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侍女把旺哈姆先生带进了书房。他刚才就待在这个客厅里,但是待得烦了,才溜达进了花园里。现在,他精神好多了,正像一个男人一伸手就把另一个男人打趴下,就应该好心情那样。他走过大厅时,和那个柚木猴子用拳头比划了几下,然后把帽子挂在了赫耳墨斯的半身雕像上。他开心地大笑了一声和埃里奥特太太打招呼。“哦,我带来了特大新闻!”他大声说。
她点了一下头,但是没有握手,这让他非常吃惊。不过,他从来对“细节”不大纠缠。他很少观察人,也从来没有想到别人在观察他。他没有揣度一下,他叼着烟袋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意味着什么。“哦,尽管吸吧;我喜欢烟袋冒出来的味道。”她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
“你坐下好吗?就坐在那里,请吧。”她让他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对面摆着一个墨水瓶和一摞吸墨纸。“你可以把你的‘特大新闻’告诉我吗?我哥哥和我丈夫正在安排那些孩子们吃午餐。”
“啊!”斯蒂芬说,他在伦敦没敢停留,也没有吃早餐。
“我告诉他们不用等我。”
于是,他马上切入正题。他相信这个俊俏的女人。他的力量和青春呼唤她的相应回应,一点没有预料会得到故作正经的回答。“奇怪得很。我竟然是里基的弟弟。我刚刚知道了这个。我赶来告诉你们大家。”
“是吗?”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那份文件。“我不得不说,半个弟弟。”
“是吗?”
“我是私生的。从法律上讲,是这样的。我被赶出了卡德夫。我不名分文了。我——”
“没必要纠缠细节。”她的脸,一直是均匀的棕色,这时脸颊中间开始慢慢地变红了。红色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他都看见她满脸通红,随后她把脸转向一边。他以为他把她吓了一跳,她也确实受了一惊。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肉体可以出卖主子,不仅能够表达出种种我们感觉到的情感,而且还能够流露出我们应该可能感觉到的东西。实际上,她相当平静,她很不喜欢他,目前为止还没有流露这种感情。
“你明白——”他开始说。他决心把这个充满细节的故事讲出来,因为故事结束得越快,他越可以更早地吃到东西。他缺乏雅致,而且他的同情也很有限。不过缺乏归缺乏,有限归有限,有多少都算得上响当当的真实:在他和他的欲望之间,他没有摆出正派得体的幻影。
“我确实明白。我两年前就明白了。”她在这张桌子的首端坐下来,那里放着另一个墨水瓶。她拿起一支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我明白每件事情,旺哈姆先生——你是谁、你在卡德夫的表现如何、你昨天如何对待菲林太太的;现在呢”——她的声音变得非常严肃——“我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不名分文了。在你开口讲话前,我们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他的嘴张大了,他笑得很欢快,这可以算是给她发出了一个警告。然而她却在想如何接着她开始取得的成功往下发展。“我原以为我带来了特大新闻呢!”他叫喊道。“我是昨天晚上才从菲林太太那里好不容易弄到的。里基也知道吗?”
“我们两年前就知道了。”
“不过嗨,随便说说,如果你们两年前就知道了,你们怎么不——”笑意从他的眼中消失了。“你们不觉得羞耻吗?”他问着,从椅子上欠起身子。“你们和那个赶往安多佛的人不是一丘之貉吗?”
“请,请坐下,”阿格尼丝说,口气很平稳,她和仆人讲话就使用这样子的口吻;“我们不讨论不相干的事情。我是一个喜欢直截了当的人,旺哈姆先生。我总是有话直说,切中主题。”她把支票簿打开了。“恐怕我会让你受到震动的。要多少钱?”
他没有集中注意力。
“这里有份文件我们建议你签上你的名字。”她朝他跟前推过去一份冒充合法的文件,实际上是赫伯特起草的一份东西。
鉴于这笔钱……我同意保持永久的沉默——杜绝诽谤……永远不再介入,干扰上述这位弗雷德里克·埃里奥特——
他的脑子反应不快。他把这份文件读了两遍,还是问道:“可是这个支票给谁呢?”
“这是我丈夫的支票。我们一听说你要到这里来,他就给你签了一张支票。我们猜测你来这里是为了让我们把你的嘴堵上。这里是他的签名。不过他留下来空白让我来填写。要多少钱吧?我来把数字写上,行吗?如果正确理会菲林太太的用意的话,你将会开一个银行账户吧。说你不名分文,这话是不大准确的:你刚刚打完板球回来,我就从她那里听说情况了。我想她一年供你两百英镑吧。不过这次追加的钱呢——我把支票的日期写成星期六还是明天?”
最后,他找到了要说的话。他在桌子上把烟灰磕出来,慢慢地说:“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错误。”
“非常可能,”阿格尼丝回答说。她很高兴她已经主动出击了,而没有等他开始他的讹诈,如同里基的那个建议所主张的。埃米莉姑妈今年春天就说过:“和斯蒂芬打交道,唯一的希望是赶在他讹诈之前。”他坐在那里,迷迷瞪瞪的,一个劲儿用大拇指抹烟灰。他要求再把那份文件读一遍。“盖章成交!”他说。
他们事前估计,他的要求会超过两镑。
“我明白了。好啊好啊。一个傻瓜还真得想几分钟才明白。别当回事儿。我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
“你拒绝吗?”她大声说,因为他已经站到了屋门口了。“那么就要承担最坏的结果了!我们等着你!”
“行了行了,埃里奥特太太,”他不客气地说。“我不想跟你一般见识,也不想跟你的丈夫一般见识。我们不再谈这件事儿了。这就很好。我没有伤害的意思。”
“可是你的签字呢!你必须签下你的名字——你——”
他把她推开,一边取帽子一边说:“咳,这就很好啊。是我犯了错误。我道歉。”他像一个没有卖掉自己的羊的农夫那样讲话。他的举止始终不温不火的,直到最后她还以为他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这可是我们送你的钱呀。”她提醒他说,随后她嗖一下跑进书房,有那么一会儿满以为他把那张空白支票拿走了。她返回大厅时,他已经走了。他快步如飞地顺路走下。到了拐角处,他清了清喉咙,往水沟里吐了一口唾沫,转眼就不见了。
“一个奇怪的结局,”她想。她感到迷惑,等她向里基复述时,决心把这次会面完全说成另一个样子。她没有得逞,因为那份文件还没有签上名字。不过,她已经把斯蒂芬镇住了,他也许对一年得到两百镑钱就很满足了,再也不会来打扰他们了。精明的处理啊,因为人们都知道他是贪得无厌的:她曾听说一些传闻,说他把钱借给穷人,要求还钱紧追不舍,分文不能少。他上学时有过偷窃行为。取得了不大不小的胜利,她急匆匆赶往侧厢花园:她刚刚想起来安塞尔还待在那里呢。是她,而不是里基,接到了安塞尔的名片。
“哦,安塞尔先生!”她大声招呼道,把安塞尔从白日梦里叫醒了。“里基和赫伯特都没有出来见你吗?瞧瞧,快进去吃午餐吧,让大家看看你并没有受到怠慢。你会发现我们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孩子们的餐厅里。”
令她恼火的是,安塞尔竟然接受了邀请。
“也就是说,杰克逊夫妇没有等你回去吧?”
杰克逊夫妇等不等没有关系。如果他可以把衣服刷一刷,把嘴唇洗一洗,他何乐不为呢?
“哦,你这是怎么啦?哦,我那些可爱的半边莲!”
安塞尔回答说:“一次和现实的短暂接触。”她来不及琢磨安塞尔话中意思,赶紧去餐厅宣布他的到来。
餐厅和那间预备室大同小异。同样是镶木地板,同样是闪亮的北美油松护墙板。在四壁墙上,也悬挂了一些威严的肖像,他们晚间用来唱赞美诗的簧风琴上方,展放着英国国旗。星期天的午餐,一周中最丰盛的宴席,正在进行中。她的哥哥坐在那张高餐桌的首席,她的丈夫坐在第二张餐桌的首席。她向哥哥和丈夫各点了一下头,让他们放心,然后走向自己位于那些低年级孩子们中间的席位。牛排正在往餐桌上端;她制止了。“安塞尔先生来了,”她喊道。“赫伯特,你身边地方宽裕,坐你旁边吧;坐直身体,孩子们。”孩子们立即挺直身体,一阵令人肃然起敬的安静在餐厅里弥漫开来。
“他来了!”里基接过妻子的话中的提示,高兴地说。“哦,这真是太好了!”安塞尔进来了。“我很高兴看见你在管理学校。昨天夜里我舍不得离开这些倒霉的孩子!”孩子们恰如其分地窃笑了几声。气氛看起来很正常。尽管赫伯特急于了解一下那个土恶霸怎么样了,但是还是礼仪周到地迎接他们的客人:“快进来,安塞尔先生;坐这里来。千万别和我们见外啊!”
“我心里有数,”斯图尔特说。“我应该把你们都找到。埃里奥特太太告诉我,我应该找得到你们大家。听了这样放心的话,我就进来了。”
很快,什么事情显然看起来不对劲儿了。
安塞尔仔细把房间打量了一遍。然后,他清了清喉咙,摸了几下头发,开口说——
“我没有看见那个和我在一起说话的人哪,我们很亲密地在你们的花园里交谈了一个小时呢。”
再糟糕不过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坐在围桌而坐的好奇的孩子的桌子首席,距离安塞尔很远,彼此之间也很远。两位老师都看着阿格尼丝等待说法,因为她点头让他们放心,并不能说明一切。她毫无希望地向后看了看。
“我看不见这个人呀,”他重复说,稳坐在簧风琴旁边那些惊讶的女佣中间。“他没有被人叫走去吃午餐吗?”
赫伯特重新说了些热情欢迎的话,打破了沉默的局面。里基知道对抗无法进行了,他的朋友站在了敌人的一边。那种事情就他能做得出来。你必须不动声色地面对这场灾难,把威严使出来。也许,安塞尔会扭转脚跟就走,留下身后种种模糊的猜测,如果埃里奥特太太不出面说话把他稳住的话。“人,”她大声说——“什么人?哦,我知道了——可怕的讨厌鬼吧!他还纠缠过你吗?”——这下,他们犯下了第一个大错,迫使安塞尔和里基说话:“你没有见过你的兄弟吗?”
“我没有兄弟。”
“没有人告诉你他在这里吗?”
里基的回答很难听清楚。
“没有人告诉你有个兄弟吗?”
“我们等会儿接着这个话题谈吧。”
“接着谈?我亲爱的伙计,除非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们怎么接着谈呢?你一定认为我疯了;可是我严肃地告诉你,你有一个你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兄弟,十分钟前他就在这座大厦里等你。”他咄咄逼人地停顿了一下。“你的妻子赶巧首先见了见他。由于既不严肃又不忠诚,她把你支开了,对他说了谎话,对你什么都没有说。”
餐厅里响起一阵惊恐的嗡嗡声。一个级长站了起来,安塞尔把背靠在墙上,随时准备一场战斗。整整两年了,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如果战斗打起来,他会像一个农家孩子一样痛打埃里奥特太太一顿。里基说:“这里发生了一点误会。我喜欢我的妻子,该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两年了”——堂而皇之地驳斥,然而他们犯下了第二个大错。
“正是这样,”阿格尼丝说。“现在我想安塞尔先生最好走开吧。”
“走开?”安塞尔一发而不可收拾。“我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呢。请原谅,埃里奥特太太,我和你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这个男人”——他一溜脸转过身去——“这个给你们教课的男人有一个兄弟。他两年前就知道这个兄弟,感到羞耻。他——哦——哦——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啊!里基,是你,而不是希尔特太太,向你的姑妈说了你兄弟的坏话。是你,把他赶出了卡德夫。是你,今天逼他走上了毁灭之路。埃里奥特太太,我请你原谅了。”
这时,赫伯特站了起来。“快从我眼前走开吧,先生!不过,先听我声明:里基和他的姑妈做到了仁至义尽。别,别,阿格尼丝,别把我的话打断。杰拉尔德的下场一定不能重演。如果旺哈姆这个人现在还不知足,那他一定是个贪得无厌的东西。他永远别想敲诈我们。先生,我给你两分钟;然后,你就会被强行赶走了。”
“两分钟!”安塞尔喝道。“两分钟内我能讲好多话呢。”他把脚放在了椅子上,把双臂伸向这间颤抖的餐厅。他好像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希伯来先知,对讽刺和真理激情四溢。“啊,请保持两分钟的安静,”他呼唤道。“我来告诉一些你们喜欢听一听的东西。你们有点担心斯蒂芬也许会回来。别担心。我带来好消息。你们永远看不见他了,也永远看不见像他那样的人了。我必须讲得浅显易懂,因为你们三个全都是傻瓜。我不想让你们事后说:‘可怜的安塞尔先生自作聪明。’一般说来,我不在乎,但是今天我却很在乎。请仔细听着。斯蒂芬是一个坏蛋;他酗酒;他把我打倒在地上;然而,他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愿意拿他不爱的人的钱。也许他会死掉,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只有穷人送他的几便士钱,还有一些烟叶,让我无上光荣,那是他接受的我的东西。请仔细听着。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呢?因为他原以为你会爱他,随时会爱他。然而,我告诉你,别害怕。他宁愿死掉,也不会说你是他的兄长。也许他会死,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只有几便士穷人送给他的钱和一些烟叶,让我无上光荣,烟叶是他接受的我的东西。请再仔细听这——”
“喂,斯图尔特,别这样说话,”里基怨恨地说。“当你是个旁观者时,这样讲话是很容易的。如果一件事情摊到你头上,你说话就嘴下留情多了。当你没有遭受痛苦而且不知道事实时,表现得不落俗套是很容易的。你喜欢出轨的事情,喜欢奇怪的事情,喜欢不常发生的事情,因此你见到这事儿兴奋不已。这没有用处,我亲爱的伙计;你伤害了我,但是你永远搅乱不了我的心。一等你停止这场滑稽可笑的戏,我们就完成了我们的晚餐。传播这件丑闻吧;加油添醋地传播吧。我活了这一把年纪了,不会在乎这样的胡说八道了。一方面,我父亲丢人败兴,我没办法;另一方面,他一个儿子成了恶棍,我将背一辈子黑锅。”
就这样,这个秘密公布于世了。阿格尼丝听了他的讲话也许会变色;赫伯特听了他的讲话也许会计算一下对邓伍德大厦账目的影响;但是,他对这些东西根本不关心。谢天谢地!他终于缩回去了。
“请再仔细听着,”安塞尔继续说。“请让我纠正两个小错误:首先,斯蒂芬是一个我所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其次,他不是你父亲的儿子。他是你母亲的儿子。”
是里基,而不是安塞尔,被人抬出了那餐厅,而且是赫伯特念起了那段祈祷词儿——
愿受福的人得到颂扬。
暴风雨过后,万籁俱寂,那些孩子们悄悄地从餐桌边溜走了,把这桩特大新闻传播到了学校的其他地方,有人在给家里的信里专门写了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