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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看见自己的情人赶回来吃午饭,阿格尼丝打心里高兴,同时她也感到相当不安:她知道菲林太太不喜欢她的计划半途而废。她的不安得到了验证。他们的女主人有点不快,问他:斯蒂芬是不是表现得非常令人讨厌。

“当然没有。他始终都在照顾我。”

“听你这话,我敢说他比平常更加令人讨厌了。”

里基不遗余力称赞斯蒂芬。然而,他那老实的本性早把一切暴露无遗了。他姑妈很快看出来,他们俩没有相处融洽。她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差不多是计划到的结果。然而,她还是因为这个结果感到愠怒,便把一腔怨气撒在了里基身上。

这场情绪风暴是慢慢积聚起来的,许多别的事情都在添油加醋,火上浇油。软弱的人,倘若他们不注意分寸,便会你恨我,我恨你,而一旦软弱是与生俱来的,便会变本加厉。埃里奥特家族的人,自家人从来就不会和睦相处。他们谈到了“那个家族”,然而他们总是把话题转向把这个世界搅乱的健康和美丽问题。里基的父亲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回到了他的母亲那里。里基自己正在转向阿格尼丝。菲林太太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对她这跛脚的侄子毫不客气,指责他既像她那可怕的哥哥又像她本人。她认为他没有骨气,因循守旧。她对侄子的幸福深为妒忌。她不屑劳神理解他的艺术。她只是一心想把他打得粉碎,可是又知道她在粉碎别人的时候,人性的霹雳往往会反弹回来,把闪婆狠狠击打一下,于是她及时把手收了回来。

阿格尼丝从旁观察愈来愈近的乌云。里基已经警告过她了;现在她开始告诫里基。随着这次拜访一日少一日,她劝说里基对姑妈和颜悦色,于是,拜访最后总算取得了成功。

他反问道:“为什么非要取得成功呢?”——这是安塞尔惯有的回答方式。

阿格尼丝笑了。“哦,这太像你们男人了——动不动就是理论!你对不憎恨别人又有什么伟大的理论呢?这样的理论刚刚用得上,你就把它扔掉了。”

“我不憎恨埃米莉姑妈。这是心里话。但是,当然,我不想守在她身边,不想多想她。难道你不认为,生命中有两件我们应该争取做到的大事吗?一个是真,一个是善。如果我们做得到,我们都争取做到,但是无论如何要争取做到其中的一个。我的姑妈,仅仅为了好玩,把两种东西都放弃了。”

“还有斯蒂芬·旺哈姆,”阿格尼丝紧追不舍。“还有另一个人你也憎恨——也许不想多想——要是你更愿意这样说的话。”

“事实是,我在改变。我开始看清楚,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无关紧要的。我曾经为他们花费了时间。现在不了。”现在,通向王国的大门,只留下一扇了。

他感到惊讶的是,阿格尼丝说出了这样的话:“可是,旺哈姆这孩子显然是你姑妈生活的一部分。她取笑他,可是她又喜欢他。”

“那和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了讨姑妈高兴,你应该对他也和颜悦色才是。”

“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脸红了一点。“我是一个守旧的人。一个人应该为自己的女主人考虑,和她的生活保持一致。我们离开后,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可是,只要我们在享受她的款待,为她着想就是我们的责任。”

她的处世之道获得了胜利。此后,里基尽量和埃米莉姑妈的生活保持一致。埃米莉姑妈看出来他在努力。这场情绪风暴,如同自然风暴经常发生的,在星期日停息了。

星期日上教堂,是卡德夫宅第的一项重大活动,尽管旁人看来很奇怪。豪华的四排座四轮马车在差一刻十一点时来到了宅第前。这时,菲林太太却说:“我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过了一会儿,她才穿了平常的衣服走下楼梯。她把教堂看作另一种客厅,甚至拒绝戴一顶像样的帽子去那里。全村人都感到震惊,但是同时又感到几分骄傲;村里人会把四排座四轮马车指给陌生人看,对马车里坐着的那个脸色苍白面露微笑的夫人说长道短:总是一个人,总是迟到,她的头发总是乱七八糟地包裹在一条昂贵的披巾里。

这个星期日,尽管像平常一样,姗姗来迟,然而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彭布罗克小姐,打扮得体面入时,坐在她的身边。里基,看样子貌不惊人却十分虔诚,坐在她的对面。斯蒂芬其实也来了,只是在小声抱怨《万物颂》,他从来受不了这种絮叨。还有《启应祷文》 ,他听着听着便不知东南西北了,菲林太太见了觉得很开心。她对这种事情乐此不疲。她看见她的被保护人离开长凳,一脸烦恼,身强体壮,衣装不整,只是一个劲儿地摸索烟袋,心下不由得窃喜。“他去崇拜大自然了,”她小声说。里基没有抬头张望。“你真的不认为他很有魅力吗?”里基没有作答。“有魅力,”阿格尼丝隔着里基的头,说。

在布道期间,菲林太太挨个儿分析她的客人。彭布罗克小姐——平凡无奇,想象力缺乏,可以容忍。里基——不能容忍。“多么迂腐不堪啊!”她思忖。“他身上只有一股大学图书馆的味道。如果他顺了这个路子愚顽下去,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大学导师呢。”她环顾这小小的教堂:粉刷得雪白的柱子、寒酸的地面、满是洋红圣人的窗户。那位是教区牧师的妻子。那是威尔布拉厄姆先生的圆顶礼帽。啊呸!其余这些会众都是穷女人,一张张死气、绝望的脸——她看见她们一个星期日又一个星期日,却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每一排长凳上还星星点点地坐了几个固执的庄稼汉和不学好的小学童。“啊呸!简直是一个黑窟窿!”菲林太太心想,因为她信奉的基督教义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就是“大教堂”。“对一个文化女人来说,这就是一个黑窟窿!不过,我倒也不认为这黑窟窿能把我的各种感知磨掉了;我仍然能把这黑窟窿的肮脏看得一清二楚。我的侄儿假装在祷告。呸!伪君子。”她的前方,教区牧师在讲迫不及待、换着花样进行放荡的危险。她对牧师的这番话很器重,便接下去思忖道:“我受不了安逸。安逸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状。新鲜空气!正是新鲜空气,让斯蒂芬·旺哈姆充满活力,容易相处,身强体壮。就是新鲜空气能把人弄死,那我也要让新鲜空气进来。”

在易卜生主义 的轻薄的面纱下,菲林太太这样思来想去。她想象自己就是一个眼光冷峻的斯堪的纳维亚的女主人公 。没错,她是一个英格兰老夫人,只要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她毫不在乎给别人带来一阵寒冷。

阿格尼丝在回家的路上,注意到她的女主人有点急躁。不过,早祷仪式结束后,人早已饥肠辘辘,不是虚汗直流,就是冷汗不断,谁能成为圣人,的确也就在这个时候了。当菲林太太用恶意的口气断言说依靠文学谋生是不可能的之后,她便被客客气气地晾在一边,没人搭理了。烤牛排和佳肴也许还能创造奇迹,阿格尼丝仍然希望一些引见——引见给某些编辑和出版商——她的全部外交手段都用在这方面了。里基不会推介自己。那是他易犯的恶习。他一旦娶到一个妻子,一个可爱的妻子,又知道事业的价值,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很不凑巧,午餐推迟了十五分钟,在这十五分钟里,姑妈和侄子吵起来了。她一直在辱骂早上的礼拜式,而里基则平静地、沉着地回答道:“如果组织有序的宗教算得上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是某种东西——那么它是不会被小风琴和无聊的祷告搞砸的。”

菲林太太皱起了眉头。“我真羡慕你。对美没有感觉,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认为我对美有感觉,如果我不小心,这种感觉就会把我引上歧路呢。”

“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如释重负了。我原以为当今的年轻人是不可知论者呢!不可知论不就是剑桥的所有东西吗?”

“剑桥才没有东西是‘东西’呢。如果剑桥有几个人是不可知论者,那也是出于一些重大的原因,而不是因为牧师发元音的方式激怒了他们。”

阿格尼丝插话说:“哦,我站在埃米莉姑妈一边。我相信仪式。”

“我亲爱的,快别站在我的一边。他只会说你也没有宗教感。”

“对不起,”里基说——也许他也有点儿饿了——“我从来没有提出过这样的事情。我也永远不会提出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看法呢?我差不多感觉出来,你是不会理解我了。”

“我不分日夜地在努力理解你的看法,亲爱的——你的意思是什么,你喜欢什么,你为什么来卡德夫,我在你面前既然这么让你深恶痛绝,为什么你还会住下来不走。”

“午餐备好了,”莱顿说,可是他说得太晚了。他们对牛排和佳肴不再点评了。空气凝重,不祥。就是旺哈姆这男孩都受到了这种气氛的影响,时不时颤抖一下,有一次噎住了,吃过就赶紧回到太阳下面去了。他无法理解聪明人。

阿格尼丝匆匆与里基会面,建议这个惹是生非的人单独散步去。她要靠近一下埃米莉姑妈,为道歉做一些铺垫。

“别太往心里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亲爱的。不过想一想我们的探望很快就要结束了,好像有点遗憾吧。”

“粗鲁和暴躁都要不得,可是我表现得又粗鲁又暴躁,我已经深感遗憾了,希望她会让我表示歉意。不过从自私的观点看,这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我们来说,她还不如旺哈姆这男孩和那个擦靴子的男孩有些用处。”

“你要到哪条路上去散步?”

“我想到那条堑壕去看看什么样子。”他们坐在台阶上。他伸出手指指向卡德伯里圆环阵地,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待了一会儿。“你在改变我,”他温情地说。“上帝派你降福来了。”

他喜欢散步。卡德夫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村子,他在磨房旁边的桥上徜徉许久。桥下的河水清澈见底,好像根本就没有水,只有一些看不见的物质,欢快的小鱼儿和野草在其中微微颤动。他又在罗马十字路口停下来,瞬间想起了那个不知名的孩子。铁轨转弯很急:当然危险多多了。然后,他展眼向丘陵草原望去。堑壕看上去好似茶碟的边缘,越过堑壕窄窄的线条窥得见那棵中央树的树梢。堑壕看上去令人神往。他急匆匆向前赶去,把风儿留在了身后。

圆环阵地不怎么触目,却令人称奇。两边的堤岸都没有超过十二英尺高,上面的草也不像古老的塞勒姆的绿草那般优美,而显得灰蒙蒙一片,铁丝一般坚硬。然而,大自然已经作了这样的安排(如果大自然安排一切的话),无论怎样都会有一番景象。这一带乡村的全部体系展现在里基面前,他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奥妙,而他在费尽周折的骑马出游中一点也没有获得。他看见所有的流水如何在索尔兹伯里汇集起来;索尔兹伯里如何蜷伏在一片浅滩盆地,土壤在这里截然发生变化。他向北边的大平原望去,卡德河从那里奔泻而下,一个支流突然分离出来,如同那些白垩河流一样:一个村庄围绕河水沿岸而建,树木把村子遮挡起来。他看见了古老的塞勒姆,看见了埃文河谷的边缘,还看见了巨石阵那边的土地。转过身去,他又看见了那片并不特别触目的广袤树林,仿佛丘陵草原也需要剃一剃胡须;通往伦敦的公路钻进了树林,把路边的灌木丛覆盖上了一层白色尘土。白垩造就了白色尘土,白垩造就了清澈的溪水,白垩造就了土地清晰的弯曲轮廓,映衬出了绿草和远处树木的树冠。这里是我们海岛的心脏:奇尔特恩丘陵、北丘陵草原、南丘陵草原,从这里向四方辐射开来。英格兰的一条条筋脉在威尔特郡联合起来,我们五体投地膜拜它,应该在这里树立我们民族的神龛。

人们那个时候在试图思考帝国版图。里基纳闷儿他们是怎么思考的,因为他无法想象出一个比英格兰更大的地方。另一些人在谈论意大利,我们大家的精神家园。也许,意大利确实不同凡响。然而,他目前想象到意大利只是些充满异国情调的东西,受到敬仰,受到尊敬,但是没有这些朴实无华的田野让人爱戴。他掏出来一本书——他高兴的时候自然会想到阅读,大声地朗读——有那么一会儿,他朗朗的读书声打破了这欣欣向荣的下午的宁静。一本雪莱的书,打开书中的段落,是他两年前非常喜爱的诗篇,在书页边上批了“很好”二字。

我从未属于那个庞大的一族

它的教条是每个人应该挑选

这世界的一个情人或一位朋友

其余所有的人虽然公平或聪慧

却埋于无情的忘却——尽管它隶属

现代道德的准则,那条走出来的路

那些可怜的奴隶在上面步履蹒跚

在死人堆里缓缓走向他们的家园

借助这世界宽阔的大路——走啊走

与一个伤感的朋友,抑或提防的对头,

开始那最沉闷最漫长的旅程。

诗句“很好”——精美的诗篇,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很真实。然而,他惊奇地发现,他曾经那么心潮澎湃地选择了这些诗句。这个下午,它却似乎缺少了一点人性。两英里远的地方,两个情人结伴而行,所有的村民都能看见他们。他们不在乎任何人;他们只感受到了彼此间的触碰,相携前行,默然而忘我,穿过田地。里基感觉到他们比雪莱更接近真实。哪怕他们受苦,吵架,他们也更接近真实。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亨利·亚当斯和杰希卡·汤普森,同属这个教区的教民,上午在教堂里第二次问起他们被逐出教门的禁令。为什么他不能依靠每星期十五先令结婚?他望着他们,敬意油然而生,希望他不是一个无事生非的人士。

没多久,他看见了一些不怎么舒心的东西——他姑妈的小马车。马车已经穿过铁路,正向沿路堆了麦秸垛的罗马路走来。他的兴致渐渐暗淡,但是有人在向他挥手。那是阿格尼丝。她不停地挥手,显然是在说:“等着我们。”菲林太太自己也举起了马鞭,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斯蒂芬·旺哈姆徒步跟在后面,和马车有一段距离。他把雪莱诗集装回自己的口袋,等待他们到来。马车停在围栏边,他从堤岸走下来,帮扶她们下车。他感觉相当紧张。

他姑妈冲他露出她那惯有的令人不安的微笑,但是却令人相当放心地说:“圆环阵地是不是很不小啊?阿格尼丝和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想给早上的礼拜仪式送上一剂良方。”

“叮当!”教堂的钟声突然响起来;“叮当!叮当!”钟声听起来小气且滑稽可笑。他们几个都笑起来。里基脸红了,而阿格尼丝使了个眼色示意“道歉”,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赶往堤岸,仿佛难以抑制自己先睹为快的心情。

“小马不会乱走的,”菲林太太说。“让斯蒂芬来把它拴上吧。你愿意陪我向中央那棵树走走吗?哎哟!我累了。快把你的胳膊给我——除非你也累得不行了。”

“我不累。我赶过来就是希望帮扶你的。”

“看你说话多么好听。”她把里基显而易见的无私和斯蒂芬的生硬进行对比。斯蒂芬从来不会赶来帮你一下。但是,如果你抓住了他,他倒是也很可靠。他在关键时刻不会摇摆,不会屈节。她想象中,把里基和那叮当作响的教堂钟声作比较,把“叮当!叮当!”的响声送到了乡村,而斯蒂芬呢,则好比据说躺在地里守候异教徒金块儿的年轻异教徒。

“这地方到处都是幽灵,”她说;“你看见过吗?”

“我一直待在外沿很远的地方,看不见的。”

“小路在这边。”他曾经坐过的那溜青草,一道间隙穿过其间,是轻便四轮马车碾出来的,现在农用马车也从中通过。这条间隙顺着古时候的旧道,直接穿过甘蓝地通向第二圈的一条相似的间隙,如此一圈套一圈,穿过更多的甘蓝地,直到中央的那棵树。

“叮当!”他们刚刚来到入口处,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

“你不用卸下挽具,”菲林太太吆喝起来,因为斯蒂芬正走向马车。

“是的,我知道。”斯蒂芬回应说。

“你知道,是吗?”菲林太太面露微笑,嘟哝说。“真希望你这弟弟不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往前走吧。教堂钟声没有让你分神吧?”

“钟声传到这里很弱,”里基说。这时身在圆环阵地里钟声听起来就更加弱了,尽管土墙不厚也不高;视野呢,虽然没有遮挡住,却极大地缩小了。他一时间想起来马丁莱附近的那个白垩坑,那里的防御墙把习以为常的世界挡在了外边。阿格尼丝在这里,因为她曾经来过这里。她站在更远的那道土墙上,看见他们穿过了这营地的中心,等待他们的到来。

“眼馋我的甜菜吧。”菲林太太说。“据说,它们长得这么旺盛,是因为那些死去的士兵。这个想法是不是很有味道?我需要和你的弟弟讲讲这事儿吗?”

“旺哈姆吗——?”他反问道。这是第二次她在做小小的试探了。她点了点头,他问她这块罕见的战场上有什么样的幽灵在游荡。

“魔鬼,”她的回答脱口而出。“他靠在中央的那棵树上,尤其在星期日下午,所有他的崇拜者都会从甘蓝中站起来,围着他跳舞。”

“啊,这些人都是体面的人,”他回答说,向下望去——“他们是士兵和牧羊人。没有幽灵。他们崇拜战神或者潘神——也许埃尔达 ;反正不是魔鬼。”

“叮当!”教堂的钟声响过,一切安静下来,因为下午礼拜仪式已经开始了。他们走进了第二道堑壕,在高度、宽度和结构上与第一道堑壕相似,把视野阻隔得更多了。他的姑妈接下来还是很友好。阿格尼丝站在一旁观察他。

“士兵在过去也许还算体面吧,”她接着说。“不过要等到他们成为从布尔福德营地来的抢走鸡的英国兵。”

“我不计较布尔福德营地,”里基说,一边在徒劳地寻找雪白的帐篷的迹象。“那边的人是这边的人的儿子,回到故乡来了。战争很可怕,不过人们喜爱一切连续性。没有人会计较一个牧羊人。”

“当然!你兄弟是干什么的?——一个地地道道的牧羊人。看看他把你烦成了什么样子!别太感情用事了。”

“可是——哦,你是说——”

“你的兄弟斯蒂芬。”

他不知所措地看了她一眼。他过去还从来没有发现她如此古怪。也许,这是他不曾捕捉到的某个文学形象吧;然而此刻她的脸上并没有显示文学的迹象。他使用了那种对虚弱的长者说话的恭敬口吻,说:“斯蒂芬不是我的兄弟,埃米莉姑妈。”

“我亲爱的,你是那种较真的人。一个人说话总不能每次都说‘半个兄弟’ 吧。”

他们来到了那棵中央树的跟前。

“你把我说糊涂了,”他说,放开了她的胳膊,开始大笑起来。“我怎么能有一个‘半个兄弟’呢?”

她没有作答。

接着,恐惧一下子朝他扑上来,他把恐惧挡了回去,说:“我不会被吓着的。”中央的那棵树旋转起来,随后便消失了,他看见一间屋子——他父亲在城里曾经住过的屋子。“慢点儿,”他跟自己说,“慢点儿。”

他还在笑,说:“我,有一个兄弟——弟弟——不可能。”恐惧再次袭上来,他大声说:“这是弥天大谎!”

“我亲爱的,我亲爱的!”

“这是弥天大谎!他不是——我担当不起——”

“我亲爱的,你尽可以说些体面的事情,可是别忘了对他来说更糟糕——对你的兄弟来说,对你的半个弟弟来说,对你的弟弟来说,更糟糕啊。”

但是,他接下来没有再听见说话的声音。他注视着历史,他最近曾经称赞过的历史,现在却张开了大口,如同一个亵渎的坟墓。他不管怎么转身,历史都把他团团围起来。它采取了看得见的形式:它就是这圆环阵地的双层堑壕。他的嘴变得冰凉,他知道他要在死者中间晕过去了。他开始奔跑,找不见出口,在那道内土墙上跌跌撞撞,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把他的头放下,”一个声音说。“让血流回他身上。他就需要这个。把他交给我吧。埃里奥特!”——血回到了他的身上——“埃里奥特,醒醒!”

他醒过来了。他刚才还害怕的土地就在他的眼前,看起来很美丽。他看清了泥土的结构。一只小甲壳虫在一片草叶上打秋千。在他自己的脖子上,一只人手在按摩,引导血液回到他的脑子里。

他发出了一声尖叫,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接受事实。在短暂的瞬间,他全明白了。“斯蒂芬——”他开口叫道,接着他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里基!里基!”阿格尼丝从她所在的圆环阵地边上的位置赶过来,仿佛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一下子把他揽进了怀里。

斯蒂芬主动来帮助他们往前走,却发现他只能添乱,便站到了一旁,让他们走过去,自个儿向里边溜达。整个战场,两层同心圆环阵地,历历在目,宽阔的甘蓝叶子在劲风中哗啦啦作响。彭布罗克小姐和埃里奥特向卡德夫的村口走去。菲林太太则站在对面的堤岸上观看。斯蒂芬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孩子;但是,当他依靠在那棵树上时,他在捉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是不是还能弄清楚。 39QzazR9IhwcRYpro7XoppE1ijQpoXI6xmzA000Y5WRHG1PL8x/DonUcoCdica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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