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安塞尔实际上一直坐在邓伍德大厦的花园里。那是星期天早上。空气里弥漫了烤牛排的香味。充满男人气概的圣歌,唱得很快,从学校小教堂传出来,在大路上空飘荡。他皱起眉头,因为他正在读一本书,安东尼·尤斯塔斯·菲林的《随笔》。
他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这本书——至少他是这样和自己讲的。这本书刚刚出版,杰克逊夫妇相信埃里奥特先生会有一本。为了一本书,一个人可以到处寻找。因为里基昨天没有来用晚餐,与他相见,那么走进邓伍德大厦专门去造访里基,就不合乎逻辑了。他这次来索斯顿,是为了亲眼看看朋友的坟墓。用一双平静的眼睛,他打算好好看一看那些草皮,用不再哆嗦的手指清理一下那篇墓志铭。爱,留在人间。然而,在高尚的事情上,他是讲究实际的。他知道把爱揭示出来没有什么用处。
“早上好!”他身后的声音说。
他找不到理由回答这种多余的问候,便接着读书。
“早上好!”那个声音又说。
至于《随笔》,其中的思想是老派的,他看出了许多漏洞;他什么都不是,只是容忍了人类的兄弟情谊。然而,菲林先生牢牢握住几杆老枪 ,尽管都是过时的玩意儿,却用它们打出了漂亮的靶数。介于粗狂和庸俗之间(粗狂,显露了一些东西;庸俗,隐藏了一些东西),他的特征是非常明显的,而他坦率地承认更喜欢粗狂。对他来说,庸俗一直是主要的祸根,那种做张做致的缄默阻止人与人敞开心扉,这种力量有碍于质量提高。庸俗引发出了所有他憎恨的东西——阶级习俗、太太小姐、斗牛争辩 、游戏规则、保守党——所有这些东西都强调人性的不同之处而非相同之处。而粗狂——但是在这个论点上,赫伯特·彭布罗克用蓝色铅笔草草写下几个字:“冒傻气。无需再读下去。”
“早上好!”那个声音重复道。
安塞尔继续读下去,因为这些论说它才算得上一本好书,作者不管多么不成功,都在实践他所主张的东西。菲林太太,在她的前言里,用含蓄的讥讽笔触,交待了菲林先生作为一个地主所面临的种种困难;但是她却没有写出他的英名所包含的爱。她的嘲讽也无损于他的主张,因为他大声疾呼:“通过不实际的途径而获得实际的途径。别无捷径可图。”安塞尔则倾向认为:不实际的途径本身就是一种回报,不过他尊敬那些试图在不实际的途径上茕茕旅行的人。我们所有的人必须攀越一座座高山。当然,别无捷径可图。
“美好的早晨!”那个声音说。
分明不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因此安塞尔觉得一定得开口说话了。他回答说:“不美好。为什么说美好?”一块泥土立马打在了他的背上。一个脸膛通红的四方形男人在铺石路上遛步,两只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他非常生气。然后,他看见那块泥土养育着一朵蓝色的半边莲,一个相应尺寸的挖口出现在那个馅饼形状的花坛上。他的气这下消了不少。昨天晚上,在杰克逊夫妇家,阿格尼丝曾表露了一种尖酸的可怜之情,他因此恨不得把她的脖子拧断。莫德没有夸大其词。彭布罗克先生过去就靠他那忧伤的声音和一双大圆眼睛,充当施惠人。在和这兄妹相见之前,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他的生涯是一个失败。显而易见,他的生涯失败了。如果他的生涯是一个成功,如果他们或者他们的生涯有什么东西惧怕他,那么他们也就永远不会对他表示怜悯了。
在许多方面,安塞尔都是一个自负的人;但是他从来不会把傲气用在该用的时候。他从一开始就预言了里基的大灾大难,但是却从这种预言里得不到任何安慰。在许多方面,他都很迂腐;但是他的迂腐就位于生命的生活领域旁边——远比无数次亲近茶杯的经历还要近得多。他有许许多多需要了解的事实,而在他去世前,他了解到了不多也不少的数量。但是,他从来不会忘记,心灵的想象力的神圣就完全可以把这些事实分门别类——完全可以决定哪个事实是例外,哪个事实是样品。“看看多么不切实际吧!”这就是他对邓伍德大厦的评价。“看看多么不像干正经事的样子吧!他们在一起生活却没有爱。他们干工作却没有信念。他们寻找金钱却不询问。他们死了,死了就死了,对他们自己还是对别人都只是人死了。”迂腐的头脑第一次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的评论。
然而,他正在向违反逻辑的方向转变。那团泥块干扰了他。清理了一下他背上的泥土,他又开始看书了。《裂缝》这篇随笔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孤独、星星当空、在英格兰的田野上走动,和隐士进行一次对话。他,这个可怜的小个子男人,生活在这最难得的风景里——身置石头、树林、祖母绿草坪、天蓝色湖泊之间。为了把人们隔在外面,他修建了一块高墙的领域,把他的座右铭雕刻了上去——这些凡俗人,离远些 。然而,他无法得到乐趣。他唯一的乐趣是模仿那种心不在焉的亵渎之人。他们就赖在他的头脑里,不论白昼和黑夜都挥之不去。他们的缺点和愚蠢来自他那首著名诗歌的题目,《在大自然的心脏》。然后,孤独告诉他,除非他在那面墙上破开裂缝,让他的独处成为命运的消遣,孤独总是孤独,不会改变。他听命了。亵渎之人侵占了他;但是,短暂的停留之后,他们到别的地方徜徉去了,而就在这些短暂的停留期间,大自然的心灵向他敞开了。
这个对话是菲林先生和他的妹夫交谈时受到启发而写出来的。这个对话触动了安塞尔。他打量那个扔泥土块儿的男人,现在正在那片草坪上走动,青春和冒失显而易见。“我可以让他吃些苦头修炼我的灵魂吗?”他想。“我看我试一试为好。”他用友好的语气,问道:“你是在等彭布罗克先生吗?”
“不是,”那个年轻人说。“怎么了?”
安塞尔欣赏了一会儿,把《随笔》向他扔过去。《随笔》打在了他的背上。接下来的瞬间,安塞尔便仰躺在了那个半边莲馅饼状花坛上。
“这下弄疼了!”他喘了粗气说,一种迷惑的文明的口气。“你凭什么伤害我!”因为那个年轻人在用硬书皮的边儿在他的小腿上乱砍。“小鲁汉——哦——啊!”
“那就说声‘和平女神’!”
安塞尔内心不甘服输。为什么他应该说和平女神?他挣脱出手来,抓住了那个小鲁汉下巴颏儿下面,嘴上却再次挨了一拳,被死死地摁在那些半边莲中间。
“说和平女神!”他重复道,把那位哲学家的脑壳儿按进了泥土里;他用不那么让人讨厌的急切口气,补充说:“我劝你还是别逞强。你说了真的就好多了。”
安塞尔吞下去一些血。他使劲挣扎,但是白费力气。他仔细向这个年轻人的眼睛看了看,并且打量了一下他右手的手掌,这会儿张开正往下扇来,于是他赶紧说:“和平女神!”
“握握手吧!”另一位说着,帮他站起来。安塞尔对这个开心的不列颠人厌恶透了,但是他还是握了握手,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难堪。客客气气,嘟嘟哝哝,他们互相把对方衣服上的蓝色小花瓣儿捡掉。安塞尔竭力回忆他们怎么就打起来了,而那个年轻人则纳闷儿他怎么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下巴颏儿。在远处,赞美诗在飘荡——
为仁善而斗争。用仁善而斗争。你们大家都上阵。勇往直前。
他们差不多就在学校小教堂的对面位置。
“你的书,先生?”
“谢谢你,先生——好的。”
“哎呀!”那个年人叫喊起来——“咳,这就是《我们所想要的》嘛!至少这装订是一模一样的。”
“这本书名字是《随笔》。”安塞尔说。
“当时不是的。菲林太太,你知道,她不愿意叫那个名字,因为那个名字里有三个W ,你知道,排在一行上,她说了,很俗气,听起来像托尔斯泰,如果你听说过他的话。”
安塞尔承认说听起来耳熟,然后说:“你认为《我们所想要的》这名字俗气吗?”他对这个名字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他决心躲开这种拳击运动员的礼仪的气氛,因为这比拳头本身更让人痛苦。
“就是同一本书,”另一位说——“同样的书名,同样的封面。”他把书在满是泥土的手里掂了掂,好像在摆弄一块砖。
“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一样不一样,”安塞尔说,一声笑伴随着另一些血,吞咽下了肚子。
泥手印子弄得满书,他把书页打开,念道:“‘——乡村的寂静不是诗人的奢侈,而是我们所有人的实际需要。’是的,就是这本书。”对他的发现开心地微笑起来,把书递给了书的拥有者。
“这是真的吗?”
“你什么意思?”
“乡村的寂静是一种实际需要,这话是真的吗?”
“别问我呀!”
“你过去没有感受过么?”
“什么?”
“乡村的寂静。”
“田地里没有声音,我想你是问这个吧。我不理解。”
安塞尔笑了,但是这个人眼神里的一丝丝火气让他没敢笑出声来。不管怎样,这家伙一抬手就能把另一个人打趴下。再说了,他受到取笑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不。怎么了?”他能做出这样的回答,从本质上讲并不愚蠢。他很容易激怒——在安塞尔看来,这倒是一种常有的优美的标志。坐在打翻的座位上,他说:“我在许多方面都很喜欢这本书。我不认为《我们所想要的》会是一个俗气的名字。不过,我并不想把自己搭上,借机纠正这个世界,因为纠正这个世界是教义的事情。还有,我对乡村的各种寂静一点也不敏感。”
“该死!”他若有所思地说,不停地吸着那杆没有装烟叶的烟袋。
“烟叶吗?”
“请给一点儿。”
“里基脏透了,不可救药。”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里基?”
“哎,你认识他的姑妈嘛。这是一种可能的联系。对里基温和一点啊。如果他认为早上天气不好,你可别把他打翻在地。”
另一位没有说话。
“你和他很熟吗?”
“算是认识吧。”他有意思把话说下去。吸烟的渴望在身上表现得很强烈,安塞尔注意到他如何眼巴巴地盯着烟斗和烟杆冒上来的烟圈,又如何将烟杆衔入口中死死地咬住。他给人一只动物的概念,仅仅只有期待自己狂喜的灵魂。结合上一些优美,这种人在古希腊很普遍。当今之日,这样的人不多见了,安塞尔在利己的朋友身上看见了这种东西,感到很惊奇。里基,哪怕“就算认识”这样的人物,那在他的坟墓里也必会苏醒。
“你也认识他的妻子吗?”
“呃,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认识阿格尼丝。不过非常感谢这袋烟。昨天夜里,我差点困死了。我没有钱了。”
“把这袋烟叶全拿走吧——别客气。”
犹豫少许,他把小烟袋子拿上了。“为仁善而斗争”的歌声还没停止,他们很快就亲近了许多。
“我猜你是里基的朋友吧?”
安塞尔忍不住回答说:“我不是十分了解他。”但是这似乎不是特别较真的时候,于是他又说:“我在剑桥很了解他,但是此后我很少见到他。”
“他的腿是瘸的,这是真的吗?”
“我相信是的。”
他的牙齿咬住了他的烟袋。小教堂的仪式结束了。风琴手在仪式终曲中欢快地演奏,第一拨孩子已经来到了邓伍德大厦。过不了多会儿,老师们也会到达这里,而安塞尔这时来了兴趣,急于把对话进行下去。
“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从威尔特郡来的。你知道威尔特郡吗?”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情绪的阴影,这种情感的流露却转眼即逝,变得神秘了。“那是一个好郡。我住在索尔兹伯里平原最好的一个峡谷里。我是说,我过去在那里生活过。”
“你从卡德夫被打发出来,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吗?”
他立即警觉起来。这样的了解好像简直和恶魔差不多。安塞尔解释说:他的靴子是不是沾满了白垩,他的衣服是不是穿在身上就睡下了,他是不是认识菲林太太,他是不是熟悉威尔特郡,以及他是不是买不起烟叶——这番推论令人信服。“你观察得真够细的,”他嘟哝说。
邓伍德大厦到处都是孩子,安塞尔很遗憾地看见,阿格尼丝的头在金钟柏树篱上晃动,这道树篱把那个前面小花园和他所坐的侧旁草坪分隔开了。过了一会儿,里基和彭布罗克的头也跟过来了。所有的头都正好朝着相反的方向。然而,他们在大厅会看见他的名片的,即便那个男仆已经离开过道,他们也不难看见他的名片。“你是干什么的?”他追问道。“你是谁——你的姓名——我虽然不是十分在乎这些。不过我很有兴趣划分人们的身份,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出你的身份来。”
“我——”他停住了。安塞尔考虑,其中有些回答必定很难堪。“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过去以为我与众不同,但是现在我突然明白,我和别的青年没有多大差别。过去看不起那些干活儿的。过去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个绅士,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属于哪类人。”
“你睡在哪里就属于哪里,你与什么人同桌吃饭,你就属于什么人。”
“由于我经常睡在户外,自己吃自己的,所以这点不能对你有什么帮助。”
一阵沉默,如同诗歌,侵袭了安塞尔。这个男人只是摆出了一个姿势呢,还是他真的不同凡响?他不浪漫,因为浪漫是一个姿态,把手长长地伸出来,渴望那些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古希腊的某些人物,我们不断地向他们求助,但是并没有给他什么启示。你从他身上没有指望得到任何东西——没有纯粹的表达和敏捷锋利的思想。然而,他越来越相信,他回到了某个阶段——回到了诸神的餐桌边,就在万籁俱寂的田野上随地用餐,而且他永远属于那些他过去一起用餐的人群。
同时,他简单,坦率,他能告诉人的东西,便会告诉任何人。他没有郊区居民吞吞吐吐的毛病。安塞尔问他:“菲林太太为什么把你赶出了卡德夫?我也很想听听这个。”
“因为她厌烦我了。还因为,我对农场的雇员不能保持不闻不问了。我问你,这对吗?”他开始变得说话不连贯了。不过安塞尔听明白了:“他们都老了——他们不能扮演他们的角色了——一句话,他们干不动了。”随后他举了一个例子:“拿一只小猫打比方——如果你逗它玩耍,它渐渐地就能玩得很好,能把老鼠逮住。”
“可是菲林太太根本不在乎耗子逮住了没有。”
“耗子?”这个年轻人茫然地说。“我想要说的是,有些人对我待在卡德夫妒忌了。我不会指名道姓,可是我想那个人就是希尔特太太。如果情况属实,我感到很遗憾。不管怎样,她挑唆菲林太太和我作对。最后别的事情都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只好出来了。”
“希尔特太太都讲了些什么呢?我实在也不想指名道姓。”
他看上去很内疚的样子。“我不知道。说三道四总是很容易的。关键一点是她去说了不该说的话。你知道,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的名字是旺哈姆,不过我能吸上这袋烟,真是感激不尽啊。我是说,你应该知道这种争吵总是有另外一方的。这是不对的,可就是有这种人。”
安塞尔告诉他,不必感到不安:他已经猜测到也许有另外的一方。但是,他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旺哈姆先生直接从姑妈那里找到姑妈的侄子这里了。他们现在都坐在那个打翻的座位上。《我们所想要的》那本书,摔得快散架了,在他们两个之间摆着。
“因为上面提到的那些原因,终于发生了一次骚动。我不知道——你能猜出发生那种事情的情形。她想把我打发到殖民地去,还让那个牧师来灌迷魂汤,让我明白一个无边无际的大陆才是像我这样的小伙子施展本事的地方。我说:‘我不能一口气跑到圆环阵地不觉得累,也不能骑马跑出这地界不把马儿累坏,所以一个无边无际的大陆的意义是什么呢?’随后,我看见她很害怕我,因此威逼得更厉害了,最后我没辙了。她把我治住了——这是她的拿手好戏——这下我除了一身法兰绒衣服什么都没有了,等我打败了卡德教堂队,闯进了那个宅第。她站在门道那些石头壁柱中间,说:‘不行!再也不准进去了!’在她身后,站着威尔布拉厄姆,我试图赶走的就是他,还有园丁和可怜的老莱顿,他也很怕受到伤害。她说:‘在伦敦的银行为你存了一百镑钱,到了年底还有更多。快走吧!’我说:‘攒起你——的钱吧,告诉我我是谁的儿子就行了。’其实我不关心这个。我只是在这孤注一掷的时刻说出来刺痛她。这招很管用,她一下子抓住了门把(因为腿瘸),说:‘我不能——我下过保证——我真的不想说,’威尔布拉厄姆把眼瞪得圆溜溜的。接着——她非常反常——她一下子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去取那个小包,我们通过窗口看见她一边取小包一边还在笑。她把小包从台阶上扔给我,说:‘这出不朽的喜剧,有你的一页,斯蒂芬,’诸如此类的话吧。我打开那页纸,走下那条马车道,她却扶着前门的门把,一直在笑。当然,纸上讲的根本不是什么喜剧。不过,下到村子里,两个板球队在打板球,分数已经很接近了,那个发疯的管子工嚷叫道:‘人的权利!’他们知道我被赶出家门了。我们一起搞了一场骚动,一直闹下去。他们不敢打碎威尔布拉厄姆家窗户,但是卡德夫宅第的玻璃没有剩下几块。一不做,二不休,但是最后我不得不赶快走人。他们这里捐一个先令,那里捐一个先令,这些是弗里·汤普森的礼拜天。我给莱顿写了一个便条,不让他发送我自己的东西:我不喜欢它们。它们根本不是我的东西。”他没有提到他那了不起的象征性举动,怎么上演的,那是令人害怕的场面,他是酒后滋事,友好的警察几天以前检查过了。他把一身法兰绒衣服统统扔进了那个磨房小水塘里,然后只身从幽暗的冷水游过去,穿上了放在对岸的新衣服。有人把他的烟袋和小包扔到他身后。那个小包没有扔到岸边,掉进了水里。由于这个原因,他把小包递给安塞尔时,小包还是湿的,纸上的墨水二十三年来一直是干的,这下又流淌了。
“我不知道你对待那一百镑钱是不是正确,”安塞尔严肃地说。“摆摆傲气固然很带劲儿,可是没有烟叶吸在黑夜里苦熬却很不爽啊。”
“可是我们没有摆傲气。看看我怎么拿你的小包烟叶吧。那一百镑钱呢——呃,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是另一回事吗?这样说吧,我身上带了一百镑钱是非常不方便的。要不你再看看,我怎么会收下一个男孩儿的一先令,他一个星期才挣九个先令啊。事情明摆着,我骄傲不起来。”
安塞尔看出来争论没有用处。他听出来,尽管话说得拖泥带水的,这个人心里什么都明白,正如同他的身体包藏在这身邋遢的衣服里一样。他因此更加弄不懂的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认识埃里奥特夫妇。他打量他的脸:坦率,傲气,美丽,如果真即美的话。这样一张脸,对怜悯和圆通知之甚少。他也许显得粗狂,但是粗狂中没有一点庸俗或者恣意的残忍。“我可以看看这些文件吗?”安塞尔说。
“当然可以。呃,快看吧;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里基的半个兄弟,找到这里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他还不知道呢。这里写着呢,你一看就明白了。不过,我说了,我在黑地里乱闯,在索尔兹伯里那边的来复枪射击场里睡觉——那些留给流浪汉住的卡纸板小屋子,你知道,不应该上锁,也从来不上锁。我把整个地方搅翻了,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
“还给你的小包,”安塞尔说。“谢谢你。多么有意思啊!”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邓伍德大厦转过身去。他望着那些拱形窗户,那些低俗的如画的山墙,还有那些在脏兮兮的天空下张牙舞爪的陶制雕龙。他听见碟子的丁零的磕碰声,以及彭布罗克先生一次又一次点名的喊声。他打量了一下半边莲的花坛。多有意思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一个人一定是某个人的儿子,”斯蒂芬说。他反复念叨的就只有这句话。在他看来,写在那张潮湿的纸上的那些名字,都是古人。他既不为他们感到骄傲,也不为他们感到害羞。一个人一定有父母亲,否则他就不能进入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一个人如果有一个兄弟,那他理当看望他,因为他们也许有共同的利益。他继续讲述他的经历——如何在夜间听见钟鸣,如何在天亮时不进城去,而为了省钱直接向东赶路——安塞尔还在张望那座大厦,发觉所有他的想象力和知识,都把他引得更远,而眼前的情况却是:多么有意思啊!
“——你对神圣的恐怖有什么看法?”
“对什么?”
“我要跟你讲的这个人,让我去安多佛的路上搭了一程车,他说我是上帝的土地上的一片污渍。”
一点钟敲响了。很奇怪,他们两个都没有听到那座大厦传来的召唤。
“他说我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说:‘我可不是把羞耻带给一个诚实的先生或者太太的工具。’我告诉他别做傻瓜。我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里基和阿格尼丝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教育能让人看事公正,不会喊叫什么污渍。像我这样的人,只是在零敲碎打的时间里读了点书——我扯远了,里基在剑桥接受的教育。”
“埃里奥特太太呢?”
“哦她不会计较的,我就是这样告诉那个人的;但是他还是不停地说:‘我可不是把羞耻带给一个诚实的先生或者太太的工具,’一直啰唣到我下了他那辆破车。”他的眼神还在目送那个赶车人,一个不信奉国教的人,在上帝的土地上驱车而去。“我跑步赶上了火车。我到达滑铁卢时——”
话说到这里,客厅侍女向他们跑了过来。旺哈姆先生请进吧?埃里奥特太太现在很高兴见他。
“埃里奥特太太吗?”安塞尔叫起来。“不是埃里奥特先生吗?”
“都是一回事儿,”斯蒂芬说,向大厦走去。“你看,我只传进去了我的名字。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也许,埃里奥特先生同时要见我吧?”
客厅侍女看上去一脸茫然。埃里奥特先生没有这样说。他和埃里奥特太太、彭布罗克先生都在书房里待着。现在,两位先生都到楼上去了。
“好吧,我等着。”里基对待他这下真的像他过去对待里基一样了,如同一个进了坟墓的人,表示任何爱的举动都是徒劳的。到楼上去了——梳理好头发吃午餐吧!这个局面的嘲讽意味强烈地触动了他。这让他想起来古希腊的戏剧,演员们都知道得很少,观众却知道得很多。
“不过,顺便说声,”他从身后喊住斯蒂芬,“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别——”
“什么?”
“别——”随后他沉默了。他忍不住想把方方面面讲清楚,告诉这个伙计事情是怎么回事儿——告诉他只有失彼才能顾此;他必须温和地把消息告诉里基;他必须至少和阿格尼丝进行一次大战斗。然而教导人却和他自己的精神大相径庭:他认为人的灵魂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得到一点点庇护便会接受永久的伤害。斯蒂芬只能以他自己的身份走进那座大厦,因为这样一来他就留在原地了。
“我应该把烟袋放在外面吧?是那样吗?”
“不用。进去吧,你的烟袋和你都进去。”
他犹豫起来,不知放下烟袋还是带进去。然后,他吸着烟跟着客厅侍女进了大厦。他刚进去,午餐的铃响了,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响起来,随后响声远去,嗡嗡的,最后安静下来。从孩子们餐厅的窗户,传来了里基毫无色彩的声音——
愿受福的人赐福。
安塞尔打起精神,准备见证这场戏剧的第二幕;忘记了这整个世界,而不是世界的一隅,是一个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