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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骑马去索尔兹伯里,是一件难办的事情——事实上,里基根本就没有到达那里。他们还没有走出那条马车道,旺哈姆先生便开始表演杂技了。他向里基炫耀,他如何可以在马鞍上一下子转过身来,面向埃涅阿斯 的尾巴。“我明白了,”里基冷冷地说,而且就在表演到这个份儿上时他们来到了房子后面的大门前,里基几乎恼火了,因为他不得不把大门打开,可他又怕从马上掉下来。一般情况下,他正好停在大门的搭扣边,然后不得不驱使狄多转过身来,可狄多像一艘战舰一样长。还好,他松了口气,因为一个仆人走上前来,一边嘟哝着“这个教区最要命的大门”,一边把大门推开,恭恭敬敬地扶住。“谢谢你,”里基大声说;“多谢了。”然而斯蒂芬先是从马鞍转过身来,接着拿足架子说:“不,不;这算得了什么。你不需要这样客气。你碰帽檐儿表示谢意只会更糟糕。四小时七分钟啊!你等着再见我吧。”仆人没有敢回答。

“呃,我要收拾他一顿,”他拉长调子说,一下子把身子转过来。“那家伙就是弗里。呃,他忘记了我的拳头的厉害了;呃,看我收拾他一顿。”

“为什么?”里基责问道。昨天夜里,抽着香烟,他早已经被弗里的故事折腾得烦透了。这男孩多多少少让他想起了杰拉尔德——过去霸道的杰拉尔德,而不是谈情说爱的杰拉尔德。斯蒂芬性情要温和一些,但是同样霸道动粗,同样动不动就多要人加一磅肉

“收拾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

“记住什么?”

“长记性就是长记性嘛,”斯蒂芬回嘴说。他们两个都表现得不很客气。他们互相看不惯,不喜欢,可是他们又都想在别的什么地方表现表现——这正是菲林太太所期望的局面。

“他表现得不好,”里基说,“那是因为他比我们穷,比我们没有知识。教他规矩的钱花得比我们少啊。”

“好啊,我教他不要钱。”

“也许他的拳头比你的还厉害呢!”

“他的拳头不行,我试过。”

这番对话过后,谈话没了兴致。里基回望了一眼卡德夫,想起了他眼前这个乏味的日子。一般说来,他会被生气勃勃的人们所吸引,而斯蒂芬也算得上生气勃勃了:对他来说,他们过去一直是未知世界的象征,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令人感兴趣。然而,他现在对未知世界不再关心了。他了然于心了。

威尔布拉厄姆先生赶着双轮马车从他们身边走过,把手举到帽檐儿向他的雇主的侄儿致意。他没有理睬斯蒂芬:他看不出他有什么可重要的。

“早上好,”里基说。“多么晴朗的早晨啊!”

“喂,”斯蒂芬也喊道,“又一个孩子死了!”威尔布拉厄姆先生看样子本来想说说话,却扬鞭驱马,离他们而去。

“走了,越走越远了,”斯蒂芬说;不一会儿,仿佛挑起一个全新的话题——“你不认为弗里·汤普森对待我很不地道吗?”

“我觉得他做得不好。不过我倒觉得这个人值得同情。”他弦外之音没有引起反应,他只好把话说明白。“我自己也会干出同样的事情——答应好离去两个小时,却滞留了四个小时。”

“滞留——啊——啊,我明白了。你正在恋爱中,是这个意思吗?”

他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啊,我不反对弗里谈恋爱。他说他管不住自己,非谈不可。可是,只要我的拳头更厉害,他就得信守界线。”

“信守界线?”

“像这种人,他弄到手一个姑娘,就认为别的东西都扯淡了。他撂下工作不管,说话不算数。威尔布拉厄姆应该把他开了。我向你保证,我弄到一个姑娘时,我会让她信守界线的,如果她表现得让人恶心,我就会换一个。”

里基笑起来,没有再说话。但是,他遗憾地想到,有人竟会信守这样的律条开始生活——更加感到遗憾的是这种律条就在讽刺他自己。他也相信,生活应该有一条界线——一条漫长的界线,上面布满数不清的利益和数不清的形象,全都备受爱戴。然而,女人是不能被迫“信守”这条界线的。她每每会越过这条界线,好像一个凯旋的将军,得寸进尺,步步为营,把这条界线搞得比过去更加令人感兴趣,更加可爱。他爱阿格尼丝,不仅仅为阿格尼丝自己,而且因为她点亮了人类世界。然而,他很难把这点解释给一个全然没有经历的畜生般的男人,也就不白费这个力气了。

很长时间里,他们默然无语,策马前行。卡德夫背后的山地一片丰收景象,两匹马儿在一捆捆麦子中间行走,恋恋不舍的样子。斯蒂芬早已捡起来一片草叶,用它吹出一声声唿哨声。他吹得非常婉转哀怨,在这个上午,他的灵魂统统投入这样的鸣叫之中。因为他心里憋得难受。他备受感情折磨,因为他不能拍屁股走人,去干——爱干什么干什么,用不着对这个贫血的冬烘先生以礼相待。在雨中淋上四个小时,也比这样陪人好得多:他在雨里没有心急如焚的感觉。可是,现在空气像葡萄酒味儿,麦茬散发出湿气,他头顶上的白云在蓝蓝的广阔天际,旋转得更加缓慢,更加松弛。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上午,闭上眼睛,向早晨呼唤。不管他什么时候呼唤,里基都会紧闭双眼,哆嗦一下。

最后,这个凶强侠气的男孩开口说话了。“我们不用走快,是吧?”他说,并且看了看野草铺满的小径上的另一位。

“我希望你不用让着我,非和我一起走。如果你一个人骑马出来,你会骑马快跑或者什么的。”

“我听了吩咐,必须和你走得一样快慢,”他愁眉苦脸地说。“而且,你也像彭布罗克小姐保证过,不会着急赶路。”

“哦,我不会她说什么我就干什么的。”但是他不能驾驭马匹小跑,甚至尝试一下都差点儿把他闪下马鞍。

“像这样骑才行,”斯蒂芬说。“难道你看不见吗——像这样?”里基向前猛探了一下身子,大拇指甲就在马脖子上弄裂了。指头上流出一点血,不得不包扎一下。

“谢谢你——你心真好——请别绑得太紧了——我把你的这一天都糟蹋了。”

“我弄不懂,一个男人怎么能忍住不骑马。你只管放手让马儿自己走就行了——驭——驭——就好像你在水里游泳,随水漂浮就行了。”

里基放任狄多走动,狄多立即停下来不走了。

“我说听由马走。”他的声音升高了,有股火气。“我并没有说‘死坐’。你死坐着,它当然就停下不走了。首先你骑上它,就仿佛你是桑道 在做健身活动,可你骑在那里像死人。难道你不能让它知道你是个大活人吗?马儿就只想知道这个就行了。”

在努力把这番说教传达出来时,里基把他的马鞭丢掉了。斯蒂芬捡起马鞭,塞进了他自己的诺福克大衣 的腰带里。他还算不上一个紧跟时尚的骑手。他甚至骑不出潇洒的样子。然而,他骑在马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里基被弄得心烦意乱,顾不上注意这些。他身上的肌肉没有一块不使劲儿,却也没有一块使劲儿使得紧绷绷的。当他驱马奔跑一阵回来时,他的手脚还是不能满足,他的举手投足还是带着怨气。他不知道他憋得很难受:他对自己一点也不了解。

“就像动物园里的一顶象轿 ,”他嘟哝说。“菲林妈妈不得不买头大象来才行。”他在没完没了地责难他的女庇护人。里基对这种骂骂咧咧的行为很不以为然,极力阻止他,转而听到了他对宗教的批评。斯蒂芬推翻了摩西式的宇宙创立说。他指出了《福音书》里的种种矛盾说法。他把他的才智对准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尖塔 ,现在又向上瞄去,对准了南边的天空。在或东或西的批评中,他驱马来回奔跑一阵儿。过了一阵子,里基不再听下去,干脆走自己的路。狄多是一匹无可挑剔的坐骑,埃涅阿斯奔来奔去,它丝毫不受影响,仿佛它在理想乐土闲游散步。他昨天夜里睡觉很不好,强烈的空气令他昏昏欲睡。风儿从平原上吹来。卡德夫和附近那条峡谷消失了,尽管他们没有怎么往高处走,看得也不怎么远,然而眼前仍然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景象。田地广袤无边,如同欧洲大陆的田野,灿烂的太阳光芒四射,五彩缤纷。甘蓝绿莹莹的,庄稼金灿灿的,新犁过的土地一片褐色,与灰蒙蒙的丘陵草原的小块景色交相辉映。然而,总体效果却显得苍白,或者更像银灰色,因为威尔特郡不是色块深沉的乡间。在这些颜色的映衬下,隐约可见不可征服的白垩,哪里的土地贫瘠,白垩就在哪里出现。长满野草的小径,到处都是山萝卜和猪殃殃,小径的车辙的底部看上去白生生的。一座远山的侧面,一个圆形剧场历历在目,是专门为一些奥林匹斯山的观众开辟出来的。这里那里,不管表层收获了什么庄稼,大地便会呈现出小小的堤埂,小小的沟壑,小小的鼓包:这里不缺乏慰劳诸神的戏剧表演。

在卡德夫,那座险情四伏的房子,阿格尼丝早已和菲林太太分开了。里基的思绪回到了她身上。她,真实的人儿,还安全吗?她的纯真被谎言和自私搅烦了吗?她躲开了那种他含糊地知道曾经造成痛苦的无常脾气了吗?啊,脆弱的幸福!啊,无以数计的无果而去、长满草丛的种种渴望!善良的男人,高贵的女人——他们已经安眠于此地,他们的尘土已经混合,却也不过尘土而已。这些都是病态的思想,可是有谁敢反驳这些思想?世界上有很多好运气,可那毕竟只是运气。我们大家谁都不安全。我们是孩子,在那条界线上玩耍,吵架,我们其中一些人具有里基的脾性,或者他的种种经历,而且认为当然。

他这样沉思,那个躁动的小小斑点,以及所有的土地,好像都在评说他的惧怕和爱情。

他们的小径向上延伸,漫过一处光秃秃的大山包,一半野草,一半残渣。好像每时每刻都会出现靓丽的风景。然而,风景从来没有出现,因为没有一个斜坡陡峭,只是在山包上移动很多分钟,既没有更换一个界标,也没有更改远处的蓝色边缘。索尔兹伯里的尖塔真的改变了,不过非常轻微,如同温度计里的水银柱。改变最多的时候,它也只是隐藏起来一半;改变最小的时候,塔尖儿只是在大地起伏的遮挡物后面露出来。他们路过了两棵接骨木树——一件大事儿。斯蒂芬说,那裸露的斑点是绞刑架留下的。里基点了点头。他已经没有了对事件的一切感觉。在这巨大的孤寂中——比阿比斯山脉任何地区都更孤独——他和阿格尼丝孤独地漂流,永远漂流,忽而在没有形状的大地上,忽而在没有形状的云彩间。一种庞大的寂静好像向他们靠近。一只云雀停下来唱歌,他们见了非常高兴。他们接近了那上帝的宝座。寂静触动了他们;大地和一切危险都消解了,可是他们完全消失之前,里基听见自己在说:“这就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吗?”

“是的,”一男人的声音说;“这是古老的计划。”他们来到了另一条峡谷。峡谷的两边长满了茂密的树木。峡谷底部,另一条河流和另一条公路顺势而行:这里,也庇护了一长溜村庄。然而,一切都更富饶、更硕大、更美丽——艾姆斯伯里下游埃文河的峡谷。

“我瞌睡过去一会儿!”里基说,话音里充满了恐惧。

“你可真行!”另一位用玩笑的口气说。“美梦吗?”

“也许——我真不好意思一直对你说对不起了。你扶住我扶了多长时间了?”

“大半天了。”他把缰绳还给了他。

“那个圆圆的山包哪里去了?”

“到善良的劳苦人去的地方去了。我想喝几口。”

这就是威尔特郡的大自然的玩笑——它的一个玩笑而已。你在刮风的山坡跋涉,感到非常原始。你离开你的同胞数英里,看哪!一条小峡谷里到处是榆树和村舍。里基还没有走到峡谷跟前,他们却在一个茅草屋顶的酒吧前停下了,斯蒂芬像一个疯子一样叫喊起来,要喝啤酒。

没有必要叫喊。他并不十分渴,酒吧的人们随时准备为他上酒。他也不需要在马鞍上喝酒,做出一副身携重要军令的武士的派头,连下马的时间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大兵,为了喝酒急匆匆赶来,骑马来到酒店前,斯蒂芬开始害怕他叫喊的声音太高了,会引起敌意。然而,他们交朋友,彼此以诚相待,与店主说黑话套近乎,和俊俏的女孩子挑逗;而里基呢,每次粗俗的行为都让他不堪忍受,把头往下缩了又缩,恨不得大地把他一口吞下才好。他仅仅习惯剑桥的生活,躲到一个非常小的角落。他和他那里的朋友相信言论自由。不过,他们谈论普遍性问题,畅所欲言。他们崇尚科学和哲学。他们躲开这种饮几杯啤酒所产生的经验性自由。

他骑马走下一条新的峡谷,身边有两个喋喋不休的伙伴儿,这样的情绪让他百无聊赖。在人类存在的种种原则方面,他比他们懂得多,然而他对各种生活例子不大理会,很不熟悉。一则下流粗俗的乡村丑闻 ——比如斯蒂芬讲述过的一个大笑话——是人性中某些缺陷造成的,理论上讲,他是熟悉的。然而,例子就是例子!他听到例子便会脸红,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尽管那个例子与忒奥克里托斯的田园诗具有同等的内涵。经验最终会成为这样一件华丽的事情吗?房子的外墙竟如此美丽吗?

“这事儿够荤的!”那个大兵说。“还有这样的荤故事吗?”

“我有一首诗,”斯蒂芬说,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峡谷变宽了许多。古老的塞勒姆 耸立在他们面前,丑陋而庄严。

“你自己写的吗?”他问道,咯咯笑起来。

“那还用说,”斯蒂芬说着,低下头在埃涅阿斯耳朵间亲吻了一口。

“可是谁是老埃米莉呢?”里基哆嗦一下,皱起眉头。

“现在你正在问呢。”

老埃米莉她腿瘸,

就在——

“我累得不行了,”里基说。他还怎么能支撑得下去呢?他应该回家,回到他热恋的那个女人身边。“我要是放弃去索尔兹伯里,你介意吗?”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看上啊!”斯蒂芬嚷叫起来。

“我也欣赏不了什么东西了,我累得实在不行了。”

“那就返回吧——奔波了大半天了。”他气哼哼地咬了咬他的胡子。

“老天爷行好了,伙计!——当然我单独回去了。我把你一天的时间都糟蹋了。一想到这事儿,你会怎么看我呢?”

斯蒂芬出声地叹息了一口气。“如果你真想回家,那么拿上你的鞭子。别掉下马来啊。跟菲林妈妈说,是你想回去的,要不然又少不了吵吵闹闹。”

“当然。谢谢你对我的关照。”

老埃米莉她腿瘸,

就在——

很快,他走出了听力所及的范围。很快,他们走出了视野。很快,他们走出了他的思绪。他忘记了那种粗俗的行为、饮酒以及忘恩负义的态度。几个月前,他是不会这么快就忘在脑后的,他也许还能看出一些别的东西。然而,一个恋人是很教条的。对他来说,世界应该是美丽而纯洁的。世界不是美丽而纯洁的,他便不予理睬了。

“他不是累坏了,”斯蒂芬对那个大兵说;“他思念他的姑娘了。”他们互相朝对方眨了眨眼,对永恒的爱情喜剧说了些笑话。他们彼此发问,他们是否会让一个姑娘破坏一次上午的骑马出游。他们都拿出一种不可救药的犬儒主义态度。斯蒂芬用一种非常不稳重的口吻,描述卡德夫的一家人:他敢说,里基回到家会看见彭布罗克小姐正在亲吻那个男仆呢。

“我说那个男仆正在亲吻老埃米莉呢。”

“开心的日子,”斯蒂芬说。他的声音突然有了克制。他还没有肯定,他到底是否喜欢这个大兵,也不清楚他把自己的诗作拿给他看是不是明智。

老埃米莉她腿瘸

就在——

“行了,托马斯。念一念就够了。”

老埃米莉——

“我希望你住口,像一个好伙伴。你知道吗,这就是那个老妇人的马,无论如何不准再念了。”

“当——然!”

“你难道不明白——当一个人骑在马上时,他是不会放纵另一个人——某种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大兵当然知道。“这话有道理,”他说,表示同意。平静恢复了,如果他们没有多喝啤酒,他们本来很容易到达索尔兹伯里。啤酒让大兵思绪活跃,他又一次讲到老埃米莉,并且还用阿里托芬式变调把那首诗背诵一遍。

“开心的日子啊,”斯蒂芬重复说,眉毛竖起来,迅速瞥了另一位的身体一眼。然后,他警告大兵别糟蹋古人的调子。结果,他反被指责为基督教青年会 的成员。一听这话,他的血液沸腾了。他反驳了这种指责,与大兵第三次成为铁哥们儿。

“不反对《调皮的塔科尔顿先生和太太》?”

“当然不反对。”

大兵唱起《调皮的塔科尔顿先生和太太》。这确实是一支两个声音合作的歌儿,如果一个人独唱,很多活泼调皮的因素就不见了。塔科尔顿太太的名字也不是埃米莉。

“我看这是一首非常烂的歌儿,”斯蒂芬生气地说。“我受不了,唱不下去了。”

“也许你喜欢老歌儿。听着。”

风骚的妓女有的是,

俏美人要数埃米莉;

因为她是我的爱鸡——

“喂,唱错了。”他策马靠近唱歌的大兵。

“没错。”

“错了。”

“这是我妈妈教给我的。”

“我不管谁教的。”

“我妈妈怎么教,我就怎么唱。”

斯蒂芬被噎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妈怎么给歌儿押韵的?”

“什么?”

“臭了吧。你是个傻瓜,可我不是。诗歌必须押韵。接下来的这行的韵脚是‘爱丽 ’。”

他说的“爱丽”是——只要喜欢就欢迎来的意思。

“诗歌不押韵不行。你需要‘骚丽’。‘骚丽’对‘爱丽’。‘埃米莉’对‘爱丽’对不上。”

“‘埃米莉’对‘俺家里’!”大兵叫喊起来,来了灵感,这在他清醒的时候是不会有的。“我妈妈教给我‘俺家里’,听着。”

因为她是我的爱鸡

所以她住在俺家里。

“呃,你最好小心一点儿,托马斯,你的老妈也最好小心点儿吧。”

“你老妈也强不到哪里去。”托马斯含糊地说。

“你以为我没有听说过吗?”男孩儿回嘴说。

另一个最后让步说,他现在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他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但是埃米莉这名字除外。斯蒂芬对他的女庇护人的名声毫不在乎,但是对他自己的面子还是很在乎的。他已经把菲林太太涮了一回。此时此刻,他却愿意为她去死,如同一个骑士为了一只手套而去死那样。他并不亚于一个英雄。

经过了古老的塞勒姆。他们来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尖塔前。“天哪!又一个这种大教堂!”大兵说。对哥特式建筑很不友好,他把双手举到了鼻子边,宣布说,老埃米莉就埋葬在这里。他也躺在泥土里了。他的马嘚嘚跑回了艾姆斯伯里。是斯蒂芬把他从马鞍上揪了下来。

“我把他收拾了!”他叫喊道,尽管没有人在场听他吆喝。他在马镫上站立起来,高兴得乱喊乱叫。他用两臂紧紧抱住了埃涅阿斯的脖子。这匹老马很通人性,又蹦又跳又尥蹶子。它像一匹人头马一样直奔索尔兹伯里,把人们吓得四下逃散。到了马棚,他还是不肯下马。“我把他收拾了!”他对着马夫们——神情冷漠的人们——大声叫喊。伸直身子,他抓住了横梁。埃涅阿斯向前走去,他留下来吊在空中。他的体操动作把人们搅扰得乱糟糟的。他引体向上,在横梁上打转转,把别的顾客都踢着了。最后,他掉在了地上,累得精疲力竭却美滋滋的。他的肉体不再折磨他了。

他像一个三岁小孩子,跑过去买了一顶白色的亚麻帽子。到处都是大兵,他认为帽子可以给他打掩护。然后,他吃了一顿小小的午餐,把啤酒的酒劲儿稳住。这天到头来过得倒是很带劲。应该给里基买吃买喝的钱,都花在他自己身上了。用不着在索尔兹伯里大教堂辛苦奔忙,也不必观看那些昂胸叠肚的企鹅,他尽可以逗留在牛市,把所有的时间打发掉。在这里,他碰见并交下了一些朋友。他从旁观察那些兜售廉价商品的小贩,看出来做出一副信心满怀的样子是多么必要。他自己也信心十足地谈论羔羊,人们侧耳静听。他信心十足地谈论猪,人们却一下子哄笑起来。他必须对猪更了解一些。他观看了一出木偶戏演出——还算不上过分空洞无物。“喂,胖墩儿!”一个淘气的小姑娘叫喊道。他试图抓住她,但是没有抓到。她是卡德福德来的孩子中的一个。索尔兹伯里赶集的日子,虽然不是花花绿绿的日子,但是确实是很有代表性的,你在搬运人的马车上能看见威尔特郡一般村庄的名字。在便士法寻街,他看见了文特斯布里奇来的马车。马车几个小时内不会上路,坐车的人总是把它当作碰头的地方,一天中隔三差五地来这里坐坐。眼下,只有三个女人坐在车上,目不转睛地看旗杆。她们中的一个就是弗里·汤普森的姑娘。他很客气地问她,她的情郎儿为什么在大雨中不说话算数。那姑娘一声不吭。他警告她近来要把这笔账算一算。她还是一声不吭,不过另一个女人抱打不平,说一个好绅士不应该威逼一个穷女子。这话有些东西让他很不受用;这事儿不是绅士不绅士贫穷不贫穷的问题——这是两个男人的问题。他决心回到卡德伯里圆环阵地,会一会现在还在那里的那个牧羊人。

他果真去了。不过这部分必须轻描淡写地交代一下。他做出一副圣乔治威风凛凛的样子,骑马来到了那个说话不算数的人跟前,从马鞍上说了一些硬邦邦的话,把马拴在了栏杆上,然后把他的外衣脱下来。“你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是的,先生,”弗里说,三下五除二便把他放倒在地了。

“这不公道,”他抗议说。

另一位没有搭话,三下五除二把他撂了一个跟斗。

“你是怎么学到这一手的?”

“经常练就练出来了,”弗里说。

斯蒂芬坐在地上,把脑袋上的泥土清理掉。“我原来打算用拳头清算的,”他郁闷地说。

“我知道,先生。”

“不过你手脚真的很厉害,而且——而且我服输,请求你原谅。”他花了很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来,不过他很清楚这样说话是对的。他必须承认更厉害的人。但是多数人,如果挑起一次角斗却被打翻在地了,则会说:“你却无法夺走我道义上的胜利。”

接下来显然没有什么事儿可做了。他又骑上了马,心里说不上多么沮丧,但还是觉得这个快活多多的世界一点点都靠不住。他压根儿就没有指望能把那个大兵收拾一顿,也根本没有料到弗里会把他收拾一顿。“一物降一物呢,”他心想,“谁也长不了前后眼。如果大家都有比我估计的大的本事,我应该见怪不怪才是,而另一些人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在英格索尔没有见识过这般东西,不过眼见为实,不可儿戏。”然后,他的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一次古怪经历,那次他被“降住”了——他还是一个小男孩儿。他在那些树林里乱闯,在一个狭窄的林中空地上遇上了一群羊。这群羊既没有牧羊犬,也没有牧羊人,却一声不响地向他走来。他对羊习以为常,但是过去从来没有在一片树林里与它们不期而遇,心里有些发怵。他往后退去,一开始慢慢后退,接着加快步伐;羊群呢,拥拥挤挤一大群,在他身后紧紧追赶。他的惧怕越来越厉害。他转过身来,冲着它们长长的白脸大声尖叫;可是,它们还是步步逼近,所有的羊都紧紧依偎在一起,宛如某种可怕的胶块儿。一旦他陷入它们中间,他可就完了!吼叫,尖叫,他不管不顾地冲进矮树丛,浑身上下都刮破了,惊慌失措地跑回家中。菲林太太是他的唯一成年人朋友,很心疼他,却相当愚蠢。“潘神在保护羊群 ,”她一边往外拔刺,一边说。“为什么不是呢?”“潘神在保护羊群。”斯蒂芬在学校知道了这句话的意思。“一盘做蛋羹的鸡蛋 。”他依然记得,当他等待打下来的鞭杖,从自己的两腿之间偷看别的孩子时,他们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惊诧。

就这样,他回来了,心里塞满了愉快的不连接的思绪。他这天度过了少有的快活时光。他喜欢每一个人——甚至那个弱不禁风的可怜的埃里奥特——不过谁都无关紧要。在楼梯平台上,他看见了新来的女仆。他感到害羞却很难抗拒。他应该把胳膊揽在她的腰间吗?也许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她也许会扇他的耳光。他想在晚餐前到屋顶上去吸烟。因此他只是说:“劳驾你别让那个男孩把我的棕色靴子弄脏好吗?”女仆连眼睛也没敢抬,回答说:“是的,先生;我一定办到。”

他的房间在这座房子的人字墙里。如同渴求宁静的世界里的一切事物那样,古典的建筑物势必会把种种失误安排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而来到斯蒂芬的房间里,看得出卡德夫宅第的失误是多么令人绝望。这间房间留给他一个圆形窗户,要透过窗户往外看,他必须趴下来才行,铅屋顶上开了一个活动天窗,三根铁大梁,三根横梁,六个扶壁,你说有墙壁呢便没有了天花板,你认为有天花板呢便没有了墙壁,在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上给他安装了一个汩汩作响的水箱,提供洗澡的水。他住在这里,无比幸福,丝毫没有意识到菲林太太是有意把他安置在这里的,防止他变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在这里,他干活儿,唱歌,练习ocharoon 。在这里,他利用墙缝搭建架子、橱柜和没有用处的小抽屉。他只有一张画儿——尼多斯的得墨忒耳 ——这张女神像直接从屋顶上吊下来,好像一大块肉。得墨忒耳女神曾经悬挂在客厅里;可是,菲林太太厌烦她了,便下令把她挪走,发配到了这阁楼里。现在,这女神面向旭日;月亮升起的时候,月光也会落在她身上,银光闪闪,宛如照在大海上的光亮。因为这女神从来没有静止过,一旦过堂风增大,她便在悬挂的绳子上滴溜溜旋转,随后摇摆起来,噼噼啪啪打在椽子上,直到把斯蒂芬吵醒,他便说一些为她着想的话儿。“想要你的鼻子吗?”他会嘟哝道。“难道你还希望得到它吗?”然后,他把被子拉到耳朵上,听凭着女神在他上方的夜风与黑暗中摇来摆去,不知歇息。

今天,他进了房间,踩在那一摞六便士小册子上。莱顿把它们搬上来的。他打量着小册子封面上的画像,开始想到这些人并不是一切。像英格索尔上校那样活着,或者娶了朱丽亚·P·丘克太太为妻,那会是一种什么命运啊!他冲澡的时候,得墨忒耳女神朝他转过来,淋着冷水,他唱道:

她们不美丽,她们不疼人;

我只跟一个古老石头女神——

随后他穿透白天的光线,向屋顶跳去。

多年前,一个保姆在为他洗澡,他挣脱了她那双打满肥皂的手,径直窜到这里来了。她苦苦哀求他,要他别忘了他是一个小绅士;但是他忘记了他是小绅士的事实——倘若果真是事实的话——甚至管家都无法把他哄下楼去。菲林先生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病魔缠身,难以读书,听见有人喊道:“我是一个屋脊兽吗?”菲林先生看见一个赤裸裸的孩子直愣愣地站在卡德夫宅第的最高处。“是的,”他回答说;“不过那些屋脊兽却不赶时髦。快进屋吧。”那一景象牢牢记在他的心里,觉得有些特别带劲的东西。他觉得,荒谬和美丽具有各种相近的联系——远比艺术和美丽具有的联系更接近——哪怕他自己的体重和他自己的丑陋已经毁灭,荒谬和美丽依然存在。菲林太太在菲林先生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些让她费解的遗笔:“我看见这洋洋大观的宅第。我看见这温馨的文化堡垒。一扇扇门关上了。一面面窗户关上了。可是,在屋脊上,孩子们的舞蹈一直在继续。”

斯蒂芬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他现在再也没有站在人字墙上,除了打赌。他再也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从烟囱里往下灌水。他捉住猫儿了,也很少把猫儿悄悄地扔进女管家的卧室里。不过,在天气晴朗时,他仍喜欢冲个澡,爬上人字墙,在太阳下晒晒干。今天,他带了一块毛巾,一根烟袋,还有里基的短篇小说。他抽空必须把里基的短篇小说啃下来,他对那些六便士小册子感到厌烦了。斜坡人字墙暖融融的,他仰身躺在上面,闭上眼睛,享尽了悠闲舒适。椋鸟儿冲他叽叽喳喳,烟灰落在了他干净的身体上,他的上方一片小云彩的边边缘缘镶嵌上了暮色。“好啊!好啊!”他小声感叹说。“好啊,真好啊!”接着,他很不情愿地打开了里基的手稿。

这叫什么作品!这姑娘是谁?她要到哪里去?为什么没完没了地谈论树木?“我敢说,他写这玩艺儿的时候心情很糟糕。”他嘟哝说,手一松那手稿便掉进了下水槽里。手稿掉下去翻了个儿,他在手稿背面看见了彭布罗克小姐手写的一个短小精悍的梗概。“寓意。男人=现代文明(从坏的意义上讲)。姑娘=与自然相触。”

与自然相触!那个姑娘就是一棵树啊!他点上烟斗,注视着光辉灿烂的大地。前面的景色已经隐藏起来,然而长满榆树的村子、那条罗马路和卡德伯里圆环阵地历历在目。还有那些树林和小山毛榉矮林,给丘陵草原的荒野戴上了一顶大帽子。更不必说这空气,这太阳,这水。好啊,真好!

与大自然相触!这些书接下来还能写出什么矫情俗语呢?他闭上了眼睛。他睡意蒙眬。好啊,真好!一边吸烟一边叹息,他睡了过去。 Ggur5TvJ8PS82kf5own4NvmhWEJ4uqcCCezK8cTQRnSFoCMj8SG7RqBLHpSTel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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