛尔的午夜轮渡——哈丽雅特,你发电报时,顺便到银行取一百镑五镑面值的钞票。”

“去吧,亲爱的,快去,不要说话。我看见艾玛回来了;赶紧走吧……啊,亲爱的艾玛,今天下午你在哪个组——伊迪斯小姐那组,还是梅小姐那组?”

她若无其事地扮演完祖母的角色,就立刻来到藏书室,取出那张大幅地图,她想了解一下蒙特里亚诺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个地名以最小的字号印在那一堆灰乎乎的、名为“亚平宁山脉分支”的群山中间。这里离锡耶纳不算很远,她在学校里学到过。再过去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细细的黑线,像锯齿一样凹凸不平,她知道那是铁路线。地图留出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她却无法想象。她在《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 里寻找那个地方,但拜伦并未去过那里。马克·吐温在《傻子出国记》 里也没有拜访此地。从文学作品里再也找不到什么资料了,只好等菲利普回家再说。想到菲利普,她决定在他的房间里找找试试,结果找到了贝德克写的《意大利中部》,她平生第一次打开这本书,读到了下面的内容——

蒙特里亚诺(人口四千八百)。旅馆:意大利之星,中等档次;寰球,较脏。加里波第咖啡厅。邮局和电报大楼在维多利亚·伊马内利大街,紧邻剧院。在塞海纳店照相(佛罗伦萨更便宜)。坐公共马车(一个里拉)赶乘几趟主要列车。

主要游览地(两至三个小时):圣狄奥达塔,公共大楼,圣阿古斯提诺,圣卡特琳娜,圣安布罗奇奥,卡博齐大厦。导游(两个里拉)可有可无。绕城墙漫步万万不可省略。从城堡观景(低额小费)日落时最美。

历史:蒙特里亚诺,古老的蒙斯利亚努,但丁 曾记录其吉伯林派 社团(《炼狱》,第二十章),二六一年才彻底脱离波吉庞斯的控制。从那以后就有了“Poggibonizzi,fatti in là,che Monteriano si fa città! ”这两句韵文,最近还被刻在锡耶纳的大门上。它的独立一直延续到一五三○年,后被罗马教皇的军队洗劫,成为托斯卡纳大公国的一部分。如今它已无足轻重,是地区监狱的所在地。当地居民仍以和蔼亲切著称。

游客可从锡耶纳大门直接前往圣狄奥达塔非主教教堂,观赏(右侧第五间祈祷室)迷人的壁画……

赫里顿太太没有再往下读。她并不打算探究旅行指南里隐藏的魅力。有些情况在她看来可有可无,它们全都乏味无趣。而菲利普每次读到“从城堡观景(低额小费)日落时最美”时都会怦然心动。赫里顿太太把书放回原处,走下楼来,在柏油小路上东张西望寻找女儿。终于看见了,在两个岔路口以外,拼命想甩掉卡罗琳小姐的父亲阿博特先生的纠缠,却怎么也甩不掉。哈丽雅特总是运气不好。最后她总算回来了,又热又烦躁,拿着哗哗响的新钞票,艾玛跑过去迎接她,却重重地踩到她的鸡眼上。

“你的脚越来越大了。”哈丽雅特忍痛说道,使劲推了侄女一把。艾玛哭了起来,赫里顿太太很不满意哈丽雅特暴露出自己的烦躁。午饭难吃极了。吃甜点心的时候传来消息,厨娘因为身手过于敏捷,弄掉了厨房炉灶上一个至关重要的旋钮。“真糟糕,”赫里顿太太说。艾玛说是“蒸枣糕”,被告知不得无礼。吃过午饭,哈丽雅特很想拿出贝德克旅行指南,用委屈的声音读一读蒙特里亚诺,读一读古老的蒙斯利亚努,却被母亲拦住了。

“读那些东西毫无意义,亲爱的。她并不打算嫁给那里的什么人。显然那是个游客,下榻在那家旅馆的。那个地方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竟然去那种地方!在旅馆里能碰上什么好人?”

“我跟你说过好几遍了,好人坏人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莉莉娅侮辱了我们全家,她要为此付出代价。还有,你口口声声贬低旅馆,我想你大概忘记了,我跟你父亲就是在青年旅馆认识的。亲爱的,眼下你帮不上什么忙,我认为你最好还是闭上嘴巴。我要到厨房去说说炉灶的事。”

她说得过了头,厨娘说如果没法儿令她满意,干脆辞职算了。身边的小事比远方的大事更重要,莉莉娅在意大利中部山区有失检点的事立刻被隐藏起来。赫里顿太太奔向一家职业介绍所,没有结果;奔向另一家职业介绍所,没有结果。回到家,女仆对她说,家里搞得这么鸡犬不宁,干脆她也一并走了吧。吃过茶点,写了六封信,厨娘和女仆哭哭啼啼地过来打断她,求她原谅,求她让她们继续回来工作。在胜利的喜悦中,门铃响了,来了电报:“莉莉娅跟意大利贵人订婚。详情见信。阿博特。”

“不用回了,”赫里顿太太说,“把阁楼上菲利普先生的轻便旅行包拿下来。”

她不允许自己被未知的东西吓住。其实她现在知道点儿眉目了。那男人不是什么意大利贵族,否则电报上早就说了。电报肯定是莉莉娅写的。只有她才会说出“意大利贵人”这样愚蠢而低俗的话。赫里顿太太回想上午那封信里的内容:“我们爱上了这个地方——卡罗琳比什么时候都可爱,忙着画速写——意大利人性情单纯,充满魅力。”而旅行指南里的那句评论,“当地居民仍以和蔼亲切著称”,现在看来也透着不祥。赫里顿太太即使没有什么想象力,也有直觉,而直觉是一种更加管用的素质,她在心目中构想的莉莉娅未婚夫的形象并没有错到哪里去。

就这样,菲利普接到消息,必须在半小时后出发去蒙特里亚诺。他真是有苦难言。三年来,他一直给意大利人唱赞歌,却从没有想过跟意大利人攀亲结缘。他在母亲面前把事情轻描淡写,内心深处却赞同母亲的那一番话,“那个男人是公爵也好,是演奏手风琴的也好,关键不在这里。如果莉莉娅嫁给他,就是侮辱了查尔斯的亡灵,侮辱了艾玛,侮辱了我们全家。因此我不允许,如果她一意孤行,我们就跟她彻底断绝关系。”

“我会想办法的。”菲利普低声说。这是他第一次有事情可做。他亲吻了母亲和姐姐,亲吻了迷惑不解的艾玛。在很冷的三月夜晚,他回身望去,客厅温暖而迷人,他满不情愿地出发前往意大利,去处理一件庸俗乏味的事情。

赫里顿太太上床前,给西奥波尔德太太写了封信,直截了当地讲了莉莉娅的行为,并暗示说,在这个问题上,每个人都必须态度坚定、立场鲜明。她像是后来才想起来似的加了一句,说那天上午收到了西奥波尔德太太的信。

她正要上楼,突然想起那些豌豆还没有用土盖上。这比什么都更令她生气,她恼怒地啪啪拍打着楼梯栏杆。天已经黑了,她从工具房里拿了一盏灯,来到菜园子里,准备耙土盖上豌豆。麻雀已经把豆子吃得一颗不剩。但那封信的碎片还在那里,破坏了菜园的整洁。 DZJge5osgeqslRVETihMBm4vVU/uDZx1UKLzGY9mSVwroNG5kQs/vR7Tru0EDY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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