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基从瓦尔登那里出来,直接去看望妻子,见她躺在她的卧室的沙发上。他们之间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裂缝。她,如同她为他创造的那个世界,是不真实的。
“阿格尼丝,亲爱的,”他开口说,一边抚摸着她的手。“有一件令人尴尬的小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情,亲爱的?稍等一会儿,我把这本书剩下的这点看完。”
她已经熬过了孩子夭折的悲剧:她能熬过去所有的事情。
等她空闲下来,他把令人尴尬的小事情告诉了她。目前为止,他们绝少提及斯蒂芬。斯蒂芬被划入了那种毫无利用价值的死人之列。
她表现得很体谅人,超出了他的期望。“亲爱的里基,”她小声说,眼睛转向他处。“对你来说,真够你烦的。”
“我希望瓦尔登和奥尔太太住在一起。”
“嗯,他明天就永远离开我们了。”
“是啊,是啊。我让他回复那封信,表示歉意。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和一个在教会军 的男子弄混了,那人住在一个名叫科德福德的地方。我请教了那个护士。全都解释清楚了。”
“这件事情总算结束了。”
“我想是的——如果事情总有结束的时候的话。”
“如果,运气不佳,那个人真的来探望,我来见他,告诉他那个孩子已经走了。”
“你,或者我,都行。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把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对付过去了。他现在对我来说,绝对什么都不算了。”他把那本零售商手册拿起来,无所事事地翻来翻去。在手册的封面上,印了一只奇形怪状的羊。他们的生活变得多么憋闷,多么愚蠢!
“不过,不要用那样的口气说话,”她不安地说。“如果你和他说话捅了娄子,想一想那会招来多么大的灾难。”
“会吗?灾难发生一次就足够了。不过,我想,毫无疑问,埃米莉姑妈已经捅了娄子。”
他的妻子不高兴了。“你不要用那种冷嘲热讽的口气说话。我相信,埃米莉姑妈用心是好的。我在那里的时候,她就提起过这件事儿,不过只说过一次。她,和我,以及所有正派的人,都知道别弄出什么娄子来,或者想到了别弄出什么娄子。”
阿格尼丝一直沿用她所谓的“家庭的联系”说话。她曾经单独去过一次卡德夫,也经常和菲林太太通信,她从来没有和里基交待过她那次探望的任何信息,里基也从来没有询问过。但是,在这个时刻,整个话题重新提起。
“可以肯定,他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她接着说。“呃,他甚至没有想到,瓦尔登会住在我们这大厦里!我们绝对是安全的——除非埃米莉姑妈要去世了。也许,到那时——不过我们目前是绝对安全的。”
“姑妈当时提到这件事儿,她说了些什么?”
“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阿格尼丝平静地说。“她没有告诉我什么新的东西——我是说,关于过去她没有说任何新东西。不过,我们就目前的情况进行了长谈。我认为”——她的声音又变得不愉快了——“你拒绝和埃米莉姑妈据理力争,是不对的,也是愚蠢的。”
“要我说,错是错了,但是很明智。”
“你不能指望,她——年事已高,又那么敏感——能够首先让步。可是,我知道她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就我所能记得的,在花园里最后交谈的场面,我指摘她‘忘记了别人是什么样子’。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格尼丝没有说话。在她看来,那句话没有任何意义。然而,里基是对的:菲林太太对那句话耿耿于怀。
“不管怎样,”她建议说,“你可以去一趟,看望看望她。”
“不,亲爱的。谢谢你,不去。”
“她呢,不管怎样——”她是准备说“是你父亲的妹妹”,但是,这样的话不是一句让人愉快的话,于是她把话锋一转,变成了:“她呢,不管怎样,越来越老了,越来越孤独了。”
“我们大家都一样啊!”他大声说,口气中流出他身上现在的性格变化。
“她不应该与她名正言顺的亲戚分离开。”
一时间,出现了沉默。里基还在翻动那本手册,说:“你忘了,她得到了她最喜欢的侄儿。”
一片明亮的红晕在阿格尼丝脸颊展开。“今天下午你这是怎么了?”她问道。“我认为你最好出去散个步吧。”
“在我出去之前,先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他的脸也红起来。“你为什么想让我和我的姑妈修复关系呢?”
“因为修复关系是正确的、应该的。”
“真的吗?还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她回嘴说。然而,她的眼睛垂了下来。他突然袭上心头的怀疑是真的:她在图谋遗产。
“阿格尼丝啊,亲爱的阿格尼丝,”他用正在消失的温情说。“你怎么能想到这样的事情呢?你的行为像一个穷人。我们不想要埃米莉姑妈的任何钱财,别人的钱财我们也不稀罕。我说这话不是出于高尚:我们不需要在那方面经受诱惑:我们拥有的钱足够我们花了。”
“目前够花了,”她回答说,仍然看着他处。
“可没有什么未来啊,”他叫起来,感到一阵绝望。
“里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固定下来了——再也不会有利益的注入,甚至激情的注入都没有了。通往生活的尽头,他们继续打发时间好了,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她满足于日复一日过下去,别人干什么她干什么,不咸不淡地扮演角色。但是,他曾经梦想过贤内助,梦想过别的事情。
“我们不想要钱——哎,甚至不用破费什么旅游的开销。我把工资或更多的钱都投资了。就人类的预见来看,我们永远不需要钱了。”他的思绪飘到了外面那座小小的坟墓上。“你说什么‘正确的、应该的’,可是对我姑妈来说,正确的、应该的事情是把她所拥有的每一个便士都留给斯蒂芬。”
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她就要哭了。“我和你说什么好呢?”她说。“你说话的样子像一个用诗说话的人。”
“那我来用散文把话说明白吧。斯蒂芬和她生活了二十年,他应该得到这笔钱。”
可怜的阿格尼丝啊!真的,她说什么话好呢?她的脚踏上卡德夫的第一刻,她就想到:“嚯,这里有钱。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得到它。”作为一个淑女,她从来没有向丈夫坦露她的这一想法,但是她得出结论:丈夫他也会产生这个念头的。而现在,虽然这个念头终于出现在丈夫的脑子里了,他却连给他的姑妈写一个小便条都不肯。
他还在进一步试探她。他们正在就这个话题争论,他却话锋一转,说:“他那天来我们屋子里串门,我就应该告诉他的。那是我走错的第一步啊。”
“里基!”
“在那些日子里,我很伤感。我主意已定。我恨不得今天下午就给他写信。为什么他不应该知道他是我弟弟呢?这种可笑的秘密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她一下子回答不上来了。
“可是为什么不呢?说个理由,他为什么不应该知道。”
“说个理由,他为什么应该知道,”她回击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废话!给我个理由,为什么他应该知道。”
“因为我们编造的谎言,毁掉了我们的生活。”
她迷惑不解,环顾这间设备完善的房间。
“这就像一剂我们不了解的毒药。你想到过我的弟弟多少次呢?我每天都想到他——不是出于爱;别误解了;只是当作一剂我逃避的药。喝下去,就是人们所谓的那个潜意识的自我,一直在伤害我的那个自我。”他的声音哽咽了。“啊,我亲爱的,我们当时编造了一个谎言,而这封信让我们想起了那个谎言,因此给了我们又一次机会。我不得不说‘我们’撒谎了。如果我悄悄地承担了这个责任,那我应该是再一次撒谎了。我们一起来请求上帝的宽恕吧。然后,我们再来写信,你喜欢多么冷淡就多么冷淡,写给斯蒂芬,告诉他他是我父亲的儿子。”
她的回答无需写出来了。这是里基最后一次试图保持亲昵关系。他们余下的谈话,尽管很长很激烈,不过最好还是忘掉吧。
瓦尔登的信产生的一次作用,就是让他们夫妇吵了一架。他们两个以前还没有公开闹过别扭。到了晚上,他亲吻了她,说:“对去年发生的事情我还生气,多么荒唐。我当然不会给那个人写信。”她还了他一个吻。但是,他知道他们已经破坏了相敬如宾的习惯,以后还会吵架的。
巡视的时候,他去看了瓦尔登,不动声色地要到了那封信。他把信带到了他的屋子。这是不明智的一招,因为他的神经已经不结实了,他试图埋葬的那个人很活跃,兆头不妙。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审视信上的字体,看着看着,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他待在一起,而他呢,因为他的小女儿夭折了,他也死了。他更加清晰地觉察出大自然的残忍,对大自然来说,我们的优美和虔诚只不过是气泡,在浑浊的水上急匆匆顺流而下。气泡破了,河流滚滚向前。他的父亲,作为最后的侮辱,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个与他们所有的人都不同的人——这个人生就了粗糙的仁慈,庄稼人的力气,一种愤世嫉俗的农家孩子,与他比较,他们自己的痛苦和软弱也许更加逼真地经受了缓解。“生出来一个埃里奥特——生出来一个绅士。”于是,这一下流的说法流传开了。但是,这里有一个埃里奥特,他的顽劣根本不是绅士所为。因为那个斯蒂芬遗传顽劣,他从来没有一点怀疑过。他会生养儿女:他,而不是里基,会对那条河流做出贡献;他,通过他久远的子孙,也许会和那无名的大海混合在一起。
如此这般地冥想着,他躺下来睡觉,觉得肉体和灵魂都有病了。毫不奇怪,那个黑夜是他所知道得最可怕的时间。他重返剑桥,他的名字成了那个门上的一个灰暗的幽灵。然后,一个温顺的影子般的女人,阿伯丁太太,她的声音又传来了:“这似乎很难是正确的。”这就是她说的话,她对变化和死亡的种种神秘所说的唯一抱怨。她低头干活儿,任劳任怨,让她的“绅士们”生活得舒服。她依然还在辛勤地劳作。他躺在床上,请求上帝赋予他智慧;他可以把忧愁维持在应有的圈子里;他可以避开极端的憎恨,对斯蒂芬不再嫉妒。他如此确定地祈祷,或者冒险表明自己私下的种种愿望,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宗教对他来说是一种仪式,一种与美好的交流;而不是一种获得他在这个地球上所想要的手段。但是,今天夜里,通过煎熬,他降低了身份,成了阿伯丁太太之类的人。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等待睡过去,竭力容忍在幽暗中一张张泡沫般闪现的脸——他的姑妈,他的父亲,还有,再糟糕不过的是,他弟弟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每次他挥拳打去,清醒过来,都会在墙上撞伤他的手。然后,他歇斯底里地祈求原谅,祈求入眠。
然而他又醒过来了,从一个更加神秘的梦中醒过来了。他听见他的母亲在哭泣。她在这黑黢黢的房间里哭泣得相当清晰。她小声说:“千万别在意,我亲爱的,千万别在意,”接下来一个声音附和说:“千万别在意——走开吧——让他们安息吧——让他们安息吧。”他点上了一支蜡烛,房间里空荡荡的。然后,急匆匆赶到窗户前,他看见在那些寒碜的房子上方,寒霜映出了俄里翁 的辉煌。
此后,他每况愈下。听由那些责备他的人建议他应该干什么吧。他已经失去了他喜爱的工作、他的朋友、他的孩子。他保持了良心和正派,但是他身上的精神部分继续滑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