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年,彭布罗克先生为把索斯顿学校的走读生团结在一起,干了很多事情。如果学生们不能团结起来,他们无论怎样都要变质,那么他的各种活动就理所当然地付之东流,白劳碌一场。他已经为这所学校效劳了很多年,论年头他也确实应该受托管理一所供膳宿舍了。校长是一个喜欢冲动的人,像一只小鱼儿窜来窜去,给他的老母亲造成了很大麻烦,于是他和彭布罗克先生达成一致,而且也和杰克逊太太达成一致,因为杰克逊太太说杰克逊先生也为学校效劳多年,论年头他应该受托管理一所供膳宿舍了。这样一来,等到邓伍德大厦有了空位时,这位校长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位置上。
邓伍德大厦是多所供膳宿舍中最大也最能获利的一所。它差不多和学校校舍遥遥相对。一开始,它是一座别墅住宅——一水儿红砖修建的别墅,墙上爬满藤蔓植物,屋顶上安放了陶制龙雕。安尼森先生是大厦的缔造者,一直住在这里,身边有一两个男孩儿一起生活。星移斗转,时代变更。主教们的名声大噪,明亮耀眼,学校渐渐壮大,由一两个男孩儿变成了十几个男孩儿,邓伍德大厦进行扩建,比原有的面积扩大了两倍。一座崭新的建筑,设施十分完善,坐落在邓伍德大厦的右侧。宿舍、小单间、书房、预备室、餐厅、镶木地板、热气管道——该花的钱都花了出去,十二个孩子在里边像王子一样徜徉。每层楼的台面呢门都通向安尼森先生的办公室,而他是个脾气急躁而性情温和的男人,或前或后地来回溜达,新建大厦卫生而壮丽,不免让他感到压抑,他意识到一些亲密感一去不返了。不管怎样,他对孩子们了解至深,他们已经打成一片,如同一家人,代数课本摆满了客厅的椅子。这所大厦满员后,他的兴趣却与日递减。等到他退休——他退休的那个夏季,里基正好离开了剑桥——这所学校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辉煌,开始衰落。学校的员工们还深感满意,在短暂的时间里,它还可以维持在其往日的声誉上。然而,有关这笔神秘的资产,调子已经低了下来,因此至关重要的是,安尼森先生的继承人应该是一个一流人物。论资排辈第二位的科茨先生没有被考虑在内,有其道理。继承人的选择就在彭布罗克先生和杰克逊先生之间,一位是一个组织者,另一位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杰克逊是六年级的老师,而且——除了校长,因为他忙得难以分身传授知识——还是学校唯一才智一流的人。但是,他不能或者根本不能保持秩序。他告诉他的班级,如果他们愿意听他讲课,那就好好儿听下去;如果不愿意,那就不用听。一半学生听课。另一半学生则折叠纸青蛙,或者用他们的铅笔刀在张贴起来的意大利地图上挖窟窿。当铅笔刀发出沙沙的响声时,他就过分严厉的惩罚他们,随后又忘了让他们把所受惩罚当众展示。然而,这种混乱之外,还有两个事实不容忽视。一半学生在大学获得了学位,一些学生——包括那几个折叠纸青蛙的孩子——都和他成了终身朋友。还有,他很富有,有一个能干的妻子。他入主邓伍德大厦的呼声要比另一位候选者强烈。
彭布罗克先生的资格已经交代过了。各种资格都具备——但是各种条件却不足。如果事情发展不顺利,那他必须保证辞职。
“首先,”校长说,“你把那些走读生管理得有声有色。你对家长的态度无可挑剔。我不知道如何把你从那个位置上换下来。当然,反过来说,寄宿生的家长们——”
“当然,”彭布罗克先生说。
一个寄宿生的家长,如果对学校不满意就只有让自己的孩子退学的话,很自然便会处于一种更加依赖的境地,和那些把一切家具什物带到索斯顿并租用了一座房子的家长,不可同日而语。
“眼下,寄宿生的家长们——这是我强调的第二点——实际上要求舍监具备家室。”
“一种最不讲理的要求,”彭布罗克先生说。
“我个人认为,配备一个活泼的、有母爱的女舍监足够了。可是,这是家长们的要求啊。就因为这个——你明白了吗?——我们不得已把你的任命视为试验阶段。也许彭布罗克小姐能够帮你的忙。或者我不知道是不是还——”他留了半截话没有说完。两天以后,彭布罗克先生向奥尔太太求婚了。
只要他能结得起婚,他是随时打算结婚的;他曾经恋爱过,爱得非常热烈,但是把这种情感搁置一旁,安慰说等到一个更加便利的季节再说吧。当然,这是干了一件进退有余的事情,谨慎行事会有报酬的。然而,一晃十五年过去了,仿佛他去了他的精神上的食品库,从架子顶层取下了爱情,投身于奥尔太太,连他自己也备感吃惊。有些事情发生过了。也许神灵飞走了;也许他被老鼠咬过了。无论如何,他都不算正常。
彭布罗克先生有良心,讲究浪漫情调,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可忍受的。另一方面,他不能不承认,爱情已经离他而去了。承认了这点,就等于说他已经屈尊求其次了。反过来看,他知道事实上他在修炼了,一年又一年地修炼了。每年他都变得更道德,更能耐,更博学,更亲切。所以,他怎么能不表现得更有爱情呢?他没有和自己讲下面那些话,因为他从来没有跟自己讲过;可是下面的这些观念进入了他的心坎儿里:“爱情不是青年之火。但是我不能保证我赞成青年之火。瞧瞧我的妹妹吧!第一次她遭受了痛苦,第二次她的表现简直草率之极,把我都置于极其不方便的境地,因为如果她停止和我在一起,那么她就要干家务了。我很怀疑,我躺在奥尔太太的脚下,这是一种更高贵、更成熟的情感。”他在泥沼里没有挣扎很久,也没有花很多时间更改因果关系。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相信他已经煎熬了很多年了,就是等着向这位太太求婚,和他一起分享这桩好运气呢。
奥尔太太安静,聪明,和善,有才能,有趣儿,他们两个是老熟人了。总的说来,他向她求婚,要她成为妻子,一点不惊为奇,而她一口拒绝也一点不惊为奇。然而,她拒绝得异常暴烈,则把他们两个人都惊醒了。他离开了她的家门,宣称他受到了污辱,而等他刚刚离去不久,她就由厌恶情绪转变成了泪水。
他感到很恼火。有一个赫里顿小姐,论身份地位远在奥尔太太之下,倒是可以取代奥尔太太。然而,现在这事儿难办成了。他不能在索斯顿一带把自己倒贴出去。终于和一个又活泼、又有母性声誉的女舍监订婚后,他走进了邓伍德大厦,赶在米迦勒节学期开学了。一切都乱套了。厨娘离去了;男孩子们得了一种名叫玫瑰疹的病;阿格尼丝依然沉醉在她订婚的喜悦之中,一点忙也帮不上,只是一次又一次往伦敦跑,为里基的运气加油鼓劲儿;最终的结果是,这位女舍监活泼有余,母性不足:她总是对小孩子们疏于照顾,却对大孩子们照料过分。她说走就走了,杰克逊太太的嗓子嚷嚷起来,预言灾难是迟早的事儿。
他应该接受圣职避开锋芒吗?家长们没有要求舍监应该是个牧师,可是舍监一旦是牧师,他们一准双倍放心。如果他希望拥有一所自己的学校,那么他迟早不得不接受圣职。他的宗教信仰就在手边儿,可是他花费了几天难挨的日子寻求宗教热情。这可不像他娶奥尔太太求婚的尝试。但是,他的虔诚更加真诚,这次他从来没有触及关键问题。他的体面观念阻止他急惶惶走进他尊重的教堂。另外,他想起了另一个解决办法:阿格尼丝必须在圣诞节假期结婚,他们必须到索斯顿来,而且两个人一起来,阿格尼丝做家庭主妇,里基做助教。那姑娘一旦安定下来,就会成为操持家务的好手;至于里基呢,他在学校里很容易找到合适的位置。他上经典课程还不行,但是给较低的五年级上课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不是一个体育健将,不过男孩子们也许可以注意到,他始终是一个完美的绅士,从而在这点上受益。他没有经历,但是他可以获得。他没有决断,不过他可以装模作样。“最主要的是,”彭布罗克先生想,“他这下有正儿八经的事情做了。”当然,这事儿算不上“最主要的”。邓伍德大厦的位置才是最主要的。然而,彭布罗克先生很快转念一想,这事儿就是最主要的,而且相信他是在为里基计划,正如他过去相信他是为奥尔太太计划一样。
阿格尼丝从索霍吃过午餐回来时,听说了这个计划。在没有见到自己的情人之前,她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一份电报给他发了过去,第二天早上他就来了。他很容易受天气影响,早上有雾,也许不够走运。他的火车在索斯顿火车站就已经停下来,她在那里坐了半个小时,聆听铁路线传来的那些不真实的声音,观看在铁轨上干活儿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大客厅里的煤气灯点上了,他和阿格尼丝在压抑的灯光下互相问候,讨论他们生命的这个巨大无比的问题。他们想结婚: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想结婚,两个人都想得很苦很苦。然而,他们应该因为这些条件而结婚吗?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你明白。荣誉学位考试过后,学校各机构给我送来通报,我立即把它们撕了。”
“学校有假期,”阿格尼丝说。“一年里你有三个月属于自己,可以用来干你的写作。”
“可是谁来阅读我写出来的东西呢?”随后他把《霍尔本》杂志编辑的话告诉了她。
她变得极其严肃。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过去对那些小故事总是信不过,现在读了它们的人和她不谋而合了。里基,或者别的什么人,怎么能相信,假称希腊诸神还活着或者那些仙女能消失在树林里,借此来谋生呢?一个火花迸溅的社会故事,其中充满了活力和同情,那就是另一种东西了,编辑也许会被这样的故事所打动。
“可是他到底什么意思?”里基追问道。“他这究竟是唱的哪出戏?”
“我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可是我解释不清楚。你应该观察生活,里基。我认为他的用意就在这方面。蒂利亚德先生说人不应该只埋头学问,这话是对的。”
他站在窗户漏进来的昏暗光线里,而她则罩在煤气灯的暗淡光线里。“我不知道安塞尔会说什么。”他小声嘟哝道。
“哦,可怜的安塞尔先生!”
他有几分吃惊。安塞尔为什么可怜?这是第一次“可怜”这个定语用在安塞尔身上。
“不过换一换话题吧,”阿格尼丝说。“如果我们真的结婚,我们可以在复活节去意大利,躲开这可怕的大雾。”
“好的。也许——”也许生活就在那里。他想起了勒南,因他宣称在雅典卫城上,美和智慧作为外部的力量是存在的,真正存在的。他并不渴望美或者智慧,但是他祈祷从那种已经开始让这世界变暗的不真实的阴影中解放出来。因为仿佛某种力量已经宣告和他作对了——仿佛由于某种不经意的行为,他已经冒犯了奥林匹斯的神灵。像许多人一样,他不知道这位神灵是不是可以通过工作得到安慰——刻苦的别扭的工作。也许,他过去工作还不够刻苦,或者从工作中得到的乐趣太多,正因如此,阴影才罩了下来。
“——最主要的是,一个老师有许多做好事的美妙机会;你必须记住这点。”
做好事!我们来到这里还有别的理由吗?那就让我们放弃我们优雅的情感、我们的舒适、我们的艺术,只要我们因此能让别人更幸福,更美好。他热恋的这个女人敦促他做好事!带了一种让她惊讶的狠劲儿,他大声嚷嚷说:“我会干的。”
“考虑考虑吧,”她提醒说,其实她已经暗自欣喜万分了。
“不用;我考虑事情太多了。”
客厅变得明亮起来。一个男孩的笑声飘进来,他好像觉得人们像六个月以前那样重要和栩栩如生。当时,他还在剑桥,在那些欧芹草坪上闲逛,用花儿编织容易枯萎的花环。现在,他在索斯顿,准备在一家慈善的机器下工作。人无利益,谁愿早起?里基相信对他来说利益也许会自然增值;他辛苦干活儿也许会抚平他的伤口,他的眼睛又盯住了那只圣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