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的观念是一种令人迷惑的东西,有时甚至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看起来高贵无比,然而它在一个人身上却是以道德出现的。不过,这是一种危险的引导,能让我们不仅脱离仁慈的东西,还能让我们远离美好的东西。阿格尼丝陷入这种混乱之中,过去一直盲目地追求纯洁,部分是因为她是个女人,纯洁一直对她很重要,远远超过纯洁对于一个男人的意义;部分是因为虽然危险却显而易见,纯洁不需要理性的判断。她没有感觉到,斯蒂芬享有充分的人权。他是私生的,反常的,比一个有病的人还糟糕。而里基,深知他是谁的儿子,渐渐地便采纳了她的观点。他弟弟已经从他身边过去,没有再打扰,他也转忧为喜了,那个“象征性时刻”已经被否决了。斯蒂芬是罪恶的果实;因此,他就是罪恶的。他,也成了一个性欲的势利小人。
这下,他必须听那些令人倒胃口的细节了。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围墙的花园里。阿格尼丝,按事先的安排走开了,留下他和姑妈两个人待在一起。他问她话,她却没有按他的问题回答。
“你受到了震动,”她说,声音生硬而嘲弄。“让你震动一下非常不错,我不希望让你进一步忍受痛苦。我们以后不再提这个碴儿了。我们大家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吧。这场喜剧结束了。”
他不能容忍这个。他的神经受到了冲击,他身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反抗。阿格尼丝待在还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不顾她的恐惧,他回答说:“你过去让我迷惑不解,埃米莉姑妈,不过我总算弄懂你了。你忘记了别人会有什么感受。没完没了的自私导致了这样的做法。我现在看清楚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了。‘让你震动一下非常不错!’如果走得了,我想明天就走。”
“当然,亲爱的。明天早上的火车最合适。”于是,这次灾难性的拜访结束了。
他往宅第回返的时候,碰上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的孩子是斯蒂芬在那个平交道口救下来的。这个女人迟疑一会儿,还是决定过来亲口向这位和蔼的绅士说声谢谢。“他有一些野蛮的勇气,”里基想,“他没有把这救人性命的事情到处吹嘘,倒也正派。”然而,他已经给这男孩贴上了“坏”的标签儿,一下子让他转变得品质纯正,难于登天。他更愿意想到斯蒂芬的粗鲁行为,他的下流的忘恩负义,他的宗教反叛。根据这些毛病,他把斯蒂芬构建成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形象,忘记了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他自己的种种感受是多么不开化,他对所有不是爱情的东西的态度是多么教条,是多么不可容忍。
在他打点行李的时候,他不得已上到阁楼寻找那部一直没有还回的林中女神的手稿。莱顿也跟上楼来,他们在蜡烛闪耀的光亮下寻找了一个小时。这阁楼是一个古怪的阴森森的地方,当一幅画儿向里基游过来时,他着实吓了一跳,看见尼多斯的得墨忒耳女神幽光闪闪,一色银灰。莱顿提议到屋顶上找一找:斯蒂芬先生有时会把东西丢到屋顶上。于是,他们从天窗钻了出来——夜静得出奇——接着在山墙里寻找。繁星满天,在头顶闪烁,屋顶横横竖竖都是缝隙,又深又黑。“找不到算了,”里基说,突然间认定他这么折腾到底也是白费劲儿。“啊,我们还是好好找找吧,”莱顿说,一个心地善良为人随和的人,尽管刚才支支吾吾不想上来,但是既然上来了就用心真诚,为他人着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手稿放在下水槽里,又黑又脏,面目全非。
那年接下来的日子,里基有一半时间躺在床上——他身体莫名其妙地垮掉了——有一半时间在努力为他的那些短篇小说寻找出版家。他写出了八九篇东西,希望合起来出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也许叫做《潘神在唱》。他对这事儿投入了很多精力;他喜欢工作,因为一些不易察觉的青春年华已经从这个世界逝去了,他在人们身上不再能找到如此敏锐的乐趣了。菲林太太过去的出版商,这本书交给了他,但是他回复说,他们自己对书非常感兴趣,但是他们目前还没有办法开价接受。他们非常客气,还专门挑出一篇故事赞扬——《安丹特·帕斯托拉尔》,里基原本认为这篇东西过于情绪化,但是阿格尼丝却极力说服他收了进去。这些短篇故事又寄给了另一家出版商,他们考虑了六个星期,然后退回来了。一块小红布,阿格尼丝夹进了书页里,连地儿都没有挪动一点点。
“你不能试着写一个长一点的东西吗,里基?”她问道。“我相信我们搭错车了。尝试一个百分之百的爱情小说。”
“我现在的打算就是把种种感情转移到边缘地带。”她点了点头,敲了敲桌子要侍者过来。他们在一家伦敦餐馆会面。“我不能飞翔;我只能暗示。正是在可以暗示的地方,音乐家们可以往下演奏,因为音乐是有翅膀的。当她说‘特里斯坦’而他说‘艾索尔德’ 时,你马上就激情澎湃了。人们说爱情音乐是矫揉造作时,他们的意思是说什么呢?”
“我知道他们是在说什么,尽管我不能解释得非常清楚。要么,你不能把你的短篇小说写得更明快一些吗?我认为写明快一些没有什么害处。威利表叔茫然不知所措,读不下去。他没有读多少,很快就晕头转向了。我不得已进行解释,这下他才恍然大悟了。当然,写给广大读者看,确实是另一回事儿,挺可怕的。你有某些观点,可你一定要表达出来。难道你就不能把它们表达得更加清楚明了吗?”
“你看啊——”他没法儿深说,只能说“你看啊”。
“灵魂和肉体。灵魂是重要的,”阿格尼丝说,再次敲响桌子要侍者过来。他钦佩地看着她,不过觉得她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批评家。也许,她太完美了,反倒成不了批评家。实际的生活也许对她太真实了,她无法把影子和金刚石的结合看出来,而这正是人们叫做诗的东西。他甚至不能进一步说明白,她没有他本人聪明——可他已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哪!她不喜欢讨论任何事情,或者阅读有分量的书,有些女人爱讨论爱读有分量的书,她还挺生气。他很高兴做出了这些让步,因为这些让步没有触及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他环顾一下这座位于索霍 地区的餐馆,认定她是无可比拟的女人。
“两点半钟,我去拜访《霍尔本》杂志的编辑。他要了一篇迷途的短篇故事看看,已经为它写出了评论。”
“哦,里基!里基!你为什么没有穿上一件前胸上浆的衬衫!”
他呵呵一笑,逗她玩耍。“灵魂是重要的。我们文学人士不在乎穿戴。”
“喔,你应该在乎。我相信你是在乎的。你不能换一换吗?”
“来不及了。”他在南肯辛顿有房间。“我忘记我带来名片盒了。给你一张名片。”
她摇了摇头。“淘气,淘气的孩子!你拿这个干什么用?”
“送上我的名字啊,或者当作一张小纸片,往上边记点儿什么。喂喂!蒂利亚德来了!”
蒂利亚德脸红了,部分原因是六月他犯下的那次过失,部分原因是这家餐馆。他解释他如何来到索霍像猪一样生活:这里太方便了,而且也太便宜了 。
“这也正是里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吧,”彭布罗克小姐说。
“我估摸你到这里是为了研究生活吧?”蒂利亚德说着,坐了下来。
“我也不清楚,”里基说,环视了一下侍者和顾客。
“一个人为了写作非得见习很多生活吗?索霍就是一种生活——骗子多,快活多。”
阿格尼丝也抓住侍者不放,应把钱付了。她总是为人买单,里基对待自己的钱包一贯糊里糊涂。
“我吃撑了,”蒂利亚德接着说,“很自然,我目前接触人很少。但是,以后我希望多见识见识。”他的脸又红了一点,因为他在谈论里基的教诲。“只有狭窄的或者学究式的世界观,是根本行不通的,你们不认为么?像安塞尔这样的人,从剑桥到家,从家到剑桥,两点一线哪成——有时间一定要找他谈谈。”
“不过安塞尔是个哲学家。”
“一个非常古怪的人,”蒂利亚德不管不顾地说。“不是我观念中的哲学家,他的论文怎么样了?”
“他一直没有给我写回信,”里基回答道。“他永远不会回信了。六月以来,我还没有听说他的任何消息呢。”
“他今年提交论文有点遗憾。今年优秀的人太多了。如果他等一等,会得到一个更好的机会。”
“我也这样说,可是他不想等了。他对那个特别的题目还特别上心。”
“什么题目?”阿格尼丝问道。
“物质是真实的,对不对,蒂利亚德?”
“八九不离十吧。”
“呃,愿他走运!”这姑娘说。“愿你也走运,蒂利亚德!我希望,以后我们还会相见。”
他们道别了。蒂利亚德喜欢她,尽管他没有感觉到她完全置身他的社会阶层 了。他的妹妹,比方说,从来不会被引诱到索霍地区的一家餐馆来——除非为了体验这事儿本身。蒂利亚德的社会阶层允许各种体验。倘若他的心灵没有出来关照穷人和异教徒们,那他现在可以盯住他们不放,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因为那样才是观察生活。
阿格尼丝把自己的情人安全地送上了一辆剑桥广场的公共汽车。她冲他喊叫,说他的领带从领子里出来了,但是他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很难过,非常逼真的想象到他那副样子会给那个编辑大人造成什么印象。那位编辑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穿戴整洁的高个子男人,讲话慢悠悠的,灵魂慢悠悠的,属于出类拔萃的那种人。他和里基坐在壁炉旁,他们身后是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堆满了等待写评论的书。
“我有些遗憾,”他说,停顿了一下。
里基羸弱地笑了笑。
“你的故事不能令人信服。”他敲了敲手中的那篇东西。“我读过了——兴趣盎然。在一些地方它令人信服,但是整体看来不能令人信服;短篇小说,难道你不认为,应该整体上令人信服吗?”
“当然应该,”里基说,一下子陷入自我贬低的情绪。但是,这位编辑没有让他说下去。
“不——不。请别这样说话好吧。我受不了听别人说那些有碍想象力的话。发挥想象力的方式很多——神秘的、超自然的、所有你试图去做的事情,等等,我希望你都能取得成功。我不反对发挥想象力;恰恰相反,我建议你培养想象力,提升想象力。写出一篇真正的优秀的幽灵的故事,我们马上接受发表。要么”——他建议想象力的另一种选择——“要么你可以深入生命里边去,这是值得一为的。”
“生命?”里基急促地回应道。他打量了一下这间喜气洋洋的房间,仿佛生命可以在这里展翅飞翔,像一只被圈养的鸟儿。然后,他看了看那位编辑;也许,他此时此刻就坐在生命里边呢。
“洞察生活,埃里奥特先生,然后寄给我们另一篇故事,”他把手伸出来。“我很遗憾我不得不说‘不,谢谢你’;更高兴说‘是,请吧’。”他把手放在这个年轻人的袖子上,补充说:“哦,那篇评论不会过分让人惊慌吧,对吗?”
“我不认为我们两个是那种遇事就惊慌的人,”里基应该这样回答却没有当场说出来。这话是他事后在公共汽车上想出来的。他当场只回答了一声“哦喔”,伴随了咯咯的笑声。
他转身向西边走的时候,他的脸拉长了,他的眼睛或左或右迅速地来回转动,仿佛他在乱糟糟却很时尚的街道上探索某种东西——某种鸟儿在展翅飞翔,某种光线构成了拱道,某个神灵的脸从海狸毛帽子下露出来。他爱,他被爱,他已经见识过死亡及别的事情;然而,万物的心灵都隐而不露。通往心灵的口令是存在的,他还没有掌握住那个口令,《霍尔本》杂志那位好心的编辑也无法教授给他。他叹息,接着叹息得更加令人心疼。因为他还不能马上知道那个口令——也许已经知道了却忘到脑后了吗?
然而,就在这关键路口,他的命运与彭布罗克先生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