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循规蹈矩的人们说,可以归纳为两种方式:(1) 通过欲望表现;(2) 通过想象力表现。如果循规蹈矩的人是英国人,他们还会增加东西,那就是第一项是低等的方式,是南方的显著特征。这确实是低等的。然而,追求这种方式的人,不管怎样还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他们自己不犯迷糊,在别人看来也不可笑;他们不会插上早上的翅膀,在没有走到户籍登记处之前,便展翅飞往大海最遥远的地方;他们不能酿出一出悲剧,全然像里基一样。
他,当然,是一个行为可笑的青年——还不到二十一岁——他在打如意算盘,到了二十三岁就结婚。他不懂人情世故;比方说,他认为如果不需要钱了,那你就把钱送给需要钱的朋友。他相信博爱,因为他结交了十来个体面风光的朋友。他相信女人,因为他爱自己的母亲。他的朋友都很年轻,像他一样不谙世事。他们满身都是生活的烈酒。但是,他们并没有品尝一杯——我们不妨称之为茶杯——品尝一杯阅历之酒,像彭布罗克先生那种人一样,阅历造就了他们。啊,那一茶杯的量足矣!祈祷时品尝,交朋友时品尝,谈情说爱时品尝,品尝得我们通达人情世故,八面玲珑,阅历丰富,上帝用不着教导你,世人也用不着教训你。我们必须喝酒,要不然我们就死定了。然而,我们不需要总是喝酒。这是我们的麻烦所在,也是我们的拯救所在。该来迟早要来——上帝知道什么时候——时刻一到,我们便可以说:“我不会再寻找阅历了。我要创造了。我都要充当阅历了。”但是,我们要走上这一步,那我们必须精明过人,必须神勇异常。做到这一步谈何容易,那要喝够六茶杯酒,把第七杯酒扔到女主人的脸上。对里基来说,这个时刻还没有到来,至少目前还没有到来。
安塞尔,第三个年头,在精神科学荣誉学位考试中获得第一。作为一个学者,他在学院保留了自己的房间,并且立即着手攻读研究生学位。里基在古典文学第一部分荣誉学位考试中获得第二,差强人意,搬到了米尔巷那些灰黄色的寓所里居住,带走的只是文学学士的学位,还有一笔小小不言的奖学金,和他的学业名副其实。古典文学第二部分,他攻读古希腊的古物学,也获得第二。这一切表明,安塞尔的脑子远比里基的好使得多。至于那头奶牛,仍然是争论激烈的问题,尽管随着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争论的内容有点学院派味道了。
“我们必然会走进小胡同,”里基叹息道。他和他的朋友躺在草地上,打发最后一个夏季学期。他爱花朵爱得不可救药,他把毛茛和荷兰芹编成了两个花环,透过其中的一个正好看见了安塞尔消瘦的脸。“剑桥确实不同凡响,可是——可是就是太窄小了。你没有想到——至少,我认为你没有想到——这个大世界如何审视这个小地方。”
“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些信了。”
“那是一种不屑一顾的审视啊。”
“怎么讲?”
“剑桥和时代脱节了。”
“剑桥什么时候想过和时代接轨吗?”
“剑桥无法满足各种职业、各个公学,”里基神秘兮兮地说,“也无法满足男男女女的大部分思想。大家普遍感觉,剑桥的好时代过去了,所以自然而然地你会感到大失所望了。”
“你还在写作短篇小说吗?”
“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英语见鬼去了。你想事儿说话都是低级新闻的调子。请把‘大部分思想’究竟什么意思说一说。”
里基翻身坐起来,把花冠整理了一下。
“请把‘普遍感觉’评估一下。”
默然无声。
“还有,那个大世界在哪儿?”
“哦,这个嘛——!”
“是的。这个嘛,”安塞尔大声嚷嚷说,情绪激昂,本来躺着,一下子坐了起来。“它在哪里呢?你如何着手找到它?要走多长的路才能找到它?它在想什么?它在做什么?它想要什么?请用艺术和文学的实际例子说给我听听。”默然无声。“只要你举不出实际例子,我的观点就只能是这样的:根本没有什么大世界,不过一个区区小地球,和小小的太阳系其他支系隔离开了。这小小的地球到处都是小小的社会,剑桥只是一个小社会而已。所有的小社会都是小胡同,只不过有些好,有些坏——正如同一所房子里边很美丽,另一所房子里边却很难看。请注意房子这一比喻吧: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好的社会说:‘我告诉你干这个,是因为我是剑桥。’坏的社会说:‘我告诉你干那个,是因为我是大世界’——不是因为我是‘佩卡姆路’,或者‘比林盖特街’,或者‘帕克巷’,而是‘因为我是大世界’。他们在撒谎。像你这样的傻子就爱听他们的,真以为他们是一件现在不存在、永远不存在的东西,和‘大’混淆起来,而‘大’无论怎么样都没有意义,和‘好’不搭界,而‘好’才意味着拯救。看看这个大花圈:明天它就干死了。看看那朵好花儿:明年还会再次绽放。下面不妨再打一个比方。拿这世界和剑桥相比,好比是拿房子的外墙和房子的内墙相比。这用不着动多大的脑子,也得不到什么精神结果。你只是不得已说:‘啊,真是不一样!啊,真是不一样!’然后再进到屋子里,展示一番你开阔的心胸。”
“我再也进不了门里边了,”里基说。“全部症结就在这里。”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对那些很快就要得到研究员地位的人来说,当然怎么都好办,可是几星期之后,我就要离校了。过几年之后再看,我仿佛就从来没有上过学。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对这个世界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对我来说会越来越糟糕。以后,你会弄到一座房子——不是打比喻的房子,而是和父亲姐妹一起住的房子。我弄不到房子,永远也弄不到了。对我来说,再不会有一个像剑桥一样的家了。我只能看看家的外面。按照你的比喻,我将会生活在大街上,而我在大街上所找到的东西,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你会住在另一座房子里,正常生活,”安塞尔说,一下子不安起来。“你只要注意挑选一所像样的房子,我看不出来你怎么就会这么无助,随波逐流,真就成了一小片海藻了。今后四年,你会像大家一样,把脚跟站稳的。”
“在哪里站稳?”
“要我说,你是朋友中一直很幸运的。”
“啊——提这个!”但是他不会冷嘲热讽——至少从非常温和的角度讲,他不会冷嘲热讽。他想到了牢不可破的友谊,牢固得像铁,可说破碎就破碎。我们飞到了一块儿,好像漩涡里的草叶子,飘到了开阔的溪流上,就各奔东西了。造化对我们来说没有用处,它把我们削砍成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孝顺的儿子,疼人的丈夫,尽责的父亲——这些才是造化所想要的,如果我们是朋友,那必须在我们的业余时间里才做得到。亚伯兰和撒莱 都很悲伤,可是他们的种子却成了大海的沙子,这个时刻把欧洲的政治分化了。然而,只要几行诗句,大卫和约拿单 就存活下来了。
“我希望我们都贴上标签儿,”里基说。他希望所有在像剑桥这样的地方养育的信任和相互的理解,都能够组织有序。人们进入这个世界,说:“我们互相认识,互相喜欢;我们不会忘记。”然而,人们就是忘记了,因为人生来就不能记忆很久,除非做了记号;他希望有一个社会,存在一种友谊办事处,心心相印的婚姻能在这里登记。
“什么样子的标记?”
“可以在此互相认识的标记。”
“我把你教育成了了不起的悲观主义者。”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几点了?”
“不到十二点。”
里基站起来。
“为什么走?”他伸出手来,一把拽住了里基的脚脖子。
“我说好要请彭布罗克小姐吃午饭——就是那个你说永远不存在的姑娘。”
“那么,你为什么要走?整整一个星期,你都在找托词,说彭布罗克小姐在等你。星期三——彭布罗克小姐吃午餐。星期四——彭布罗克小姐喝茶。现在又来了——可你根本就没有邀请她。”
“没有邀请他们来剑桥。可是那个给他们提供住宿的舍监,事情多得脱不开身,她和她的朋友因此不能经常来看我,信不信由你。我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多少这方面的事情,可是两年以前,她就要与之谈婚论嫁的那个男人在踢足球时突然死掉了。她痛苦得差一点活不下去。这次来剑桥走一走,差不多是她主动采取的第一次散心活动。啊,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了!明天早上请我吃早餐。”
“得了吧。”
“不过今天晚上我就来见你。我来拜读你写的叔本华 的论文。快放我走吧。”
“别走,”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和我在一起说话比干什么都好。”
“让我走吧,斯图尔特。”
“你这么不堪一击,真是有趣得很。你——就是——走不——了。我早该想到欺负你就好了。”
里基笑起来,突然东倒西歪地倒在了草地上。安塞尔一反常态,玩兴甚浓,把他的俘虏抓得紧紧的。他们躺在那里过了几分钟,东一句西一句地扯闲篇。随后,里基瞅准机会,深一脚浅一脚地逃走了。
“走吧,走吧!”另一位嚷叫起来。但是,他还是有点恼怒,因为他这个年轻人精力过人,喜欢找乐子,这天早上和他朋友在一起令他开心。想到两个老夫人等待午餐,这并不能让他释然;愚蠢的女人,为什么要等待用午餐呢?为什么她们偏偏搅和了他们的好事儿呢?他的耳朵贴在草地上,他能听见里基渐渐远去的脚步,于是就想:“他不断与人应酬,浪费了大把时间。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干傻事儿呢?”然后他又想:“为什么他变得这么不高兴呢?看起来他并不是哲学家的料子,也不会努力破解母牛是否存在的哑谜。他就是有几个自己的臭钱而已。”他这么想着,睡了过去。
这工夫,里基急匆匆地从他身边离开,放缓步子,站住,又急匆匆离去了。他应该在十分钟内赶到学生俱乐部去,可是他却能拖就拖,畏葸不前。他害怕与彭布罗克小姐相见:他爱上她了。
魔鬼一定早早安排好了。他们一开始结识就不同凡响;她一直是他欢乐和忧愁的女神。她目前依然是他的女神。然而,他已经把那尊男神废黜了,尽管他曾经同样把他看得光彩夺目。慢慢地,慢慢地,杰拉尔德的形象消失了。这是第一步。里基曾经想:“不要紧。他会再次耀眼的。只不过现在,所有的光辉碰巧都归到她身上去了。”他早把自己的两只眼睛盯在她身上。他很清醒地想到了她。他乐意在梦中与她一往情深。他在诗中,在音乐里,在夕阳里,都能找到她。她把他锤炼得既和善又强壮。她把他打磨得聪明了。正是有了她,他才能把剑桥摆在合适的位置,生活得像一个大世界的市民。然而,一天夜里,他梦见她躺进了他的怀抱。这让他很不开心。他下决心转而想一想杰拉尔德。随后,这一构造物倾覆了。
就这样去见魔鬼,确实让里基感到难堪。他不是对手啊,因为比较来说他是讲究文明的,知道谈情说爱没有什么难为情的。然而,爱上了这个女人!如果换成另一个女人该多好啊!作为回报的爱情——他不敢指望别人的回报——却是丑陋不堪、毫无情趣的。然而,他奉献的爱情到时候却不会是恶俗的。彭布罗克小姐被奉为神圣,是他早已把她奉为神圣的,可她仍然看得见杰拉尔德,而且也许永远看得见他,对她的侮辱会一直笼罩在他那永久的宝座上——这就是来自魔鬼的罪过,没有什么忏悔能够清洗干净。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然而,这笔罪过记在天堂的账簿上了。
他过去一直忍不住想和安塞尔吐露心思。可是,为了什么目的呢?他会说:“我爱上了彭布罗克小姐,”而斯图尔特会说:“你这傻蛋。”随后他会说:“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告诉她的。”他还会说:“你这傻蛋。”毕竟,这不是一个实际经历的问题;阿格尼丝永远也不会听到他的堕落。如果他的朋友,正如他所说的,已经“贴上标签”;如果他已经做了父亲,或者仍然最好做了哥哥,那么有人也许会告诉他那种有损名誉的情感。然而,为什么他毫无缘由地恼火起来?“我总是变换角度表示同情;我必须阻止自己。”他这么想着心思,急匆匆向学生俱乐部赶去。
他看见他的客人们走上了楼梯中间,正在看公共马车上关于长假的广告。他听见卢因太太说:“我不知道他到头来会怎样。”他有点做张做致的样子,言不由衷地对自己晚到表示歉意。
“总是老样子,”阿格尼丝叫嚷说。“上一次他干脆忘记我要来。”她穿了一件印花的平纹细布衣服——透出一些难以描述的流感与凉意。这让他想起那些湍急的冲撞的河流,说蓝不蓝说绿不绿,从白云石山脉 奔泻出来。她面孔爽朗,颜面棕色,宛然一副登山者的面相;她的头发非常厚实,好像重重叠叠地耸了起来;她的小无檐帽子尽管和她的衣服的格调十分相配,却近乎滑稽可笑,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别有一番自然的美观。她一走动,太阳光便在她的耳环上闪射出光点儿。
他把她们带领到了午餐厅。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当主人的种种局限,再也不打算在他的出租房间里招待女士了。再说了,这学生俱乐部好像也少了一些亲密感。这里有一些伦敦俱乐部的味道;这让人看出大学生和那个大世界的最近的距离。置身俱乐部的侍者和餐巾中间,你会感觉个人的消失,能把各种私密的情感隐藏起来。里基觉得,如果彭布罗克小姐了解他的一件事情,那么就会对所有的事情了如指掌。在这次拜访期间,他没有带她去那些他一往情深的地方,一处也没有去。
“请坐,女士们。开始用餐吧。我很抱歉。我和一个要命的朋友户外走了走,到科屯那边待了会儿。”
卢因太太把她的纱巾撩了起来。她是一个典型的五朔节庆祝活动的年长女伴,多会儿都快活,多会儿都饥饿,多会儿都疲乏。年复一年,她身穿紧绷绷的缎子服装到剑桥来,年复一年都被这身服装折磨得要死要活。她的脚丫夹坏了,胳膊腿儿憋屈在一件窄绷绷的女装里,因为吃了过多的蛋黄酱眼前黑斑点儿乱跳。然而,她还是乐此不疲地要来,不是当母亲便是当姨妈,要是不当姨妈便是作为朋友了。她依然走上国王学院的最高点,依然历数克莱尔学院的狂欢会,依然对五月的各种比赛望眼欲穿。“你那个朋友是谁呢?”她问道。
“他叫安塞尔。”
“呃,是了,我两年前见过他——演出一个宿舍清洁工,在舞台脚光前他们搞出了什么洋相,是吧?啊,我都笑爆了。”
“你在舞台脚光前没有看见过安塞尔,”阿格尼丝说,微微一笑。
“你怎么知道的?”里基问道。
“安塞尔很少参与那么琐碎的活动。”
“你还记得看见他的情形吗?”
“刚刚想起来。”
她真好记性啊!这工夫,她表现得恰如其分,真了不起!
“他不是聪明过人吗?”
“我认为是的。”
“啊,把聪明人领给我见识见识!”卢因太太叫喊道。“他们在这大饭堂都很和善,可是我向你们保证,我觉得有时很压抑。你不能一遍又一遍谈论热闹的划船比赛。”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情况,里基;不过他真的是你的莫逆之交吗?”
“我不搞什么莫逆之交。”
“这么说,你喜欢我们,一视同仁吗?”
“区别总是有的,我喜欢你们诸位。”
“啊,你好矫情!”卢因太太说。“埃里奥特先生要把一碗水端平呢。”
阿格尼丝大笑起来,她的胳膊肘支撑在餐桌上,从她的指缝里观看大伙儿——这是她的一个习惯。然后,她说:“我们不能见一见这位了不起的安塞尔吗?”
“哦,我们见见吧。莫非他会把我吓着不成?”
“他真会吓着你的,”里基说。“他是个有点脾气的怪人。”
“我的好里基呢,你应该知道索斯顿那地儿索然无味——人人都在正儿八经的时候讲些正儿八经的话,我这么正儿八经,赫伯特那么正儿八经!哎呀,怪人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快安排见一见吧。”
“恐怕没有机会了。安塞尔今天下午要去参加大型的自行车比赛;今天晚上你们在学生宿舍离不开;明天呢,你们就要走了。”
“可是,还有明天的早饭时间呢,”阿格尼丝说。“这样好了,里基,把安塞尔先生带到博尔餐馆和我们一起用早餐。”
卢因太太马上接着赞同这一安排。
“运气又不好啊,”里基直截了当地说,“我早已把早餐订好了。我会把你们良好的用意告诉他的。”
“我们和他单独见面好了,”阿格尼丝嘟哝说。
“我亲爱的姑娘,我钻到地下死了算了!哦,还是早餐时间好一些。我很清楚,我们今天晚上会受到那个在三一学院有不错房间的害羞的男人的邀请。”
“哦,好吧好吧。你在哪里吃早餐,里基?”
他迟疑了。“对安塞尔来说,那样——”听他口气好像他就要应承下来了。他生来十分内向,他觉得两个女人交换了眼色。莫非阿格尼丝已经摸透了他那个不属于她的部分吗?莫非暴露那个部分的另一个机会到来了吗?他突然问她们,午餐完了她们想干什么?
“什么都行,”卢因太太说——“真的什么事情都行。”
散步?划船?取乐?兜风?每一项都遭到了一些反对。“说真的,”她终于说。“我确实感到有一点累了,我想这样安排好了。你和阿格尼丝把我留在这里,别再多操心了。我在这些舒坦的客厅椅子上打打瞌睡,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然后来这里叫上我就行了。”
“哎呀,这是违反规矩的,”里基说。“学生俱乐部对女性来访者单独待在室内是不放心的。”
“可是,谁知道我是一个人待着的?这客厅里有的是男士,有谁知道我就没有别的男士相陪?”
“这下可让里基为难了,”阿格尼丝说着笑起来。“他是遵守规矩的模范。”
“不,我算不上,”里基说,心下想到他近来在早餐上的随机应变。
“那就和我一起散个步吧。我想活动活动。我们活动的一些联络站,就是过去马丁莱的教区长。我可以走出去,到教堂看看。”
卢因太太于是便留在学生俱乐部里了。
“走一走真开心!”阿格尼丝嚷嚷说,大步走在通往剑桥观象台的那条有点压抑的路上。“我走得是不是太快了?”
“没有,谢谢你的关照。我一年比一年结实了。如果不是因为总看见这点毛病,那我应该感到相当幸福。”
“不过,你不要太在意,盯着那点毛病不放。只有那些无知的人才太在意的,真的。”
“也许是吧。我在意。我喜欢那些生来完美的人,美丽的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有用处。我理解他们为什么存在。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些丑陋和残疾的人存在,不管他们的内心多么健康。你知道,透纳 把一个如同枕垫的人放在画面的显著位置,把他的画作都破坏了吗?嗯,在实际生活中,每一幅风景画儿都被形体丑陋的人破坏了。”
“你应该像一个枕垫,填充得鼓鼓的。”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她总是像这样把他的杂念一口气吹掉,一口幽默的大山吹来的气。此时此刻——他依恋于她的关系是多种多样的——她让他想到了梅瑞迪斯 笔下的一个女主角——不过是一个在书的尾声出现的女主人公。一切关于她的描写都有了。她占据了很重的戏份儿,知道戏该结束了。只有他一个人感到不满意,每天为她写一个不足道的不可能的续篇。
上一次,他们还在谈论杰拉尔德。不过,那是六个月以前的事儿了,感觉一些事情容易开口谈论了。今天,杰拉尔德已经变成了影影绰绰的模糊点儿。幸亏那次谈话转而谈起了彭布罗克先生和教育问题。女人不懂希腊语,真的会失去很多吗?“一大堆,”里基粗略地说。但是,不懂各种现代语言又怎样呢?由此,他们谈起了他和安塞尔去年复活节游览过的德国;因此,他们谈起了那位德国皇帝以及他都干了些什么乱糟糟的事儿;他又谈到了我们自己的国王 (还是威尔士王储),因他曾在马丁莱学院做过学生。物是人非哪。他始终在想:“这是难为她。她没有必要和我一起散步。如果她知道在干什么,那她会恶心死的。她被人爱上,实在是难为她呢。”
他们看了看学院,走进了那座精致小巧的教堂。柱子上悬挂了一些阿伦德尔学会 的印制品,阿格尼丝发表观点说:一个礼拜仪式所在的地方悬挂画儿有些遗憾。里基不同意这种看法。他再次强调说:只要是美的东西,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你追求美走火入魔了,”她小声嘟哝说——他们还在教堂里。“赶紧写点东西吧。”
“写点美的东西吗?”
“我相信你能写出来。我回家的一路上都要认真地给你上课。当心啊,你别浪费你的生命。”
他们继续在户外进行这场谈话。“可是,我开始厌恶我的写作了。我相信,多数人都会发展到这个阶段——不过不会太早的。我所写的东西都很愚蠢。所写的东西不会发生。比如说,一个愚蠢的庸俗男人和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子订了婚。他想生活在城镇,可是她牵挂的却是树林。她方方面面都让他震动,然而渐渐地他却驯服了她,差不多把她搞得像他一样枯燥无味。有一天,她终于爆发了——受不了那些俗不可耐的结婚礼物——从客厅的窗户跳出来,大声嚷叫道:‘自由和真理!’房子附近有一个长满杉树的小山谷,她便跑进去了。他随后及时赶到了小山谷。然而,她不见了踪影。”
“太精彩了。哪里去了?”
“啊,天哪,她是一个林中仙子!”里基嚷叫道,感到非常厌恶。“她变成一棵树了。”
“里基,东西写得非常好,真的。这种东西总是有些内在的东西。你毫无疑问是从希腊文和拉丁文作品里领会到的。那个男子看见那个姑娘变成了树,一定难过死了。”
“他没有看见她。他永远猜不出来。这样的男人永远都看不见林中仙子。”
“这么说,你写了那个男子赶来之前,姑娘如何变成仙女吗?”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讲明她变成仙女了。我连‘林中仙子’这个词儿都没有使用。”
“我认为你应该把这部分写明白。要不然,就那样一个有头无尾的故事,人们读了会不知所云。你没有寄出去碰碰运气吗?”
“杂志吗?我没有试过。我知道那东西价值几何。你知道,一两年前,我曾经雄心勃勃,要和大自然接触,就像古希腊人融入大自然那样;看看英格兰多么美丽,我过去满意于英格兰的树木、灌木丛和遍地都是欧芹的田野,处处充满生机。现在看来只是好玩儿,可当时却不是好玩儿,因为我当时进入截然不同的状态,我相信,我真的相信,半人半兽诸神就生活在戈格玛戈格斯山附近的一片双排树篱里边,有一天晚上我走了一英里,一个人差不多穿过去了。”
“天哪!”她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他走向马路的另一边。“现在都很正常了。我把那些愚蠢念头换成了别的念头。可是,正是有那些傻念头我开始了写作,到现在还在不停地写作,只是我更清醒了。我写出来一大摞短篇小说,全都和这种融入大自然的傻念头息息相关。”
“但愿你别谦虚过头。作为念头,这念头很了不起。可是——跟我讲一讲那位就要结婚的林中仙子吧。她长了一副什么样子?”
“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那个年轻仙子消失的小山谷。过不了多一会儿,我们就走到小山谷的右边了。”
“看样子有点美中不足,因为你没有发挥你的天分。只写些短篇小说,永远也不发表,好像是一种很大的浪费。你有足够的能力写一本书。在我们的时代,生活忙得很,短篇小说就成了应景的东西;读短篇小说的人从来没有接触过长篇小说。比如说,在我们的多卡斯,我们都努着劲儿阅读亨利·詹姆斯的长篇小说——赫伯特在《泰晤士报》上看到的文章。不用说,小说写得很好,可是读者很难记得上个星期和下个星期发生的情节。所以,现在呢,我们的目的就是抓住一些东西,持续一个小时就行。我是认真跟你谈的,里基,这也是我为什么格外令人不快的原因。你过分谦虚了。人们认定自己能干的事情,往往能把事情干成。我劝你一头扎进去,干起来。”
这番话像一声响亮的喇叭,让他备受刺激。她把他当回事儿。除了对她神圣的友好态度表示感谢,还能怎样!可是,话就在嗓子眼儿里粘着说不出来,更要命的是,别的话还很想说出来。他的呼吸加快了,因为他很少谈到他的写作,没有人,甚至安塞尔也没有,敦促他一头扎进去干起来。
“不过,你真的认为我可以从事文学写作吗?”
“为什么不成?你可以努力呀。就算你失败了,你也努力过呀。不用说,我们都认为你聪明过人;吃茶点的时候,我见到了你的一位导师,他说你的学位根本说明不了一丁点儿你的能力:他说,在各种考试中你都发挥失常,穷于应对。啊!”——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我要是个男人多好。整个世界都供他们施展才能。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不用和女佣啰嗦个没完,惦记茶点,净说些废话。可是,那个林中仙子消失的小山谷在哪儿呢?”
“我们走过去了。”他本来就打算走过去的。小山谷太美丽了。他所阅读到的,他所希望的一切,好像都在小山谷那富有魅力的空气中颤动。那是个危险的去处。他不敢带领这样一个女子走进小山谷。
“走过去多久了?”她转过身来。“我不想错过那个小山谷。它一定就在这里,”她过了几分钟又说,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那道把进入小山谷的入口隐蔽住的绿莹莹的坡堤。“啊,多么宜人的地方!”
“你要是想进去看看,走进去好了,”里基说,没有打算主动陪她一起去。他站了一会儿观看风景,因为再走几步就能看见剑桥郡的又一处风景了。风儿把她的衣服吹得贴在身上。然后,如同一股湍急的奔流,她带着清纯和凉意,闪身进入了小山谷。
这个年轻人不再思考她的种种情感了。他的心脏急速跳动,越跳越响亮,好像要把他震动成碎片儿。
“里基!”
她在小山谷里喊叫起来。不仅不回应,他索性在溅满尘土的路边原地坐下来。魔鬼已经捣乱得够多了,但是他不能把魔鬼带到她身边。
“里基!”——声音传过来,如同天使在声声呼唤。他把指头塞进耳朵眼儿里,祈求杰拉尔德的名字来帮帮他。然而,什么迹象都没有,空气里没有愤怒的动静,也没有一月份的雾气出现。六月——六月的田野,六月的天空,六月的歌声。他身下是六月的野草,他曾经认为难以泯灭的悲剧之上生长出了六月的绿草。一只小鸟从小山谷呼叫道:“里基!”
一只小鸟飞进了小山谷。
“你把我当成林中仙子了吗?”她问道。她坐在地上,把他的头揽在自己的怀里。他躺在那里享受片刻,然后死掉也甘心,可她没有让他死掉。
“多希望你不是一个女人啊,”他喃喃道。
“亲爱的,我就是一个女人。我没有消失在树林和树木中。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到我身边来呢。”
“你盼望我——?”
“我满怀希望。我满怀希望呼唤来着。”
小山谷里,既不是六月,也不是一月。白垩墙把季节挡在了外边,杉树似乎没有感觉到他们走过来了。一阵又一阵,夏日的芳香从树间悄没声儿地从上方飘下来,给这个盈满的年岁带来甜言蜜语。她弯下身子,用嘴唇亲吻了他。
他吓了一跳,兴奋万分地叫喊道:“千万别忘记,你最重大的事情做过了。我忘记了:我太软弱。你千万别忘记啊。我当时跟你所说的话,可比现在跟你所说的更重大。他当时所给你的东西,比起你以后从我这里得到的更重大。”
她吓住了。她又一次感觉到一些不正常的东西。然后她说:“这样胡说八道究竟什么意思?”她把他紧紧地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