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正好是他上行路上曾经停下来的那个平交道口——里基突然停下来,告诉阿格尼丝他晕过去的原因。直到这时候,她询问半天也没有得到回答。他说话没有了调子,严厉而粗鲁地把真实情况告诉了她,她吓得惊叫一声,躲到了一旁。然后,他说话的口气才发生改变,大声问道:“你会在乎吗?你要计较下去吗?”
“当然我在乎,”她小声说。她转过身去躲开他,看见天际有两个人影,一眼看上去非常庞大。
“他们在观察我们呢。他们站在堑壕沿儿上观察我们。这一带乡间非常开阔——你——你不能——他们观看我们到哪里去。当然你在乎了。”
他们听见火车隆隆的响声,她立即振作起来。“来吧,我亲爱的,我们很快会被火车碾着的。我们正在谈论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不过,回去的路上,他重复道:“他们还能看见我们呢。他们能看见这条路的每一寸地方。他们会一直目送我们的。”他们来到台阶前,毫无疑问,那两个人影还在圆环阵地的外圈注视。
她立即把他打发进他的房间:他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莱顿为她端来一些茶,她坐在那块小平台上把茶喝完。当然她很在乎。她又一次受到了反常局面的威胁。一切看起来好像都很光明,都很简单,都很符合她的想法;接下来,如同一具尸首,这种恐惧就浮到了表面。她看见那两个人影走下圆环阵地,停下来,等着另一个人给小马套上马车;她看见他们赶车下来,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要面对他们,面对这个世界。她瞅了一眼她的订婚戒指。
马车走过来的时候,菲林太太下了车,但是没有讲话。倒是斯蒂芬问起里基的情况。她几乎连自己的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回答说:里基有点累了。
“快去把小马拴起来,”菲林太太厉声说。“阿格尼丝,给我一杯茶喝。”
“茶泡得很浓,”等马车离去,只剩她们两个了,阿格尼丝说。然后,她注意到菲林太太深感不安。她的嘴唇在哆嗦发抖,而她又看见那个男孩子离去时显然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你知道吗,”她迫不及待地说,仿佛在抢时间说话——“你知道里基为什么心烦意乱了吗?”
“我当然知道。”
“他告诉别的什么人了吗?”
“我相信没有。”
“阿格尼丝——我做了一次傻子吗?”
“你一直非常不和善,”这姑娘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一时间,菲林太太深感恼火。“不和善吗?我可是一点都没有看出来。我主张当面把事实说清楚。里基到了一定时候必须看见他的幽灵。今天下午怎么就不行呢?”
阿格尼丝毫不妥协地站了起来,然而眼泪还是抢先一步流下来了。“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告诉他是想伤害他。我想不出你这样做还会为了什么。我认为午餐后他对你不礼貌,所以你就这样对待他。这是一种下流的软弱的报复。”
“怎么——如果是一个谎言又会怎么样呢?”
“那么,菲林太太,你的行为令人厌恶。没有别的词儿。令人厌恶。我深感遗憾——像我自己这样什么都不是的人——这样跟你讲话。你怎么,啊,你怎么能降低自己的身份呢?哦,就是一个穷人也不——”她的气愤很正当,很真实。可是,她的眼泪不再往下掉了。如果他们不真的是兄弟,没有什么事情能威胁到她。
“这不是一个谎言,我亲爱的;坐下来。我庄重地发誓。这不是一个谎言,不过——”
阿格尼丝等待下去。
“——如果我们愿意,可以称为谎言。”
“我不是一个三岁小孩儿。你把话说出来了,我们大家都必须承受痛苦。你已经得到了你的乐趣。我敢说你这样干,就是为了取乐。你把话收回去也没有用。他——”她用手指向马厩,没有把话说完。
“我不会做两次傻子了。”
阿格尼丝没有听懂。
“我的傻姑娘,难道你没有听明白么?我没有告诉斯蒂芬一个字,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的确,菲林太太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里基已经让她很不安了,而且,她只管一心想让里基震惊,可她已经威胁了自己的平静。她在山坡上把恐惧一下子全给了里基,当时她曾经感到那么不落俗套,可圈可点。可是现在呢,恐惧正在向她袭来。假设这桩丑闻传出去,斯蒂芬绝对不知道事情的轻重,一准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他不受宗教约束,有什么话都会说出来;他也许还会尽量把话往坏处说呢。不管怎么说,她在街坊邻里眼里是个有身份的人物;她被人们挂在嘴上,受到尊敬,为人仰慕。不管怎么说,她在变老。因此,尽管她对里基、对阿格尼丝、对斯蒂芬、对斯蒂芬的父母亲,都没有真正关心过,甚至对斯蒂芬的父母亲的悲剧还推波助澜,然而,现在她却感觉到,一旦这桩丑闻为人津津乐道,就会打破卡德夫的和谐,因此便努力往回收步。耸人听闻的话,张口就能说出来,可是要与令人震惊的任何事情联系起来就难上加难了。生和死虽然还谈不上,但是舒服与不舒服却是明摆着的。
沙砾路上传来了脚步声,沉默终于打破了。阿格尼丝仓促地说:“真的是——他一点都不知情吗?”
“你、里基和我,是知道这件事儿的仅有的三个活着的人。他认识到了他的处境——说到底也就是有时候有所警觉罢了。至于他的身世,他并不知道,也不关心。我估计,等我死了他才会知道。遗嘱已经立下了。”
“埃米莉姑妈,在他到来之前,我一定要对你说,我对你失礼了,很对不起。”
菲林太太对她的勇气表示喜欢。“我亲爱的,你说出来就好。这个星期日,我们大家都失常了。快重新坐到我的身边吧。”
阿格尼丝乖乖坐到了她的身边,两个人一起等待斯蒂芬的到来。她们都是机灵人儿,彼此心照不宣。这件事儿必须销声匿迹。这个女庇护人必须挽回她的坏脾气造成的后果。那姑娘呢,则必须把未来的丈夫家族里的污点藏匿起来。为什么不呢?谁受到伤害了吗?一个成年人认下一个成年兄弟,有什么意思?里基在楼上,这下得救了,他应该对她们感激涕零才是。
“斯蒂芬!”
“是了。”
“我跟你待累了。快去海里洗个澡吧。”
“好吧。”
整个事情总算解决了。她不喜欢大惊小怪,而他也一样。他坐在台阶上,把靴子带子解开。这下他就准备好了。菲林太太把两三个沙弗林 放在他前面的台阶上。阿格尼丝试图进行谈话,眼睛转向他处,说:大海距离不近呢。
“大海一路下坡就走到了。我就知道坡下是大海。”他把钱一把抓过来,喜滋滋地说:在这种事情上,他像一个小孩子家一样,给钱花就行。然后,他上路了,不过走得很慢,因为他打算走到明天早上呢。
“他一去就是好几天呢,”菲林太太说。“这场喜剧收场了。我们进屋吧。”
菲林太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这场风暴是她闹起来的,却砸了她自己的脚面。不过,因为风暴目前平息了,她又拿出那种解放了的老样子,把一场风暴称为一场喜剧了。
至于彭布罗克小姐,她不再装出被解放了的样子。像“斯蒂芬·旺哈姆”这样的人,就是社会响雷,要不惜一切代价或者几乎不惜代价避免才是。她的喜悦发自内心,于是迫不及待地赶上楼去,和里基分享。
“我不认为我们做得对,我们就会得到回报,但是如果我们撒谎,我们会受到惩罚。眼下时兴对诗的公正耻笑,可是我就对诗的公正相信一半。在河流上投放苦面包,许多天后苦面包会回到你跟前 。”这些话是菲林太太说的。这也是斯图尔特·安塞尔的观点,他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里基正在给安塞尔写信,阿格尼丝带了好消息进来了。
“亲爱的,我们得救了!他不知道,而且是从来都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怎样告诉你我有多么高兴。整段时间我们都看见他们两个站在那里,可她没有向他透露一点风声。她过去一直让他置身事外,免得你让事情外露了。啊,我喜欢她!她也许不够明智,但是她很正派。她说过:‘我做过一次傻子,可是我不能做两次傻子。’你一定要原谅她,里基。我已经原谅她了,她也原谅我了;因为一开始我非常生她的气。啊,我亲爱的情郎,我太高兴了!”
他在浑身打颤,不能回答。最后,他才说:“她为什么还没有告诉他呢?”
“因为她恢复了理智。”
“可是她不会这样对待人。她一定告诉他了。”
“为什么?”
“因为斯蒂芬必须被告知这样一件真实的事情。”
“这样一件真实的事情?”那姑娘重复一遍,把眉头拧得紧紧的。“可是——可是你难道对这个结果并不高兴吗?”
他在埋头写信。“我的天——不是的!可是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她必须告诉他。我自己都差一点告诉他——就在那里——他按着我往地上看,可是你正好阻止了我。”
老天爷竟然也在看护他们啊!
“她不会告诉他的。我对此很有把握。”
“那么,阿格尼丝,亲爱的”——他把她拉到了写字台边——“我们必须一起交谈一会儿。如果她不会说,那么我们应该说。”
“我们告诉他吗?”那姑娘叫喊出来,吓得脸色发白。“一切事情都安排得顺理成章了,现在反倒要告诉他吗?”
“你看看,亲爱的”——他把她的手拉起来握紧——“一个人所必须做的是,把事情想明白,然后正确地解决了。我现在还在浑身打颤,糊里糊涂。我看出来这件事情和别的事情掺和在一起。我想要你帮助我。在我看来,好像在生活中我们在不同的地方遇上了一个人或者事件,具有象征意义。它本身算不得什么,可是暂时它就代表了某些永恒的原则。我们接受了它,不管多大代价,也就是接受了生活。但是,如果我们害怕了,拒绝了它,可以说,暂时对付过去了;象征再也不会呈现了。这是胡说八道吗?一旦一个象征呈现在我面前了——我就应该告诉你怎么回事儿;不过,我已然接受它了,很焦虑,很排斥,但是很珍惜它,而且最终我会得到回报的。这时还不会有回报,我想,从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的儿子那里是不会得到回报的。可是,我想做正确的事情。”
“因为做事正确本身就是报答,”阿格尼丝急切地说。
“我没有那样想。我还没有见到过几个先例。做事正确就是做事正确。”
“我认为你所说的一切都是无比聪明的;但是因为你在问我,那么我就要说:这是胡说八道,亲爱的里基,绝对胡说八道。”
“谢谢你,”他恭顺地说,开始抚摸她的手。“可是我所有的反感,我对父亲的极度气愤,我的爱为了——”他突然不说了;他不能容忍提起他母亲的名字。“我一心想说的是,我不应该过分顺着这些冲动做事儿。还有别的事情呢。真实。我们准确地了解每个人的责任,不管他是多么卑劣。远离理想。”(这点上她已经赢得了这次战斗)——“把理想放在一边儿,我做不到与他见面并且还保持沉默。那样就不是我了。我应该一口气把它说出来。”
“可是你不会与他见面的!”她叫喊起来。“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把他打发到大海那边去了。难道这不是很凑巧吗?他已经走了。我自己的情郎不会异想天开,是吧?”然后她很老到地和异想天开行为斗争。“还有,随便问问,你所谓的‘象征性时刻’已经过去了。你在圆环阵地那里看到了象征性时刻。你试图告诉他的。我打断了你。这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
她想出了这一不同凡响的逻辑的理论,发现他看上去情绪阴沉,感到很吃惊。“他就这样到海边去了。目前他会安心待在那里的。埃米莉姑妈说起过他吗?”
“没有。如果你希望知道清楚,你明天可以问问她。好好儿地问她。如果你不会区别朋友,那是很可怕的,而且——”
“这是什么?”
这是斯蒂芬在马车道上喊叫。他已经回来了。阿格尼丝绝望地把手狠狠地抽了出来。
“埃里奥特!”有人喊叫道。
他们面面相觑,不说话,不动弹。然后,里基走向了窗户。那姑娘一下子窜到了他跟前。他心想,他从来没有看见她如此美丽,楚楚动人。她毫不掩饰地挡住他,张开双臂,不让他前去。
“埃里奥特!”
他走过去——为了什么?他跟自己假称说,他要先看见弟弟才回答;先看见了,与他打招呼也更容易些。但是,在他的灵魂背后,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占了上风了,他走过去与他打招呼。“如果他再喊我——”他心想。
“埃里奥特!”
“呃,如果他再喊叫一次,我就回答他,不管他多么卑劣。”
斯蒂芬没有再喊叫。
斯蒂芬真的是回来吸烟的,不过走过窗户时他想起了那个被“夹住”(菲林太太说一点也不严重)的可怜家伙,决意向他告别一声。顺着河流走向黑暗中时,他不止一次纳闷儿一个人怎么能瘦弱成那个样子——不能骑马,不能游泳,对什么事情也没有兴趣,就只关心书和姑娘。
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危险把他们俩撮合得更紧密了。他们都需要一个家,对付这个险恶的混乱的世界。多少年的繁忙劳累和苦苦等待,横卧在他们和家庭之间啊!里基紧紧地搂抱着她,说:“你进来时我正在给安塞尔写信。”
“你该回他信没有回吗?”
“不是。”他顿了一下。“我写信告诉他这件事情。他会帮助我们的。他总能抓住要害。”
“亲爱的,我不喜欢说什么话了,我知道安塞尔先生会保守秘密的,不过难道我们自己没有抓住要害吗?”
他放开了她,把写好的信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