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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没有留下来参加葬礼。彭布罗克先生认为他对阿格尼丝影响不好,妨碍她本来可以做到的那样尽快默认这场悲剧。如同他所说的,“一个人千万不要招惹悲痛”,他暗示这位年轻人,他们兄妹俩需要独处。里基于是回到希尔特家。

他在希尔特家只住了几天。刚刚开学,他便回到了剑桥,那是他眼巴巴渴望回去的地方。那里的旅程现在对他来说很熟悉,每一处界标 都让他感到快活。特温水域的清爽峡谷、火车横穿白垩地带的希特钦路堑、波尔多克教堂、罗伊斯顿一望无际的丘陵草地,这些界标本身虽然没有什么,但是在他向平静港湾朝圣的一路上,却像驿站一样亲切。在站台上,他遇上了朋友们。他们都过了一个开心的假期:这是一个幸福的世界。气氛改变了。

剑桥按照自个儿的习惯,用敞开的排水系统欢迎她的儿子们到来。佩蒂·克里街挖开了,三一街挖开了,挖河道的工人们在国王街区若隐若现。这里是煤气灯,那里是电灯,到处都有东西,总是有一种异常气味。就在这一天,车轱辘从车站接送电车上掉下来,里基正好就是车内乘客,和别的乘客一路同行,他们“没有受到伤害,只有震惊,事后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大伙儿一起扎堆儿大笑”。

蒂利亚德跑进了一辆轻便马车,直骂自己非要干那种占便宜的事儿。霍恩布洛尔也飞奔过去,大呼小叫的,把行李干脆摞在了头顶上。“我们出去走走吧,”安塞尔悄悄地说。但是,里基正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妇女——阿伯丁太太。“哦,阿伯丁太太,我一直没有看见你;看见你很高兴——我真是太高兴了。”阿伯丁太太反应冷淡。她不喜欢在校园外边碰上人讲话,而且也正对着她的篮子不知所措。直到这时,有教养的目光都还不曾朝篮子里张望,但是在这次碰撞中,篮子的白布罩掉落下去,篮子彻底暴露出来了——里面什么都没有。篮子是空的,而且也从来没有装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还处在不知所措的惊慌中,因而只是对里基虚应故事说:“我想我们以后会见面的,先生。”

“看看阿伯丁太太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大声说,与安塞尔相随走在火车站路上。“这些宿舍清洁工来把我们伺候得舒舒服服。我们欠下她们很多很多,她们的工资少得荒唐,我们对她们一点也不了解。她们下班就回巴恩威尔,然后她们的生活就鲜为人知了。我只知道阿伯丁太太嫁了丈夫,此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从来没有谈起过丈夫。现在我真的很想深入地介入她的生活。我只看见了她的生活的一半。那另一半是什么呢?她也许有一个真正快活的家庭,有品位,有个小小的花园,有书,有画儿。或者,恰恰相反,她没有这样一个家庭。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了解一下。我知道,她不喜欢别人打探,可是她不应该不喜欢啊。毕竟,目前这种乱糟糟的局面,宿舍清洁工免不了受到责怪,如同有教养的人会受到怪罪一样。她应该想让我去。她应该把我引见给她的丈夫。”

他们两个来到了希尔思路的拐角。安塞尔第一次开口讲话了。他说:“呸呸呸!”

“排水系统吗?”

“是啊。精神上的化粪池。”

里基大笑起来。

“我在你的信中领教过这点了。”

“你没有回复的那封信吗?”

“你的信我都没有回复。你现在表现得太灰心丧气了。你会走向没落的。但是,我可不会陪着你堕落。我决不相信,人类只是一个活动的奇迹,具有至上的趣味、悲剧和美——刚才说到的那封信讲的就是这点。你会看到许多人都相信这点。在那些闲得难受、什么都不想的人中,这可是非常流行的观点;这让他们很省心,用不着从丑中发觉美,从无趣中发觉有趣,从传奇剧中发觉悲剧。你刚刚从索斯顿来,显然被彭布罗克小姐有胳膊有腿完完整整一个人这一事实搞得晕头转向。”

里基无话可说。他已经跟他的朋友讲过他有什么感受,可是实际所发生的情况事与愿违。安塞尔可以对爱情和死亡侃侃而谈,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不理解相爱的男女或者一个垂死的人,在那封信里对这些具体的事实只有苍白的暗示。剑桥能对这些具体的事实加以理解吗?他观察过一些导师,对着一件出土文物细细端详,把双手抛向天空,做出幽默的绝望动作。这些人下星期就要做系列讲座:喀提林 的阴谋、路德 、进化论以及卡图卢斯 。他们纸上谈兵太多,实际经历又太少。他有可能把剑桥想得过于狭窄了吗?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他已然经历了两起突然死亡,这足以让他对这个世界重新调整平静的人生观。他一成不变地认定,我们都是汹涌澎湃的大海上的泡沫。在这个大海上,人类看起来好像形成了一些小小的碎浪——科学知识啦,文明的管束啦——因此那些泡沫不会动不动就破灭,不会转眼之间就破灭。但是,大海没有改变,而他、安塞尔、蒂利亚德以及阿伯丁太太没有在那辆电车里死于车祸,不过是唯一侥幸的事情。

他们在罗马天主教教堂旁等待另一辆电车,电车那花哨的躯壳儿在日暮中已经模糊起来。罗马天主教教堂是新来的游客最先能看得见的大型建筑物。“哦,一座座学院就在眼前!”那位新教徒母亲叫道,然后了解到这座教堂是一个靠制作眼睛骨碌碌转动的洋娃娃发家的罗马天主教徒修建起来的。“依靠的是洋娃娃活动的眼睛,保护的是一尊尊不动的偶像”——这事儿口口相传,最终成了传说和笑话。这座教堂俯瞰着这座叛教的城市,比城里的任何一座建筑都高出许多码,不管多么高高在上,它都在告诉世人:这里是永恒的、稳定的,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泡沫不会破裂。

一阵叮当作响的赞美诗般的钟声,告诉人们五点钟了,而在远处,圣玛丽教堂更加可爱的钟声也清晰可闻,叮叮当当从这座城市的中心响彻四方。然后,电车到达了——缓慢憋闷的电车每隔二十分钟便在无名地带和市场之间往返一趟——载了他们路过唐宁街乱糟糟的庭院,路过如同被一条环形水域包围着的威尼斯式大厦的阿登布鲁克医院,路过像罗马庙宇式大片基础建筑物衬托下的菲茨威廉宫,终于来到了自己学院的大门口,看上去在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样子。门房们见到他们很高兴,不过还以为他们会坐一辆轻便马车到来。“我们的行李,”里基解释说,“用一辆旅馆马车拉来了,你们要是做好事儿,为我的行李付一个先令好了。”安塞尔扭头向几扇明亮的大窗户望去,那是一所热情的导师的寓所,从别的窗户里飘溢出来熟悉的声音和贝多芬奏鸣曲中熟悉的错误曲调。这所学院虽然说很小,却很文明,而且以其文明为骄傲。在这里做一名校体育队选手不足以炫耀,喝得酩酊大醉也算不上格外荣耀。许多未婚女子从书本上看到剑桥人是些不可救药的家伙,实际迎接她们的却是那种有条不紊的生活,她们见了都不免吃惊,也许还有点失望。阿普尔布洛瑟姆小姐尤其感到特别惊讶。年轻小伙子们泡茶喝水的情景,令她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剑桥学院。“确实是这样子,”后来她嚷嚷说。“和我说的情形一模一样;更要命的是,我也接受不了别的样子。斯图尔特说,融入学校如同赶潮流一样轻而易举,还一点不用花什么大钱。”潮流的方向是受这地方的思潮一点左右——因为凡是地方都有一种思潮,尽管我们对思潮谈论得越少越好——不过影响更多的是导师和住校研究生,他们对学校每年生产出来的产品很少会灵活对待。他们会让那种自以为是的孩子明白他没有什么了不起,而又会让那种自惭形秽的孩子明白,他也许会成就一番事业。他们甚至欢迎那些既不自惭形秽也不自以为是、就是很古怪的孩子——他们从来没有上过什么学校,这样的孩子在别的地方往往不受欢迎。他们干任何事情都从容不迫——你几乎可以说他们漫不经心——这样一来,学生们往往在他们一生中第一次心无旁骛,一心接受教育。

但是,里基没有去找这些朋友,因为他当时正对自己的屋子钟爱有加,心里没别人。他住的那些屋子真的是他时时惦记的世界,是他可以称为自己唯一的领地的地方。屋门上有他的名字,透过好像灰色的幽灵的油漆层,他还能看见他的前任的名字。一阵喜悦涌上心头,他走进了那间他拥有两年的临时的家。屋子里有一个美丽的壁炉,水壶一会儿就烧开了。他在壁炉地毯上冲茶,吃了一些阿伯丁太太从安德森那里为他取来的饼干。“先生们,”她说,“必须学会该给的给,该要的要。”她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好像一个人刚刚躲过了一次危险。他的头靠在壁炉围栏上,四肢全部放松下来,他觉得安全到家了,几乎和他母亲把过道里的鬼打死,把他抱在怀抱里通过过道一样。现在没有鬼了;他却被现实生活吓得要命;他看见这个世界既辉煌又恐惧,吓得要命。

一封来自彭布罗克小姐的信放在桌子上。他没有着急打开它,因为她和他所做的一切,都气势逼人。她像西比尔 一样写信;她悲戚的面孔在群星上边移动,把繁星的和谐搅和得七零八落;昨天夜里,他看见她生出了一双布莱克 的眼睛,宛若一面贞洁的窗户,高高的,悬垂着窗帘,凛然神圣的样子,将双手伸展开阻挡一直劲吹的风。她为什么要写信呢?她的信不是写给他这样的人的,也不是在他这样的房间里看的。

“我们不会离开索斯顿,”她写道。“我看出来,我不管不顾地毁掉了赫伯特的生涯是多么自私。我要入乡随俗,到哪里习惯哪里。既然他去了,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大家都关心备至,而你给我的安慰最大,尽管你不是有意为之。我真想不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也一下子理解不透。我仍然以为你还是一个瘸腿的小男孩儿——我知道你会允许我这样讲的——可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你却比那些一辈子都和忧愁与死亡打交道的人更通达人情世故。”

里基把信烧了,可他不应该烧掉,因为这是彭布罗克小姐一封极其少有的让人发挥想象力的信。然而,他觉得这封信不属于他:信文用字过分真挚,只应该属于杰拉尔德。烧信的烟气儿直冲烟囱,他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一幅幻象。他看见烟气儿飘到外面的空气里,直冲低垂的云团层去了。云团黑压压卷来,对一股烟气儿来说强大无比;但是,云团里出现了一条裂缝,一颗星星闪现出来,那烟气儿从缝隙里蹿出去,融进了浩瀚无际的繁星的光亮里。然后——可是然后幻象消失了,科学的声音悄悄地说:所有的烟气儿都变成了煤烟,滞留在地球上,这对阿伯丁太太来说是怎么也想不通的。

“我真滑稽,竟然不切实际了,”他思忖道。“真实的事物都这么不可思议,幻象的要义又是什么呢?在一个存在阿格尼丝和杰拉尔德的世界里,谁想要什么幻象?”他把电灯打开,抽出一个桌子抽屉。这里放了调羹、软木塞和绳子,他在其中找到了一则小小的短篇小说的片断,是他上个学期写出来的。小说的名字叫《十五个小岛的海湾》,情节发生在圣约翰节前夕西西里海岸边。一部分游客在一个小岛上登陆。突然,船夫们变得不安起来,说这个岛屿通常并不在那里。那是一个冒出来的岛屿,他们还是在平常见到的岛屿上喝茶吧。“哇,火山要爆发了吧!”领头的游客说,女士们纷纷响应说,那该多有意思啊。那个冒出来的岛屿开始摇晃,游客们的脑子也摇晃起来。他们惊吓,争吵,叽叽喳喳个不停。手指从沙子里戳出来——海洋魔鬼们的黑色手指。那个岛屿倾斜了。游客们乱作一团,群龙无首。然而,灾难一触即发之际,一个人,integer vitae scelerisque purus ,看出了真相。这里没有什么魔鬼。别的力量,别的脑子,在把这个海岛推往自己的家。洋洋大水巨墙一般一波未息一波又起,他并未看见狰狞的面孔,没有看见阴森恐怖的中世纪的肢体,然而——纯粹是胡说八道!真实的事物如此不可思议,自作多情究竟又为哪般呢?

于是,里基把自己的热情转向了别处。直到目前,他没有和诸神开玩笑,没有和英雄儿戏,没有玩弄无限也没有强求可能,更没有把道德、美和力量不当回事儿。现在,这些东西绽放出了更加恒定的光芒,把一个死去的男人和一个活着的女人罩在了光环里。 9BbVR+MeXgHjdtmvpiVtrrrvG1uC2MKuzcy/txa5ecaTlMR77xL2lihiOHabRB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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