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是,”阿格尼丝说,一边打开一封早上收到的来信。“卡德夫的事情发展得非常令人不满意了。”
他们三个人在吃晚餐。时值六月,里基来到索斯顿第二个年头了。
“真的吗?”赫伯特问道,表示出一种友好的兴趣。“哪方面不满意了?”
“你还记得我们谈论过斯蒂芬吗?斯蒂芬·旺哈姆,碰巧——”
“是的。去年他给那个可怜的失败者瓦尔登写过信。我记得。”
“信的内容就是说他的。”
“我不喜欢他信中的那种调子。”
阿格尼丝已经采取了第一次行动了。她等待她的丈夫对此做出回应。然而,尽管他满怀一种痛苦的好奇之心,却没有作答。她再一次行动起来。
“我不认为,赫伯特,埃米莉姑妈是那种可以把年轻人带大的女人,虽然我很喜欢她。不管怎样,这次的结果是灾难性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
“错综复杂呢。”她放低声音说。“酗酒。”
“天哪!真的嘛!菲林太太过去喜欢他吗?”
“她一直喜欢的。斯蒂芬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让他住在卡德夫。很自然,这种局面维持不下去了。”
里基始终没有说话。
“现在他开始变得粗暴,无礼。”她继续说。
“一句话,叫花子骑在了马背上 。他是干什么的?他没有亲人吗?”
“菲林太太给他既当爹又当娘。现在,一切都一定结束了。我说她有责任——她自己也责备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严加管教。斯蒂芬从小到大没有受过固定的纪律的约束。他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都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
赫伯特表示赞同。“在我看来,菲林太太的那一套完全不管用。她有一定的责任。她必须为这个青年出一笔路费,打发他到一个殖民地去,花一笔钱让他开始一个营生,然后把所有的交往中断了。”
“多有意思啊!这正是她准备做的。”
“那么我认为,她这么做完全是值得尊敬的举止。”他拿起碟子要醋栗。“他写给瓦尔登的信既没有帮助作用,也没有同情之心,而且,既然要写信,那就要写得又有用又同情人。他到头来没有学好,我一点也不吃惊。你下次写信,你能告诉她我深表遗憾吗?”
“没问题,我会的。两年前,她就已经开始有些焦虑了,她还确实希望你把他管起来呢。”
“我也没办法改变一个成年人。”但是,在他心里,他却认为他能行,和蔼可亲地冲妹妹笑起来。“很可怕,不是吗?”他对里基说。里基一直尽量表现得听之任之,表示同意。旁观者会以为,他们三个在进行一次不动感情的三重唱,他们既对菲林太太感到遗憾,也为那个叫花子不再能骑在马背上而遗憾。晚间的邮件来了,新的话题又有了。
一如往常,赫伯特把所有的信件拿了起来。
“杰克逊?”他大声说。“这家伙想干什么?”他读信,语调渐渐平静下来:“‘亲爱的彭布罗克先生——你、埃里奥特太太、埃里奥特先生,下个星期六,赏光寒舍共进晚餐好吗?若赏光,我不仅深感荣幸,且感激不尽。我妻子在正式给埃里奥特太太写信(喂,阿格尼丝,你的信)——我冒昧也写一封,另表我粗陋的诚意。’——一根橄榄枝啊。时机不错嘛!不过(可笑之人!)他真以为我们能扔下大厦不管不顾,在开学的时间里,都到外面吃吃喝喝吗?——里基,你的一封信。”
“我的信是一封正式邀请。”阿格尼丝说。“真是咄咄怪事儿!安塞尔先生要去进晚餐。可是我们请他到这里来的呀!你过去知道他认识杰克逊夫妇吗?”
“这样一来,拒绝很困难了,”赫伯特说,一心想接受这次邀请。“无论如何,里基应该去。”
“我不想去,”里基说,慢慢地拆开了自己的信。“正像阿格尼丝说的,安塞尔拒绝到我们这里来。我不能为了他让自己难堪。”
“谁给你写来的信?”阿格尼丝追问道。
“希尔特太太,”赫伯特回答说,从字体上看出来写信的人。“我相信这个学期她不想来拜访我们,各种考试迫在眉睫,整个教学运作一环套一环。不过,里基,你怎么也得接受杰克逊夫妇的邀请啊。”
“我可能去不了。我一贯表现得很不得体;我们总是和威德林顿在这里相聚。我留下来照看那些孩子吧——”他声音突然中断了。他已经拆开了希尔特太太的来信。
“但愿希尔特太太没有生病吧?”
“没有。不过,我说”——他看了看他的妻子——“我认为这样做太过分了吧。真的,阿格尼丝——”
“怎么回事儿?”
“太过分了,”他重复道。他让自己振作起来,进行另一场战斗。“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分寸。”
他把信扔掉了。赫伯特赶紧把信捡起来,念道:“埃米莉姑妈刚刚给我们写来信。我们很高兴她的麻烦终于结束了,尽管花了不少钱。与自己的亲戚分开生活,从来没有人像她现在做这么多。他下星期六去加拿大 。关于他的情况,你所告诉她的,起到了关键作用。她问我们——”
“不,太过分了,”他打断了赫伯特念下去。“我所告诉她的——告诉她关于他的情况——不,我最终会弄清事实真相的。阿格尼丝!”
“是啦?”他的妻子说,从杰克逊太太的邀请函上抬起了眼睛。
“就是你——就是你啊。我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他。哎,我后来一直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写过信。我控诉你。”
接着,赫伯特压在他身上,他瘫坐下来。赫伯特问他说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他那么激动?他凭什么要控诉自己的妻子。每次他都回答得更加软弱无力,没有多一会儿兄妹两个冲他笑起来。他感到迷惑不解,如同一个孩子分明知道自己是对的,可就是不能把正确的一面讲出来。他重复道:“我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他。那是诽谤。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干过。”他们兄妹叫起来:“我亲爱的里基,多么可笑的大惊小怪!”然后,他的头脑清醒过来。他的目光落在他妻子收到的姑妈的那封信上,他把这次战斗又挑起来了。
“阿格尼丝,给我那封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杰克逊太太的吗?”
“我姑妈的。”
她把手放在了那封信上,疑惑地看着他。她看出来她已经镇不住他了。
“我姑妈的信,”他又说一次,站起身子,在餐桌上探出身子冲着她。
“为什么,亲爱的?”
“是啊,究竟为什么呢?”赫伯特附和道。他过去也想把里基镇住,不过动机更加纯粹一些:他一直试图扑灭夫妻之间这场争吵。他插手这样的争吵,不是第一次了。
“那封信。理由很简单:从信中我看得出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我相信你把斯蒂芬毁了。你为这事儿苦心经营了两年了。你把话都喂到我嘴里来了,为的就是在斯蒂芬身上发挥‘关键作用’。他要去加拿大了——全世界都会认为是我在作祟。如同我刚刚说过的——我劝你别再微笑了——你做得太过分了。”
他们两个这时都站了起来,围在小小的餐桌旁边。阿格尼丝没有说话,不过她那纤弱的手指头紧紧地按住了那封信。当她的丈夫夺信时,她竭力反抗,夺来夺去,结果把所有的东西都碰落在了地上——羊羔肉,薄荷酱,醋栗,柠檬,威士忌。他们马上陷入了一场家务的烂摊子中。阿格尼丝按铃叫女佣,喊了一遍又一遍,打扫用具带来了,打碎的陶器(一件结婚礼物)从地毯上捡起来;而他站在窗户前,看着那浑浊的太阳往下落。
“我一定要看她的来信,”他又说一遍,满腔火气总算过去了。他非常生气偏离了最初的目的。一场争夺闹剧过后,轻微的激动情绪好歹缓和了一下。
“我受够了这场争吵,”她回击说。“你知道希尔特夫妇说得不准确。我认为你把怀疑的根由统统推到了我身上。如果你知道——你还记得你和他那次骑马出游吗?”
“我——”他再次迷惑不解了。“我做梦的那次骑马——?”
“那次骑马出游,半路上你回来了,因为你不愿意听那首难听的诗。”
“我没有听明白。”
“那首关于埃米莉姑妈的诗。他向你和那个迷路的士兵念的诗歌。后来你告诉了我。你说:‘真的令人震惊,他忘恩负义。她应该知道这件事儿。’她真的知道了,我为此道歉,却感到高兴。”
他当时感到很气愤,顺便说过这件事情。希尔特太太说得没错——他推波助澜,发挥了关键作用。
“我所说的那些话,你知道我的用意。你知道,我就是宁愿把舌头割掉,也不愿意利用这种话对付他。即使当初也是这种态度。”他长叹一口气。是他毁掉了他的弟弟吗?一股奇怪的柔情袭击了他,而当他想起了他自己夭折的孩子时,这股柔情便过去了。“那么说,是我们两个毁了他。你对‘我们两个’的提法还表示反对吗?我们两个剥夺了他的继承权。”
“我坚决表示反对你,”赫伯特插话说。“我现在听明白了双方对这件悲惨事件的陈述。你净说些罪孽的疯话。‘剥夺继承权!’感情用事的废话。从一开始我就看得很清楚,菲林太太一直在受那个叫旺哈姆的男人的欺骗,这个人和她没有任何合法的关系,任何揭露他的人,都是在履行一种公共义务——”
“——而且获得金钱。”
“钱?”他听到这个字眼总是感到不安。“谁提及钱了?”
“总算听明白我的意思了,赫伯特,明白我为什么控诉我的妻子了。”眼泪涌进了他的眼睛。“不是我喜欢那个叫旺哈姆的男人,也不是我认为他不是一个醉鬼或者更糟糕。他方方面面都非常可怕。但是,他应该得到我姑妈的钱,因为他从小到大都和姑妈一起生活,而且他和我一样,是姑妈的侄子。你们看,是我父亲造的孽。”他停下来,为自己感到惊讶。原来说出真相这般容易啊!他畏首畏尾起来:保守这个秘密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赫伯特明白过来时,他首先想到的是邓伍德大厦。“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啊?”他首先问道。
“我们决定不告诉任何人。”阿格尼丝说。“里基,他着急证明我是一个撒谎的人,就把他的保证破坏了。”
“我应该听说这件事儿,”赫伯特说,感到越来越生气了。“如果我早知道了,那我就能让这悲惨的一幕避免了。”
“我来收拾这个残局好了,”里基说,又一次垂头丧气,离开了餐厅。他一时冲动,准备直接到卡德夫,像做生意一样,把斯蒂芬的身份澄清。然后,那个男人便会武装起来,也许会成功地与这两个女人斗争。然而,他顶住了那阵冲动。为什么他要帮助一种邪恶的力量和另一种邪恶的力量斗争呢?让它们互相摩擦,双双毙命吧。让他弟弟富起来,与让他自己富起来一样糟糕。如果他们的姑妈的钱哪天真的归在他名下,那他会拒绝接受的。这是最容易、最有尊严的措施。他不再庸人自扰,主持公道或者怜悯别人了,第二天他便请求自己的妻子,原谅他的行为。
在餐厅里,谈话还在进行。阿格尼丝没有费多大困难,便争取到了他哥哥的同盟。她承认没有告诉哥哥实情,是不对的,而他则声称她在所有别的事情上都很正确。她对自己背着里基向姑妈告状的事儿含糊其词,因为赫伯特往往对细节问题洞察秋毫,不过一般情况下很容易和稀泥。菲林太太早有了许多不满的直接原因,她详尽地诉说过。她用非常大度的口吻倾诉,说这个年轻人在他姑妈屋檐下混口饭,“尽管什么都不知道,却从来没有要求别人告诉他,弄弄清楚。”
“‘大度’这词儿用得好,”赫伯特说。“我希望不要纵容。他是不配纵容的。”
她知道,如同她自己,他不能不谈钱的事儿,还知道钱会给她的事业冠以一个不被承认的光环。
“这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话题,”他接着说,突然说话生硬起来。“我理解里基为什么那么歇斯底里了。我一时冲动”——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心想马上放弃那笔钱算了。但是,如果我对你有什么用处的话,我必须听听你到底怎么说。有些时候,我们必须面对事实。”
她没有如他所想,尽量回避这个话题,也大大超出了她自己所希望的程度。两年前,那笔钱让她充满了生理上的极度反感。然而,现在她对钱已经习以为常了。
“恐怕,我的伯蒂老哥哥,没有别的什么话好听的。我试了一次又一次,想弄个究竟,但是埃米莉姑妈就是不告诉我。我想这是很自然的。她想保护埃里奥特家的名声。她只是在发脾气时才告诉我们一些事情;然后我们达成一致,只在我们自家人中间说说。后来,里基又一次对她不恭,处置不当,此后她便拒绝让我们知道任何具体情况了。”
“一种最不能令人满意的状况。”
“我觉得也是。”她叹口气,又坐下来。菲林太太对她那有条理的脑子,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她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女人。她总是在取笑人。我知道得不多,她事实上觉得很好玩。”
“那是一个古怪的家庭。”
“一点儿没错。”
赫伯特露出少见的温情,低下头来亲吻了她。
她对他表示感谢。
他们的温情很快便过去了。他们用转移的目光把温情交换了。这让他们兄妹有点窘迫。有些时候,我们大家好像不得已用一种徒劳的新口气讲话。因为嫌弃我们的正常语言,你也许会想象出一个撒拉弗 ,由他把虔敬的言辞变成亵渎的言辞,再把亵渎的言辞变成虔敬的言辞。撒拉弗一晃过去了,我们继续讲下去,没有改变——但是意识到我们不是在扮演我们自己,我们也许在这种功能上又失败了。所以,阿格尼丝和赫伯特继续讨论杰克逊夫妇的晚餐聚会时,产生了一种精神荒漠和精神河流的不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