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西南方向潲了过来。大部分雨悄悄地从灰蒙蒙的云层往下落,只是雨潲得越来越斜,雨滴潲在墙上,打在树上,淋在牧羊人身上,浇在别的在趔趄一生中毅然挺立的物体上,成了一种路过这片乡土的记号。时不时,云彩低垂下来,看上去把大地团团抱住,其实只是向大地送来了种种音讯;大地本身也蒸腾出团团云块儿——养育得更加洁白的云块儿——它们在浅浅的峡谷形成,跟随河流的航道缓缓而去。那好像是生活的初始 。上帝又命令:“我们还要不要把水域从大地上分开?苍天的劳作和光荣还不够多吗?”说到底,那就是田园生活的开始,躲在这种生活的后面,想象力寸步难行。
不过,复杂的人们都挨了雨淋——不仅仅是牧羊人。比如说,琴师就淋得湿漉漉的。牧师的妻子也淋得湿漉漉的。坐在巴特尔斯顿马车里 的上校和任性的姑娘们也淋得湿漉漉的。仗义、行善,还有艺术,都在施展各种使命,不惜汗水,不怕泥水,而在外面的坡路上,远处站了那个亘古的人和亘古的狗,守护着亘古的羊群,等待这个世界素食蔚然成风。
一座凉亭——坐西朝东,避开了恶劣的天气——里面坐了一位复杂的人儿,周身干爽。她观望着这个湿淋淋的世界,一脸喜色,见了一块云彩飘落在村子上空便会面露笑容,或者见了大雨比平常更嘈杂地冲刷她那结实的凉亭也会喜上眉梢。墨水、纸夹和大纸簿,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雨伞、雨衣、拐杖以及电铃,她伸手可得。她上了年纪,却还不老,她的额头布满纹路,透出一种无关痛痒却挥之不去的疼痛神情。不过,她嘴边的纹路却分明看得出,她这辈子笑得很多,正如她眼角周围的皮肤又光又紧,表明她过去不经常哭泣一样。她穿了一身棕色的绸子。一条棕色的披巾系在她那美丽的头发上,真是相得益彰。
想了许久,她在自己面前的纸上写起来:“这部传记的主人公于一八四二年五月十四日,第一个看到了沃尔弗汉普顿的光线。”她把钢笔放下,说了声“呸!”一只知更鸟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她欢迎鸟儿的到来。一只麻雀跟了进来,她把脚跺了一下。她看见一股白色的水,如同一条蛇,顺着铺石小路的阴沟缓缓流下。白色水流刚刚出现。这水流一定是从一条空谷后边的白垩中渗出来的。大地再也无法吸收掉了。这位老夫人没有想那么深远,因为她对“哪里来”与“为什么”之类的问题,一向很不喜欢,而且大地(“我们无趣的继母”)的一贯作风令她说不出来的厌烦。然而,那股水,逼真的蛇形水流,实在是趣味盎然,她把自个儿的套鞋扔了过去,把水流挡了起来。然后,她热烈地写道:“这部传记的主人公在午夜时分第一个看见了光亮。那是十一点差二十分的样子。他的爸爸是个教区牧师,不过他不是他爸爸的儿子,永远也进不了天堂。”火车鸣笛的声音传来了,转眼之间,白蒙蒙的烟团出现了,在沉甸甸的空气中不辞辛苦地冒了又冒。这烟雾把她的思绪分散了,大约一刻钟的样子,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最后,她把写了字的纸张推向一边,拿了一张新的,又开始写作:“一八四二年五月十四日,”这当儿,铺石小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一个气汹汹的声音说:“我为弗里·汤普森感到遗憾。”
“我怕我也为他感到遗憾呢,”这位老夫人说: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倒也好听。“他是谁?”
“弗里是个谎话精,下次碰见他,他就充当足球吧。”一件湿透的呢子大衣脱了下来。他气呼呼地把呢子大衣挂在一个楔子上:凉亭备有几个楔子。
“可是他是谁呢?为什么他叫了那个大祸临头的名字?”
“弗里吗?弗里恩斯 。汤普森那家人全都从莎士比亚的作品里起名字。他啃吃那些围栏。”
“啊,我明白了。一只心爱的羊羔。”
“羊羔!牧羊人!”
“我的一个牧羊人吗?”
“我赶他的羊群是最后一次了。但是,他看见我可不是最后一次。我为他感到遗憾。他今天把我涮了一回。”
“你的意思是说”——她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你在雨天里外出,是为弗里·汤普森放羊去了吗?”
“我不去不行。”他吹了吹手指头,把帽子取下来。雨水从他那胡子拉碴的脸颊往下淌。他的头发精湿精湿的,好像铸成了铜盖子,扣在他的天灵盖上。
“一边去,癞皮狗!”老夫人尖叫起来,因为他猛地抖了抖,把雨水溅到了她的衣服上。他是一个二十来岁的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一身令人羡慕的肌肉,只是与身高相比,身体过分宽厚了。人们在没有受到劝阻之前,一直叫他“胖墩儿”。后来,人们称呼他“斯蒂芬”或者“旺哈姆先生”。再往后,他说:“你们要是喜欢,就叫我胖墩儿好了。”
“你说这弗里——!”他怒不可遏地开始发泄。他坐在她身边,粗气大喘着,把一腔苦水倒了出来——“弗里在文特斯布里奇交下一个女孩儿,他要去会会她,我只好替他去放羊。两个小时。我们达成了协议。半个小时去,一个小时亲吻她的女孩儿,半个小时回来——他骑我的自行车去了。四个小时了!我在牧场圈苦守了四个小时零七分钟,一只傻狗陪在身边,只有羊群明事理,埋头啃吃大头菜。”
“我的农场对我来说是个秘密,”老夫人说,捋了捋自己的手指头。“挑个日子,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农场一定像一出吉尔伯特和萨利文的歌剧 ,拥有一个情绪激昂的雇主们组成的合唱队。我怎么就和农场摆脱了干系了呢?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被叫去给奶牛挤奶?或者轰一轰猪?要么往牧场赶一赶牛犊?”
他打量着她,两只蓝眼睛惊诧万分——这两只眼睛是他身上唯一干爽的东西了。他看不透她:就是再年老再机灵的男人,她也能说得人家晕头转向。他也许没有把她看透。
“你不是一件美丽的东西了。不过,有时候,我看你永远都是一个乐趣。”
“请说明白一些好吧?”
“呃,你完全听懂了,”她不耐烦地嚷嚷说,随后莞尔一笑,因为他摆出自高自大的样子,不喜欢听人说他不是一件美丽的东西。“又大又稳的脚丫,”她接着说,“有了这个不利条件——你能打倒一个男人,却永远打不倒一个女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
“呃,可别当真——千万别当真。我在逗着玩的。我收回。快跟我说说羊群的事儿。为什么你和羊群一起出去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得已。”
“可为什么呢?”
“他非要去看望他的姑娘。”
“可为什么呢?”
他的眼睛再次审视她。事情明摆着,那个人非要去看望他的姑娘啊。来回两个小时——而不是四个小时零七分钟。
“你吃过午饭了吗?”
“我没法按时按点吃饭。”
“你带书了吗?”
“我在野地里没法带书。上了岁数的人都不读书。”
“你内省了吗?莫不是你连内省都无法进行?”
“主啊,别盘问我了!”
“你让我感到郁闷。你把田园生活绵绵不去的浪漫情调抢去了。难道英格兰没有诗歌和思想吗?在所有那些丘陵草原上,难道没有一个人思想殷切 ,吟唱多利安人的歌曲吗?”
“有时候,小伙子们自己哼哼些曲儿,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
“我梦想我的阿卡狄亚 :我睁开我的两眼:威尔特郡。还有女牧羊人:弗里·汤普森的姑娘。还有那个落落寡欢的牧羊人,把身上的雨披都弄得抑郁寡欢:你穿了呢子大衣。你不为我感到遗憾吗?”
“我可以点上一袋烟吗?”
“一定点上一袋烟。不过你得告诉我,四个小时零七分钟里,你都在想什么来着?”
他难为情地笑起来。“你怎么好问男人这样的问题呢。”
“难道你就是在浪费时间吗?”
“没准儿就是呢。”
“我原以为,罗伯特·英格索尔上校 说你一定是吃苦耐劳的。”
听到这个名字时,他轻轻地打开一小橱柜,声称道:“我可没有闲工夫,”随后取出一摞《号角报》 和别的重印小册子,封面上装饰了秃头的或者留胡子的慈爱使徒。他挑选了一本秃头使徒封面的册子,立即开始阅读,偶尔大声喊一句:“这下全弄明白了”,“这下把《创世记》那一套戳穿了”,伴随着渴望的心境呐喊出相似的惊叹。她瞅了一眼那摞小册子。勒南 ,毫无风格。达尔文,毫无谦逊。《约伯记》的连环画版,宾夕法尼亚匹兹堡刨花活字社出版。《创世记》,绘画插图版。《是天使还是猿?》,朱丽亚·P·丘克太太著 。她看得饶有兴趣,悠然自得地纳闷儿,他那狭窄却不乏令人感兴趣的脑袋里在打什么转转。他真的以为他要“找到”什么吗?她自己曾经尝试过,但是早已经随波逐流,轻轻快快地纳入正统了。他为什么不阅读诗歌,偏要阅读这些小册子,在这样的乡村生活,就这样浪费他的时间呢?
云团消散了,光线越来越亮,她抬头望去。峡谷那边,她看见一道庄重的阴沉的草原丘陵,丘陵侧畔有一个小小的棕色活动体——她的羊群,还有她的牧羊人,弗里恩斯·汤普森,终于回来履行他的职责了。一点水从凉亭的房顶落下来。她惊叫起来。
“好了好了,”她的陪伴儿说,把她的椅子挪了挪,但是依然一门心思用在书里。
她把水滴从草稿纸上抹掉。然后她写道:“安东尼·尤斯塔斯·菲林,这部回忆录的主人公,出生在沃尔弗汉普顿。”不过,她还是写不下去。她心烦意乱。房顶上又落下一滴雨水。恰似一个火夹子 。她后悔她刚才不该那么玩心太甚,把自己的套鞋扔到了小径上。小伙子正在推翻宗教,一边阅读一边发出重重的喘息。又一个火夹子。她按响了电铃。
“我进屋了,”她说。“到处都是水淋淋的。”乌云再次消散,她见了又说:“你对弗里是不是过分心软了?”然而,他深深陷进了书里。他像一个穷苦人一样读书,嘴唇张开,一根指头沿了铅字挪动。时不时,他会挠挠耳朵,或者用舌头舔一舔一撇凌乱的黄胡子。
他的脸总的说来具有一种美:面色怎么看都有帝王相——红光从喉咙到额头层层递进,一层红似一层:自从他出生以来,日头和风每天都在他身上下功夫。“一张强壮男人的脸啊,”老夫人心想。“他应该感谢他的星座,没有让他成为一个闷葫芦似的强壮男人,要不然我会把他赶进阴沟里。”突然间,她忽发奇想,觉得他像一只爱尔兰长毛犬。他对无限孜孜以求,仿佛那是一根骨头。他试图使用暴力驾驭永恒的种种微妙。作为一个男人,他经常让她受不了,因为他总是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儿。然而,作为哲学家,他真的永远是一个乐子,一个不知疲倦的丑角。她拿起钢笔,开始把他画成漫画儿。她先画了一个兔子乐园,兔子们在里面到处玩耍。她还没有把主要角色画上去,便被男仆打断了。他从房子里赶出来,看看铃响有什么事情。男仆看见她,惊叫起来却不失尊敬。
“太太!你在这里吗?我感到很抱歉。我到处找你。埃里奥特先生和彭布罗克小姐来了快一个小时了。”
“啊,天哪!啊天哪!”菲林太太咋呼起来。“拿走这些纸吧。雨伞在哪里?斯蒂芬先生会给我打伞的。你快赶回去,表示歉意。他们高兴吗?”
“彭布罗克小姐问起了你,太太。”
“他们喝上茶了吗?”
“喝了,太太。”
“莱顿!”
“在,先生。”
“我相信你知道她什么时候都在这里。你是不想把你那身漂亮的皮弄湿了吧。”
“你在下人面前不许称我‘她’,”他们一起离开时,菲林太太说;她拄了拐杖,走路一瘸一拐,他则在一旁举着一把大雨伞。“我不愿意被这样称呼。”然后她兴致好了许多。“可别跟他说他爱撒谎。我们都撒谎。我很清楚,他们是坐四点六分的火车来的。我看见火车过去了。”
“这倒提醒我了。又有一个小孩在罗马十字路口乱跑。嗖嗖跑——砰一下——死了。”
“哦,我的脚!哦,我的脚!”菲林太太叫起来,停住连连吸冷气。
“要命吗?”他不为所动地问。
莱顿颔首礼让,拿着那摞稿纸从他们身边过去,消失在月桂树丛中。一阵来得轻缓的剧痛过去,他们接着前行,走下一条绿莹莹的不透风的通道,顶头就是那条铺石马车道。
“说来真是不可思议,”菲林太太说,“希腊人竟然对月桂树乐此不疲——只要有人可能变成这样一种可怕的植物,阿波罗就会穷追不舍。你对里基怎么看?”
“啊,我不知道。”
“要我把他的短篇小说借给你看看吗?”
他没有作答。
“斯蒂芬,难道你不认为,你这样身份不明不白的人,应该对我的亲戚礼貌周到吗?”
“对不起,菲林太太。我很想表现得礼貌周到。我只是没有什么可说。”
她笑起来。“我有时候纳闷儿,你是一个可亲的孩子呢,还是一个可恶的东西?”
他没有什么话说了。然后,她笑得更加恶作剧,又说——
“你既然是个哲学家,怎么能两种人集于一身?你会痛痛快快地告诉我——我一心想弄清楚——人们死后会发生什么吗?”
“别问我。”根据以往的痛苦经历,他知道她在寻他开心。
“喂,我可在问你话呢。你的那些报纸书和时代很合拍啊。比如说,你说在铁路被撞死的那个孩子,死后会怎么样呢?”
雨下大了。雨点儿啪啪砸在树叶上,这条通道外面,男人和女人不管多么愚蠢,都在因为生活琐事苦苦挣扎。通道里面呢,他们则在打嘴仗。她寻这个男孩子开心,对他的各种理论极尽取笑,不过是要证明,一个男人只要有幽默感,就不会成为不可知论者的。突然,她停下来,不是因为他使了什么高招,而是因为他记起了拜伦的一些词句:“真正的无神论者,是自己的双手被神圣的东西所麻木的人。”她想起了自己遥远的青春。那时候,这个世界还没有那么多幽默,不过倒是更为重要。一时间,她对自己的陪伴产生了尊重,决意不再为难他了。
他们走出月桂树的保护,跨过那条宽宽的马车道,最后来到了那所房子里。她身上淋湿了很多地方,因为天气看见她玩弄简单的生活,自然不会放过她。他呢,看样子简直成了一块湿透的皮囊了。
“喂,”她叫起来,因为他急匆匆地赶往他的阁子间去。“别刮胡子啊!”
他很高兴得到了特许。
“我看出来,彭布罗克小姐这种人,表面上不凡脱俗,实际上俗不可耐。我想看看她如何演戏。别刮胡子。”
在客厅里,她能听见客人们在压低嗓门儿交谈,语调是没有受到欢迎的人的那种。把衣服换过,睃了几眼弥尔顿的诗歌,她这才去见他们,举手表示抱歉和失礼。
“不过我一定要吃茶点,”客人们已经向她表示他们理解时,她声言说。“要不然,我一开口就会发脾气。阿格尼丝,快堵上我的嘴。把茶给我。”
阿格尼丝喜不自胜的样子,走到桌子前,伺候她的主人。里基紧跟其后,端了顶尖一盘三明治和小点心。
“我感觉年轻了二十七岁。里基,你太像你的父亲了。我感觉回到了二十七年前,那时他带了你的母亲第一次来见我。真是不可思议——简直有些可怕——历史它就是会重复自己呢。”
这话讲得很没有分寸。
“那次拜访我记得很清楚,”她若有所思,继续说下去。“我觉得那是一次难得一遇的拜访,尽管当时我们两个都没有认识到。我们俩都和你妈发生了爱恋。我希望她也会和我们产生爱恋。她忍受不了我,是吗?”
“我从来没有听她这样说过,埃米莉姑妈。”
“那是;她不会说的。不过,我保证你的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我亲爱的孩子,别做出那么吃惊的样子。你父亲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的父亲。我这样说过,他也这样说过。这下我们开口说话就嘴甜了——就要一块椰子点心——阿格尼丝,你不认为什么时候把话讲出来都是最好的方式吗?”
“哦,当然,菲林太太。不过我这人就是一个直筒子。”
“我也是,”老妇人说。“我喜欢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喂!拖鞋呢?客厅里有拖鞋吗?”
一个年轻人不声不响地走进来了。阿格尼丝从旁观察,心下遗憾这个年轻人没有刮胡子。里基,迟疑少许,才记起来他是谁,上前和他握了握手。
“上次见到你以来,你长成人了。”
他咧嘴露出牙齿,很可爱的样子。
“这样生活有多久了?”菲林太太问。
“三年了,不是吗?离开安塞尔们——朋友们——算起。”
“多么不像话,里基!你为什么不多来看我几次?”
他不能直言不讳地说,她从来没有邀请过他。
“阿格尼丝今后会催促你来的。哦,让我来介绍一下——旺哈姆先生——彭布罗克小姐。”
“我是代理女主人,”阿格尼丝说。“我来给你倒杯茶好吗?”
“谢谢你,不过我喝过一点啤酒了。”
“这是牧羊人中的一个,”菲林太太说,声音放得很低。阿格尼丝笑得有些忘形。卢因太太事先叮嘱过她,卡德夫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地方,见了什么都要表现得见怪不怪。牧羊人竟然待在客厅里!倒也没有什么害处。只是你应该弄清楚,你见到的到底是不是一个牧羊人。不管怎样,他穿戴了一身绅士的衣服。她非常担心一开始就铸成大错,因此没有贸然和这个年轻人说话,只是从旁察看里基的举动,从而断定年轻人的身份。
“我打保票,菲林太太,你用不着说什么‘催促’人们来卡德夫。我敢说,这是没有困难的。”
“谢谢你,我亲爱的。你知道谁曾经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谁?”
“里基的母亲。”
“她真的说过吗?”
“我的兄嫂是个可爱的人呢。你今后会听见里基大加赞扬的,不过现在你一定要听听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那么无私忘我,却有万般能力应付生活。”
“人们一般都是互相排斥的吗?”里基问道。
“无私的人,通常说来,都是索然无味的。他们没有色彩。他们想到别的人,那是因为想到别人只是转个念头而已。他们施舍钱财,因为他们太愚蠢,太悠闲,连往自己身上花钱都不会。这就是你母亲身上的美丽——她给予,可是她也为自己劳神,或者努力那么做。”
客厅的光线渐渐暗起来,尽管是九月份,也只有六点半。阿格尼丝坐在矮椅子上,能够看见马车道旁边的树木,在傍晚黑乎乎的天空映衬下,黑乎乎一片。那条马车道约半英里长,她正赞扬马车道的表面铺上了石砾,里基一下子把嗓子提高了:“我说,我们的火车是什么时候到达的?”
“四点六分。”
“我也说是这个时间。”
“按时刻表,它是四点六分到达的。”旺哈姆先生说。“我想知道它什么时候进车站的?”
“我跟你再说一遍,它是准时到达的。我跟你说,我当时看了我的手表。我能做的都做到了。”
阿格尼丝深感吃惊。里基脑子进水了吗?一分钟前,他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各种狗呢。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喂,行了!又吵起来了?”菲林太太责问说。男仆端来一盏灯,照见了两张气呼呼的脸。
“他说——”
“他说——”
“他说我们碾死了一个孩子。”
“你们就是碾死了嘛。按我的手表,你们在六点七分时在村子里碾死了那个孩子。你们的火车晚点了。你们到达火车站,应该是六点十分。”
“我不相信。我们穿过村子时六点七分。阿格尼丝,我们穿过村子了吧?撞死那个孩子的一定是一列特快。”
“怎么可能呢,”——他拿现实世界加以说明——“铁路公司发出一列停站的火车,三分钟后又发一列特快紧随其后,怎么可能呢?”
“一个孩子——”里基说。“我不相信这趟火车碾死一个孩子。”他想起了他们的旅行。他们两个独占了一个车厢。火车放慢速度时,他在瞬间把她揽入自己的怀里。雨打在窗户上,但是他们进了天堂。
“你不相信也不行,”另一个说,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那健壮、激动的脸,靠近了里基的脸。“两个孩子在罗马十字街上又踢又叫。你们的火车,晚点了,撞上了他们。其中一个被人拉下了铁轨,但是另一个却被碾住了。对此你还有什么说的?”
“对此你还有什么说的?”菲林太太叫嚷起来,不让他再争吵下去。“现在那孩子在哪里?他的灵魂怎么样了?你一定要知道,阿格尼丝,这个年轻人是个哲学家。”
“啊,快别提了,”旺哈姆先生说,突然间就没了劲头。
“别提了?搁哪儿?搁在我这漂亮的地毯上吗?”
“我很不喜欢哲学,”阿格尼丝说,试图转移一下话题,因为她看出来,里基不高兴了。
“我也很不喜欢。不过我不能当着斯蒂芬的面说这样的话。他看不起女人。”
“不,我没有,”被冤枉的人说,这时他已经退到了窗户台前,在那里摇来晃去。
“没错,他看不起。他根本不屑回答我们的问题。斯蒂芬!胖墩儿!回答我。那个孩子的灵魂怎么了?”
他把窗户一把推开,躲开他们,向暮色探出身子。他们听见他嘟哝了一些关于桥梁的话。
“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他不回答我们的问题。”等那孩子一发火儿,好玩的时刻就到来了:她看见他的脚后跟在抖动,知道一触即发。
“缺少一座桥啊,”他突然大声说。“修建一座桥,取代这条老破路和平交道口。修建一座桥,穷不死人的。那时候,那个孩子的灵魂,正像你说的——嗯,那孩子根本就不会出事儿。”
一阵夜气飘进来,雨点也趁便往里潲。花瓶里的花儿飒飒作响,灯盏的火苗向上蹿去,把玻璃罩熏黑了。有点恼火,菲林太太命令他把窗户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